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好像是早春的季节,心血来潮想要去爬山。想爬山,那就去爬山!花了很久时间收掇行李,浅色的棒球帽,舒适的、合脚的骆驼牌登山鞋,耐磨的工装裤,透气又避寒的毛线衫,结结实实的背包。背包里,几块巧克力,一盒咸饼干,两个千层果馅面包,还有宝贝Kindle。背包两侧,一侧是容积一升的水杯,里面是温温满满的茶水,另一侧是一把雨伞,缝隙里塞着一件叠得小巧的四四方方的红色雨衣。出发!
离学校所在的城市的毗邻,有个有模有样的景区,山挺高,不陡峭,就去那里。坐着旅行大巴,掏出Kindle看存在里面的电子书,眼睛累了就看窗外远处蔓延的山脉。耳机里放着最近听的一首年代有点久远,有点冷门的歌,《反方向的钟》——
“...迷迷蒙蒙,你给的梦,出现裂缝,隐隐作痛...”
到景区山脚下,先啃了两口面包,喝了一口淡茶,含了一块巧克力,就开始上山了。平生有登高的乐趣,空闲多的时候,有名的山川都有我的足迹。近来繁忙,可耐不住早春俏丽的诱惑,腾出两天时间登一座有点意思的山也知足啦!还比较冷呢,山里的植被刚刚有点窜头的痕迹,树杈却还是光秃秃的。我选择走野生路,一来不喜欢被破坏掉的环境,不喜欢人山人海,二来野生路上可能会有很多小惊喜。两个钟头过去了,俨然能看见山里的雪,高处不胜寒吧!雪还没化!但我已经大汗淋漓,停下歇歇脚,坐在长满青苔的台阶上。青苔是绿色的,工装裤是墨绿色的,染上青苔应该看不出来,那就不垫东西了,直接坐!(其实我没什么能垫屁股的东西)。拿出水杯一口一口喝着茶,嚼了几片饼干。转头看见前斜方有个小房子,水泥房,像平时景区里的商店。啊,看来这里还是有人烟的,不然不会把小卖店开在这里,要挣钱嘛!我站起来,走过去。
离它大概还有十几米距离,看见墙上都是颓掉的墙皮,露着砖头,玻璃窗都碎了。这里荒了啊,看来好久没人来过了,确实啊,不挣钱的买卖谁会做嘛!突然,看见屋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在翻炒食材的声音。我壮壮胆子走进去。
“有人吗?”我畏畏缩缩问道。
“谁啊?”暗处一个老太太的声音。音色有点熟悉。
“登山路过,哎老人家,随便看看,这里干嘛的啊?”
“我家在这住着呢,我正炒菜呢,等孙儿回来吃饭!”她边说着边往外走。
晴天霹雳。
我眼前的这位老人是我奶奶,哦不,是我奶奶的模样,只是比我奶奶看起来头发多一些、黑一些,腰板更直一点,手脚更麻利一点。
“这里都住着谁啊?”我问。
“我和我孙儿啊。”她幽幽地说
“其他人呢?”
“孙儿天天在外边蹿着玩,饿了都不知道回来。”
“他爸爸妈妈呢?”
“我每天到饭点得满山叫,他才肯回来。”
“为什么住在这里啊?”
“你看见一个七岁的小伙儿吗?长得白白的,头上有两个旋儿,脑门右面一个,后脑勺右面一个。”老太太指着自己的头说。
“没有啊,这不是景区吗?山底下的负责人说这是一条野路,没啥人啊。”
老太太一直答非所问,是听不懂还是故意逃避一些什么,不得而知。而当她问我时,我第一时间如实回答。
“小孩儿太皮了,不过我干活的时候他不在身边也挺好,要不老捣乱。喏,你看看这玻璃,碎糊糊的,他拿石头砸的,石头块子差点甩到锅里。看门把手,断了半截子,他扒着门打轱辘呢,咔嚓就折了。”老太太边指边嘟囔,看着挺来气。是个有脾气的老人,我奶奶也是这样的人,这也太像了吧,我心里喃喃。
“怎么要在这种环境生活啊,啥也没啊,小孩子在这也没学校可上啊!”我试图占据话语权优势。
“怕。”老人抠着丝瓜秧子里的籽,头不抬,就吐露一个字。
“屋子后面有块地,土挺肥,种点菜,可以应付了。孙儿贪玩,但是不挑食不孬的。”我刚想问,她丢下手头的东西,讲。
“这条件也太差啊,也没通电,山下那些小村落挺适合生活的。”我试探性地说。我初来乍到,哪里会知道附近有什么村落。
“怕。就这样生活吧。”她又开始抠丝瓜秧子。
“哎,你吃东西不?我再炒个菜,一会儿孙儿回来了,一块儿。哎,留下吧,要赶路的话,现在就吃,吃完再走。”她又讲,现在话语权在她手上。
盛情难却,确实有点饿,带的零食要么甜要么咸,在景区里吃点家常菜,再好不过了。而且,我也没有挑食的缺点,平时在家,奶奶做啥我吃啥,最喜欢吃奶奶做的菠菜炖粉条了,再切点姜丝和白萝卜片,很美味的,还很健康!啊,这时候来一道这种菜比中彩还稀罕!
