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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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的老二结婚啦!

结婚那天,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胸前的大红花占据了西服的半壁江山,他捧着一束比胸前更大更红的花,在一堆人的簇拥下上了婚车。

老二坐上婚车之后,两个男人嘴里叼着烟,有说有笑地走过来,他们把手中几个震天雷在地上有序地摆成一排,又从嘴上取下烟头,他们余光看着彼此,以最快的速度开始从两边向中间点燃引线,然后各自跑开。

“咚,哒,咚,哒……”

随着震天雷的声音响起,接婚的车也缓缓启动。村民们听见响声,纷纷从屋里跑到街上。天上的雷声响着,下面的人群也嗡嗡作响。他们互相交谈着:这是谁家结婚呢?噢,是张寡妇的小儿子。结婚对象是谁?噢,是隔壁村的李红芳。

打探完之后,他们跟数小鸡似的开始数车辆,从一数到十,一共十辆车。开头是一辆面包车,面包车敞着门,偶尔会扔下一串点燃的鞭炮。紧跟着就是婚车,这是一辆黑色轿车,车身覆盖了一层灰蒙蒙的颜色,看起来半新不旧,倒是车盖上长满了崭新的花朵。婚车后面有七辆面包车,最后是一辆比面包车大一点的货车。他们咂着嘴说:

“结婚是大事,这几辆车太不气派啦,回头我儿子结婚必须都是轿车!”

车辆缓缓行驶,老二双手捧着鲜花坐在车内,他看着车窗外一张张人脸划过。车辆像火车一样拐过了街口,来到了一座小桥,这个时候人脸消失了,老二隔着窗户看见河边的草爬向了庄稼,听见河里哗哗的流水声,接着他便看见无穷无尽的庄稼,庄稼这个时候已近成熟,黄油油的一片。

过了大半晌,车辆又经过庄稼,经过小桥,来到了街口,来到了街上。这个时候已经过去饭点,村民们都在街上闲谈,他们看到老二回来之后,又像刚才一样过来围观。他们看到老二笑嘻嘻地下了车,脸像个大花猫,他们哄笑着说这是抹的鞋油。红芳也紧跟着下了车,她半低着头,脸上红彤彤的,她一手抱着花,一手抱着老二的胳膊。面包车上也下来几个男人,从货车上搬下来几床新被子,一个洗漱台,一个洗脸盆,上面的花纹比红芳手里的花还要鲜艳。围观的人皱着眉说:

“咦,这新娘不好看,这嫁妆也太少啦,回头我儿子结婚,新娘必须好看,嫁妆必须要多!”

一堆人拥着这对新婚夫妻往家走着,有几个跟老二年龄相仿的姑娘一个劲儿地朝他们头上撒着花。几个小孩小跑着跟在大人屁股后面,他们捡起地上的碎花,卯足劲向上抛着。一个小孩大声喊了一句“入洞房”,其它几个小孩听见之后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他们顿了一下,接着更加卖力地向上抛着碎花,他们一边抛一边喊:

“入洞房!入洞房!”

小孩子的叫声惹得众人哈哈大笑,有几个大人也开始喊着“入洞房”。老二脸上黑乎乎的,听见大家起哄,也腼腆地笑了起来,牙齿显得异常亮白;身旁的红芳听见之后脸色一红,头埋得更深了。

他们两个走进院子开始拜堂。张寡妇两手握着拐杖,端正地坐在一个椅子上,她穿着一件暗红色的旗袍,这件旗袍她只穿过三次,第一次是她结婚,第二次是老大结婚,今天这是第三次。如今,这件旗袍看起来依然崭新,但并不是那么合身了,看起来宽大了不少。她看着面前正在拜堂的儿子和儿媳,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她知道在今天这个大喜的日子不能哭泣,就用手不停地抹着眼泪,可越抹,眼泪就像大坝崩裂之后的洪水一样越来越多。

张寡妇这辈子最开心的就是生了两个孩子,最痛苦的也是生了两个孩子,特别是在生老二的时候,难产差点把命给丢了。老伴在老大刚成年,老二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走了。他走的时候她只能难过一下,因为她知道还有两个儿子在等着她。老大结婚的时候,她只能开心一半,因为她知道还有老二,今天老二结婚了,她终于能彻彻底底地开心啦!

拜完堂之后,亲戚朋友开始入座吃饭。老二和张寡妇在一个老房子住着,隔壁就是老大的房子。这个房子是老大结婚的时候盖的,比老房子大,比老房子新。亲戚朋友多,老二就和老大商量把饭桌分到两个院子里面。起先老大的媳妇秀兰不同意,她说会把院子弄脏,最后张寡妇保证她一定会把院子打扫干净,秀兰才算点头同意了。

众人都想去老大的房子里面吃饭,他们挤来挤去,挤得大人屁股挨着屁股,胳膊碰着胳膊,挤得孩子哇哇大哭,鼻涕横飞。纵使这样,最后还是有很多人没有坐下,只能不甘心地回到老房子。他们吃饱喝足之后,又开始拿塑料袋装这些残羹剩饭,品相好一点的留给自己吃,品相差一点的留给狗吃。他们走后,热闹的院子一下子冷清起来,只留下了热闹的痕迹。

