漫谈患者(六)

周六清晨。雾蒙蒙的天。

​受访者:抑郁症患者,男,27岁,西餐厅帮厨。

这次我把录音笔加在自己的衣服口袋上,不想那么赤裸裸地推到他的面前。

问:你看过医生吗?

答:有,看了三次。最开始是校医,初中那会儿。我告诉他我失眠,他告诉我,睡不着就是不够困,索性不要睡了,起来读书多好。接着问了我一些生活上的状态,问我有没有喜欢上班里的女同学,别不好意思承认,都是青春期的正常现象。我承认了,说我有点喜欢我的同座,但是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说我这是典型的暗恋,还让我放心,说会替我保守秘密的。

问:结果……

答:结果第二天,我就被叫了家长,通报批评,广播里说我早恋,违反校纪,无心向学,还把我调到了最后一排,单独坐。

问:所以那次并没有确诊。

答:是的,我想可能那时候也不算抑郁吧,就是压抑感。但是被那个校医那么一闹可能就真的抑郁了。

问:那你之后……

答:之后是我的女友带我去的,因为我时常像变了一个人,在某种情绪里出不来,她很害怕。

问:具体是一种什么状态?

答:突然之间,我眼前的世界就变了。我的逻辑混乱不堪 语言不够准确 我无法清楚地表达自己想要表达的内容 情绪永远冲在最前面 它推搡着我 排挤着我 我像是一个纸片人 走在无人的街道 雨往左边打 我就往左边倒 风往右边吹 我就往右边飘 我彻底失控 不知道哪一觉醒来我就好了 更不敢想的是哪一秒后 我就又跌入谷底。我反复推敲我自己,根本没用,我的语言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了,永远游走在真相的边缘,它不肯替我喊出准确的痛点,一切都变得焦灼而又毫无意义。所谓的人生价值被情绪架空了。我纯粹成为一具怕痛又嗜痛的肉体。喜怒无常,或者说根本没有喜怒,只有反反复复的正常与失常。让我绝望的不是我所承受的痛苦,而是痛苦的反复。

他断断续续说完,中间有几处长时间的停顿。似乎是沉入了一种很深的记忆里。一点点地反刍。

问:约朋友出来吃个饭聊聊天吧?

答:不想,想被联络,可是总是不敢主动联络别人。除了自己被别人需要 否则任何主动的交涉都感觉是对别人的打扰吧。

问:你的生活里有什么快乐的事情吗?

答:快乐……总是很快的吧,我是说……嗯……稍纵即逝。

稍纵即逝,这四个字是我从小最害怕的词。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四个字让我对一切都心生敬畏与疼惜。美好的总是似幻似真,稍稍一放松就要消失了呀,生活里的快乐似乎总是如此,周末总是过得特别快,周日的午后是绝对不能用来睡午觉的,那种恍如隔世又怅然若失的绝望,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坦然接纳的,年少时的夏天,与她约会过的午夜,一个干净的清晨,几片叶子上的露珠,太阳一起身,万物醒来,脚步就迅猛了起来。突然有天,一个小孩把糖果罐里的最后一颗糖都漫不经心地脱掉了糖衣,我就开始怀疑,是否在以后的日子里,只剩下漫天的炮弹了呢。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他伸出右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抱歉,我走神了。”

“是我说的太无聊了吧”

“不,不是,可能是太累了”

“走神是很舒服的吧。”

“为什么这么说”

“我小时候常看见母亲坐在厨房发呆,我问她为什么不动,也不说话,她说,有个时间什么都不想,神游一会儿真是很舒服呢。”

“你也可以试试。”

“嗯,说不定这会让我好起来。”

“加油吧,好好努力起来,要努力好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要鼓励他一下。

可是……努力这回事是有问题的吧,上奴下力,只有心里攥着奴性的人才会觉得要努力吧,才会觉得自己的付出是努力啊,拥有良好心理状态的人,觉得一切都是快乐的游戏,用心而投入的去玩才是最要紧的事啊。 ​​​

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他说出我的想法,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按了下来。他会有自己的人生,无论好坏都要由自己走下去。我没问当时陪他去看医生的那个女友是否还留在他的身边,如果在,他就还算是幸福的,那就不必问。如果不在,我又怎么能问的出口呢。

其实最后我还问了一个我最好奇的问题,只是并没有录下来,我不知道那样的答案是否适合卖给需要答案的陌生人。

问:你觉得死亡是什么?或者对你来说,你怎么看待死亡这回事呢?

答:在疼痛面前,死亡显得体面又安全。我也不知道生理和心理上的疼痛究竟哪一个更痛,总之是那东西就是会让人丧失活着的尊严的吧。

周一,傍晚,中雨转小雨。

受访者:男,34岁,酒吧老板。摇滚发烧友。恐父症。

我在吧台坐下,打开录音笔。

问:为什么酒吧的名字叫——放过我?

答:因为这样念起来就是 放过我 bar,哈哈,个人的恶趣味。

问:有什么隐喻吗?

答:这是我少年时期最想对最父亲说却从来没敢说过的话。

问:你说你是恐父症?这代表什么?

答:我生造的一个词,现在还有一点,没以前那么严重了。

问:恐惧父亲?

答:是啊。这把年纪说这个有点丢人吧,但确实如此啊,从小就害怕父亲,他稍稍一皱眉,我就感觉一朵乌云飘过来了。

问:怕的原因是什么呢?

