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卷着鹅毛大雪肆虐天地间，世界白茫茫一片，能看见的景物只在十步之内，老爸在这风雪中艰难前行。这是我脑海中最为清晰地有老爸在其中的画面。我不知道是我见过的还是想象出来的，极大地可能是我想象出来的，因为老爸绝对舍不得让我暴露在这样的狂风暴雪之中。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象，是因为这场景的确存在，还因为我非常喜欢《水浒传》中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那一章，只不过林教头的长枪变成了老爸背上的打气筒，教头的斗笠变成了老爸头上的雷锋帽，他能踩出凌波微步的给力双腿则化作了永远都在漏气的二八自行车。
老爸姊妹四个，他是唯一的儿子，但他无论在吃穿上还是在教育上却都没有受到呵护，原因很简单，家里太穷，妈又死得早——刘姥姥家最疼爱的儿子也比不上贾府里最不受待见的第二代。
老爸正准备茁壮成长的时候碰上了三年自然灾害，整天饿的前胸贴后背，爷爷看着这个将来的男壮丁日渐一日的消瘦下去，却也无可奈何，在那种大环境下再有责任感的男人也无可奈何。一个骄阳似火的中午，老爸饿的实在受不了了，跑到戈壁滩上去找吃的，戈壁滩上生长着一种名叫白刺的植物，结着紫色小果，虽还没有小拇指甲大却也聊胜于无，那便是老爸的目标。这种味道实在不怎么样的果子也被人吃的差不多了，躲过人嘴的只在饥饿状态下的人无法到达的地方，老爸跑到了那里，一颗颗往嘴里送，送着送着两眼一黑就倒了下去，幸亏有人路过，把他扛回家里喂了几口面糊糊这才将他救活过来。
爷爷目不识丁且脾气暴躁，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拿奶奶出气，而人在饿着肚子的时候心情总是难以欢畅得起来，于是奶奶就要经常挨打。这一次，奶奶早已羸弱不堪的身体没能经得住爷爷的拳脚相加，终于与世长辞驾鹤西去。临走前，留下了刚出生几个月的小姑。小姑每天哇哇大哭找奶吃。家里的人又都产不出奶来，也没养能产奶的牲畜。彼时，老爸十三岁刚过。他先是调查了同村有那些人家的妇女还在奶孩子，然后怀抱小姑挨家挨户的去敲门，求人家喂小姑一顿奶吃。遇到过白眼，遇到过棍棒相对，自然也遇到过善良的人，于是小姑活了下来。
老爸去乡里上初中的时候，姑妈终于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大姑娘就意味着会做针线活。姑妈东拼西凑找来材料，给老爸做了一双布鞋。这时的老爸已有好几年没有穿过新鞋了，抱着这双崭新的布鞋，他爱不释手。他央求姑妈在鞋跟上巧妙的做了两个洞。每次上学一出门，他都会小心的脱下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绳子将两只鞋栓在一起，挂在脖子上，光着脚，走几公里的路，走到离学校不远的地方，才从脖子上取下鞋，穿上后骄傲的走进学堂。好几年后，直到他的脚长到塞不进去的时候，这双鞋看上去都还是新的。
老爸初中毕业了，以优异的成绩。在村里他已算得上是个高材生了。他是家里唯一的青壮年男丁，爷爷让他回家务农，当个有知识的农民。老爸不从，爷爷打他，他仍旧不从，最终他说服了爷爷让他继续上学，他开出的条件是，不用爷爷给他出学费，农忙时节他回家干活。假期和周末，老爸不是在农田里就是在打临工，扛麻袋、倒土块、修房子、卸煤等等，什么活都干过，干的最多的是到粮站扛麻袋，比他胖两三圈的麻袋装满麦子后死沉死沉的，他扛着麻袋踏着木板一步步买上粮仓顶部，将小麦倒进粮仓里，一个周末能挣一块五毛钱。他自己把自己供出了学校。
在乡领导的劝说下，在工资的强烈诱惑下，老爸没有去上工农兵大学，而是到乡农机站当了会计。乡领导早就看中了他，原因是他学习成绩好、会说快板、会拉二胡、会吹笛子且还写得一手好字。老爸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高兴的合不拢嘴。业已经立了，接下来便该成家了。他看中了一个长辫子姑娘，说来这姑娘还是他表妹。他去看望表妹的次数多了起来，性格内向害羞的他经常是顺着树沟溜着墙根抵达表妹家，每次都会带点东西，小到一条纱巾，大到请木匠朋友打制的饭桌。他如愿以偿的娶到了这个长辫子姑娘。姑娘说嫁给他是因为他性格好，老实靠得住。这姑娘便是我老妈。