“行吧,谢谢了,我找了个干净地方放下背包。”
“隔间正炖着菜,等一下吧。”
“嗯,好。”
我们俩就坐在台阶上等她七岁的调皮得孙儿。场面有点陷入尴尬的沉默,我实在不知道聊些什么,刚刚问她什么,她几乎都回避了。不想聊就算了。
二十分钟左右,远处有风吹草动,仿佛有一只小猴子向这边跑来。
“比昨天早点,赶紧洗手洗脸,吃饭!”老奶奶站起来,冲“小猴子”喊道。
小孩儿一脸泥巴,蹿到屋里洗脸,老奶奶进屋了,也示意我进来。
又一次晴天霹雳。我看见小孩儿洗干净的白白净净的脸。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试着咽口唾沫,感觉唾沫带刺,直挺挺扎我的喉咙。
老奶奶两手用刷碗布垫着端着一个小巧的砂锅出来。
“今天吃菠菜炖粉条!”老奶奶十足满意地说。
“奶奶最擅长这个了!”小孩儿拿筷子敲着碗。
小孩儿分给我一双筷子,也不怯生,开始吃,拌着糙米饭。我接过筷子,头没抬,老奶奶在旁边看着,我怕她有意见,赶紧说了句:“哇,这炖菜看着就有食欲啊!”意思是我不是故意不理你孙儿,是你做的菜太有吸引力了。然后小声轻轻地向小孩儿说了句:“谢谢。”我希望声音是朝着他的。
真实奇了怪了。
饥饿催促下,我也抱起碗开始吃菠菜炖粉条。菠菜碧绿,入味,粉条透白,爽口。色香味俱全,想必是老太太的拿手好菜。确实有山野味,大自然的香味都卷入这个比巴掌稍大一些的砂锅里。老太太翻着勺子给孙儿夹菜,小孩儿边吃边吧唧嘴,嘴唇亮晶晶的,沾满了菜汁,或者是油。
我实在想讲两句,忍不住了。
“小弟弟,你和奶奶在这里住多久了啊?家里都有谁啊?”
小孩儿用筷子熟练地快速地扒拉碗里的糙米和粉条,很快见了底,他放下碗,用袖子抹了抹嘴上的油,老太太在旁边一副想揍他的表情。
“奶奶怕,我也怕。”我没抬头,但分明感觉得到他在看着我讲。
然后他直线蹿出去,消失在刚刚钻出来的小林子里。草木摇晃了一阵子,陷入了沉静。半晌没有风。
我快速把碗里的饭吃干净,站起来要帮老太太收拾碗筷。
“年轻人,你不是要赶路吗?赶紧走吧,俺们这点水平,也不知道你满意不。”老太太微微有点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太满意了。真是巧了,我最爱这种炖菜!谢谢了!”我连连说道。
“行吧,那快点走吧,怕耽误你事儿!”