答:不确定,就是觉得...好像只要在父亲眼皮子底下就总会犯错的感觉,越怕犯错就越犯错,他总是阴森森地沉默着,好像总是在我周围似的。当然了后来的害怕也主要是我自己的原因。

问:为什么说主要是你的原因呢?

答:后来我玩儿音乐了,拿着去补习班的钱买了吉他,他很生气,但是又不骂我。可这样更让我害怕,就好像明明闪电了,可雷声倒是一直都不肯响。

问:之后这件事怎么解决的?

答:根本就没有解决,不了了之了就。

问:你只是怕你的父亲吗?母亲呢?

答:他们离异了,我跟了父亲,母亲改嫁了,父亲一直没再娶。那时候我恨我的母亲,没见她。

问:在青春期父亲给你什么样的感受?

答:让我觉得不自由。虽然嘴上很少命令我必须做什么,但还是感觉到深深地不自由,所以高中毕业之后我就开始打工,自己养活自己,想尽快摆脱那种不自由。可是没想到这是伤我父亲最深的事情。

问:为什么?

答:高中毕业后,我每天偷偷打工,没日没夜的,后来被大学劝退。本来是有婉转的余地的,但是我就是想打工赚钱,买吉他玩儿音乐,那是我的梦想,索性退了。

问:父亲怎么看这件事?

答:他还能怎么看,索性不看了呗,他还继续给我生活费,但我一分都没花,最后全打回他的卡里了。

问:回头看,你后悔吗?

答:后悔也没用了,每个人的路不一样吧,其实让我重回大学也学不了什么,我选的也不是音乐专业。没兴趣,没动力。只是对父亲的恐惧渐渐变成了愧疚了。

问:现在还常常弹吉他唱歌吗?

答:很少了,光是进货,看店,招呼客人,记账算账,就够我忙得找不着北了。心气儿也没了,觉得自己没天分,根本不可能写出那种神一样的好音乐。

问:你现在觉得自由吗?

答:不自由的感受都是来自于自身能力的限制吧,在不犯法的前提下我算是自由了。只不过,自由好像也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恩,应该这么说,自由现在在我心里没有以前那么绝对了。以前自由就是一切,可哪有什么能代表一切呢?生活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呢。

问:现在的状态你觉得快乐吗?

答:哈哈,我想起来我一当老师的哥们儿是这么说的,人所有的不快乐都是因为他的欲念还没有得到满足。可满足这回事儿是没头儿的啊。现在我学着知足了,知足就满足了,就快乐了。

问:音乐还是你的梦想吗?

答:是不是梦想很难说了,现在来看,当初那些把音乐当成梦想的日子更像是一个梦,遥远的夏天里的梦。活到现在我发现其实有梦想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大多数平凡的人的一生都没有那种轰烈的梦想吧,只要在庸常又琐碎的日子里找到一件能让自己瞬间投入其中就变成小孩子的事情去做,找一个能让自己瞬间变成小孩子 人去爱,就足够了吧。

“谢谢你的这段话。你的答案足够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诶,对了,吃点东西再走吧。”他说。

“不了,谢谢。”我说。

“我们这儿有一特色小吃,咸鱼,我媳妇儿做的。”他说着把菜单推到我面前。

“子非鱼?”我念出了声。

“是啊,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嘛。”他说。

“所以....”

“你再看看下面一行...”

(鱼非我 焉知我要将它腌制了)

“哈哈,还是我个人的恶趣味。”他说。

他不等我拒绝,就招呼服务生把咸鱼端了上来,他还特意陪我喝了几杯,我看着他偶尔沉在酒杯里的眼神想,也许真正的喜欢就是永远无法彻底拥有和企及的,只能无限地去接近。

一杯又一杯,他的热情显得不像是老板,更像是一个老友,就这样我们一直喝到酒吧开始营业,他才起身去忙自己的事情,酒吧热闹了起来,音乐并没有放得很大声,反而像是一幅谦卑的背景。毕竟开门做生意客人喜欢才最重要吧。我看着那些随着酒精和音乐而稍显兴奋的年轻的身体,不禁想到他们父亲的模样,是否每个人都有过一段惧怕自己父亲的时期呢?

在我的父亲去世以前,我是否也深深地恐惧过,我的恐惧是否只是被他的离开而稀释了。

我想,父子关系实则是一种远距离的缠斗。给父亲最好的礼物,就是用一生的成长去打败他。而父亲呢?一面渴望孩子成长,一面对此抱有一种本能地非恶意的抵触。儿子每每在某一个渺小的细节上超越了父亲,甚至只是无意识地绕过了父亲,那么他就会迅速地衰老下去,心态上渐渐回到一种孩童的状态。父子之间的关系,是注定的悲剧属性。无论是和睦的父子,交心的父子,敌对的父子,还是冷漠的父子,他们之间终究保持着一份与生俱来的亲密与距离,子对父的依恋,恐惧,敬畏,以及深厚的爱意,父对子的包容,检阅,担忧,以及与自己一生的对照所产生的共情与叹息,那都是无法改变的,无法越过的河流,但我们都该明白,正是这条河让我们的情感变得完整。可也正是如此,始终保持着一份真心的距离才让我们更清晰的看到彼此的轮廓,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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