老爸上班在公社，而家在偏远的乡村，两者相聚近九公里。每天他都要骑着自行车往返两趟。那是一条土路，土里时常会出现沙枣刺、碎玻璃等叵测物体，那辆自行车也不太争气，经常自行悄悄漏气，老爸开始随身携带打气筒，用一条绳子斜跨在背上，就像挎着一支猎枪。冬天，北风呼啸，大雪纷飞，视界仅在三米之内，杳无人烟的大雪之中老爸迎风踯躅而行，骑着车走一段，下来推一段。这条路上他来来回回走了十八年，文章开头写的是6000多个早晨其中一个的画面。
老爸在厂里当会计的同时兼任副厂长，管着招收工人，给工人发工钱的事。在给工人发工钱这事上，他从不含糊，且还经常帮助他们。其中有一个临时招来的装卸工，他父亲去世无钱安葬，老爸立即拿出了自己的工资给了他。那人感激涕零，后来每年农忙时节，哪怕自己家的活还没干完也要先到我们家来帮忙。每次到老爸的办公室，总会有人对我说老爸是个好人，老爸则总是搓着双手呵呵笑着不说什么。
我来到这世间的时候老爸正在修新房，听闻我出生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奔回老房子，泥手泥脚的抱着我亲了又亲，完全不理我的感受。小时候，每当我被欺负的时候，老爸总会第一时间出现，比手捏猴毛大喊孙大圣还灵，有一次，一个粗壮小女孩将我推倒，我起来她再推倒，如此往复，彼时我学会走路时间不长，站起一次来不容易，最后一次我干脆不起来了，躺在地上哇哇大哭，老爸旋风般的冲过来，抱起我然后推倒了那个小女孩，小女孩嗓门洪亮哭声震天，她妈跑到我家来大闹一番。大人推倒小孩是有点过分，不过现在每每想起，心里还会涌上阵阵温馨。
我不负众望考上了重点大学。拿通知书给老爸看，他只知道笑，却说不出一句夸我的话。据说，他这次的笑比他第一次领工资时的笑更开心。我赶上了并轨，第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几乎花光了老爸所有的积蓄。不幸的是，我念大二的时候老爸工作的厂子垮了。老爸开始到处找工作，最终在离家几百公里开外的一个矿山上找到了一份工作，仍旧是当会计。假期回家看到老爸，黑瘦了很多，几乎认不出来。一个夜晚，老爸只穿着一条破旧的短裤，蹲在床上和老妈一起数钱。够了，够给我交学费的了，老爸长叹一口气。
老爸不常给我写信，我也很少写信回家，但凡写信，不管前面怎么弯弯绕，最后终归会落实到要钱的问题上。大三一段时间花钱很凶。老爸忍无可忍，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训斥我，信写好之后他先给老妈看了，问老妈应不应该寄给我，老妈强烈支持他寄出去。最终我还是没有收到这封信。后来会同老妈一起找也没能找到它，很可能老爸用它来引火了。
我工作了，被分到了戈壁滩腹地的一个小点号。老爸听人描述了小点号枯燥的生活和艰苦的环境后非常懊恼。一次喝酒之后，老爸嚎啕大哭，说他在我毕业的时候不该劝我来这个单位，是他害了我。老妈说她怎么劝老爸都劝不住。老爸没有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心里的感受，我一直都知道他和我一样是不善表达的人。
我总算毕业工作了，老爸换了一个轻松一点的离家比较近的单位上班。我谈了一个姑娘，又一次和她吃完烛光晚餐后去看老爸。那是我第一次去老爸宿舍，七拐八拐的终于找到，宿舍门外是个锅炉房的煤场，堆着一大堆煤，宿舍里面黑黢黢的，老爸正在吃晚饭，晚饭的内容是白开水泡馒头外加从家里带去的咸菜。我说，老爸，我都工作了你怎么还吃这个？老爸呵呵笑着说，吃这个挺好，还要供你妹，还要给你找媳妇呢。我说，这些我都自己解决。我抢过他的碗，硬是拉着他去吃了顿好的。
这顿饭是我和他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
老爸去工地查账，半路上司机把车开翻了，两死三伤，死者一个是司机一个是老爸。听他单位的人说，老爸出发的时候还念叨着，半路上会经过我工作的单位，他准备来看看我。
让我最难过的不是老爸的仙去，而是为他的不平，一辈子全在吃苦，好不容易我工作了，日子能好一点了，生命却戛然而止。我很想问问他你不甘吧？你特别怨念吧？你的理想实现了吗？你不想再呵护我们娘仨了么？有一次梦中他回答了我的问题，他微笑着说：哪有那么多说道，挺好，都挺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