“那好吧,谢谢你的招待。”我把碗筷放在灶台上,出门了。
“总有人喜欢砸人家的窗户找乐子,砸了窗户,如果这家人出来理论,他们就会跟这家人干起架来。”老太太突然说起一段话。
“什么?”我听见了,只是想再确认一下。
“但是他们一看这家没有窗户,或者窗户碎了,他们就会放过这家人,我估摸着他们是觉得他们已经砸过这家了,只是砸得太多给忘了。”她背着手说。
我站着,一动不动,有点惊讶。我默然,看她样子还有话说。
“所以,那天孙儿拿石头把家里的窗户砸了,反而没人上来找事儿了,怪喜人嘞!”她笑了,这么长时间第一次见她笑。慈祥的褶皱的脸。
“孙儿光知道玩,其实还挺懂事嘞!”她显然很开心的样子。
“要是他们找过来,我就抱着孙儿往山上跑,别看我这样了,还有劲呢,要是跑不及,就跟他们拼命!”她怔怔地说。
“年轻人你赶紧走吧,我这老骨头了,好啰嗦。”
我感觉自己仿佛正被卷入某个事端,下意识里,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再次道谢,扭头离开。大概已经爬了三分之二高度,直接下去不如上到顶上换一条下山的路。于是匆匆一步跨两蹬朝山上走去。心里沉甸甸的。
不出一个钟头,我顺利登顶,诚然,这座山并不算高,所以远眺时没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吹吹风,拍拍照,坐在大石头上休息休息。然后寻找一条合适的路下山。“怕。”耳边响起话语。我猛地回头,四周没人,野路,而且山峰有好几座,这里压根没别人。谁?在跟我说话?“怕。”一样的声音。脑海里,显现出那个老太太的模样,显现出她孙儿的调皮的身影,显现出他俩都说出“怕”的语气,显现出有一些怪人出现在他们家门口,发现破损的窗户并不是自己砸的,要跟老太太和孙儿对峙,要找她俩麻烦。“不行!”这次声音清晰分明,是我自己的声音,“我要过去,把事情问个究竟!”我握紧拳头,“我也二十多岁了,跟几个人扳扳手腕也能撑几个回合吧!”我眼睛甚至有点模糊,“我一定要去,感觉老太太平时吃苦受累,七岁的孙儿还未涉世,不能一直生活在恐惧里。”
我原路返回。满怀着慈悲和愤怒。
一路上,我脑补着怎么试图打开老太太的心扉,问问她究竟怎么了,住在这里到底怎么回事。还脑补着如果那伙人来了,我要怎么跟他们搏斗,怎么保护年迈的老太太和年幼的小孩子,尤其是那个小孩子,他,真的,太...
一个多钟头,停下脚步,还是那个积雪处,长满青苔的台阶。奇怪,水泥房子呢?走错路线了?没有啊,我就原路返回啊,这一路走过一遍了已经有深刻印象了,怎么不见房子了?我翘着鼻子,努力四处闻闻,没有一点人烟气。我眨眨眼睛,拿手掐一下脸,依然的痛感。这怎么回事?我有些慌张,四下里没人,我索性大喊:“喂——老太太!小孩儿!喂——有人吗?”除了大中午雪融化滴落在青苔岩石的声音以外,再没有其他声音,渐渐我的回声也小了,直至消失。
难道刚才是幻觉了?这里从来就没有人?可恰恰这时我感到自己还是满满的饱腹感,打个隔都还是菠菜炖粉条味道,照照手机,牙齿跟还保留着菠菜的墨绿色,口腔还有热乎乎的粉条味儿。到底怎么回事,雪还是雪,青苔依然是青苔,甚至泥土里还有我登山的脚印,不会走错的,不会的!一定是这里!可是,可是房子怎么凭空消失了?刚刚话我又喊了一遍,回应我的依然是周转在山间草木的回声。一阵心慌意乱。
算了,不想了。下山去,离开这个地方!我拿出水杯喝了口水,使劲儿下咽,想要一瞬间冲淡口腔里的所有味道。困意来了,模模糊糊的,我开始想东想西。也好,如果他们消失了,爱寻衅滋事的人们也都灰飞烟灭了吧!老太太和她心爱的调皮的孙儿一定在某处照旧相依为命着,老太太依然做她拿手的菠菜炖粉条,小孩儿依然乐此不疲地在山间玩耍忘记回家。一切都好好的。太阳照着西山,我一步一步缩短这座山的高度。
离开景区,我招手打车,进站买票,回归自己的城市。
路上,给家里打个电话,奶奶接的。
“奶奶,我今天出来登山了。”
“哟,挺好啊,累不累啊?”奶奶的声音一颤一颤的,印象中,奶奶的声音总是很颤,一听就心软那种。声音颤动,会让情绪涌上心头。
“不累,挺有趣的。奶奶我想你了啊,给你打个电话嘛!最近你还好吧?爷爷还好吧?”
“这边一切都好,你好好学习吧,学累了就出去玩玩,玩烦了就回来学习收收心!不用担心家!”声音还是一颤一颤。
“那行吧,奶奶,快到晚饭点了,你们吃饭吧!”
“好好,放假了回家啊!”
“再见啊,奶奶。”我的声音也开始一颤一颤的。
电话挂断。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占据全部心脏,同时,感觉泪水直接从胸腔涌到眼眶。我戴上耳机,看着车子驶入黄昏的隧道。调大音量,一时间,仿佛全世界都陷入了那首歌曲中——
“...穿梭时间的画面的钟,从反方向开始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