张寡妇见人走光了,就拿起一把扫帚去老大家,老二劝张寡妇去歇着,让他来打扫,张寡妇不听,她放下拐杖,倒着拿着扫帚离去了,老二和红芳见状赶忙回屋也拿起工具跟着去了。

老大一看张寡妇真的来打扫了,赶忙抢过去扫帚,让她去歇着。秀兰隔着窗户看见他们都在打扫,她不打扫实在过意不去,自己也默默拿了个簸箕出来打扫。张寡妇看着两个儿子和两个儿媳打扫的背影,心里顿时高兴了起来,她小声说了一句:

“这才是一家人嘛。”

打扫完老大的院子之后,老二他们掂着工具回到了老房子,院子里依然一片狼藉。这个时候,天色已晚,头顶的明月早已高高挂起,月光洒在院子里就像落了一层灰一样,老二就对张寡妇说:

“娘,不早啦,回屋睡觉吧,明天再打扫这个院子。”

张寡妇累得不行,她拄着拐杖慢慢悠悠地回屋了。老二和红芳也回到了自己屋,他们累得躺在铺着红棉被的床上。红芳歇了一会儿,起身摸出一把份子钱开始数,五块的、十块的、二十的,红芳一时半会数不过来,她就让老二跟她一块数。

两个人一声不吭地开始数,数着数着,红芳听见柜子里面一直吱吱响,红芳问老二听见响声没。老二停下动作,竖起耳朵认真听了听后对红芳说:

“应该是老鼠。”

红芳听见后,“啊”的一声扑在老二身上,刚才数好的钱也被踢得七零八落。老二不害怕老鼠,倒是被红芳吓了一跳,他安慰红芳没事,红芳还是紧紧抓着老二的胳膊。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柜子里面的响声消失了,红芳才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仿佛刚才忘记了呼吸似的,她扭头对老二说:

“要不咱盖个新房子吧,我太害怕老鼠啦,有了新房,老鼠也就搬家了。再说也不能让咱娘一直住在这个老房子里面,迟早都要盖新房的。”

老二想了想后说:“好,明天就给咱娘商量一下,咱们盖新房!”


张寡妇听到老二要盖新房,她虽然不愿把自己住了多年的老房子掀翻推倒,但为了儿子的好日子也就点头同意了。她从床底下提出来一个袋子,袋子里面装满了铁和铜,这是她这些年从外面捡回来的。她又从柜子里面拿出来自己那件暗红色的旗袍,把旗袍展在身上,对着柜门上的镜子看了好大半天,才向外面喊了一句:

“老二,你过来一趟!”

老二进屋就看到张寡妇手里拿着那件旗袍,没等张寡妇说话,他就笑着问张寡妇:“娘,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喜事?”

张寡妇听到老二的话,也笑呵呵地说:“对,有喜事,咱们盖新房就是喜事。”她指了指地上的袋子又说,“你把这些东西还有这件旗袍卖了,卖的钱用来盖新房。”

老二一听顿时沉不住气了,他知道这件旗袍是张寡妇最宝贵的东西,说什么也不肯卖。张寡妇好说歹说,老二就是不卖,最后她脸色一沉,强硬地把旗袍塞到老二怀里,对老二说:

“你要不卖这些东西,就甭盖新房啦!”

说完,张寡妇就拄着拐杖出去了。老二捧着手里的旗袍,本来有些坚决的面庞慢慢变得柔和,他看着张寡妇那双因为常年劳累已经有些变形的双腿,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她的背影看起来是那么佝偻,那么瘦弱,就像一棵被风压低的小树一样。他第一次觉得陪伴自己长大的亲娘好像变老了,他心里一阵发酸,眼眶也不知不觉湿润了。

老二确实没有钱了,他结婚的时候就已经把钱用光了。他和红芳把份子钱数了又数,即便真把旗袍卖了也不够。红芳和老二商量,她去家里给父母要些彩礼钱,她到家给父母说明情况,谁知红芳的父母像是见了陌生人似的,直把红芳往外推,他们对红芳说:

“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哪有拿彩礼给男人盖房的道理!”

红芳回来一边哭着,一边对老二重复着父母的话,她说她不想盖新房啦!老二看见红芳受了委屈,他打定主意一定要把新房盖起来,要不然对不起红芳,对不起张寡妇。

接下来几天,老二开始去筹钱。他先跑到大哥家说明情况,老大本来想借,却被秀兰抢过去话,她说家里的锅碗瓢盆用了多少年,上面的豁口能把嘴割破,被子盖了多少年,上面的补丁比棉花多,自行车骑了多少年,蹬着还不如双腿走路。

老二一听,怎能不清楚大嫂的意思呢?他只好又去找朋友串亲戚。亲戚也很客气,把茶水给老二倒了又倒,就是不提借钱的事,倒是几个朋友爽快地借给了老二,老二感动得说不出来话,一个劲儿地保证一定会尽快还,他还说: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之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一定会到!”

老二请来一些朋友来帮忙盖新房,他和朋友商量好第二天开始盖房的那个晚上,红芳高兴得一夜睡不着,就连听到老鼠挠柜子的声音,她也不害怕啦,她一直和老二说着自己想像中的新房,就连老二的呼噜声响起来,她也没有注意到。

第二天,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有说有笑地开始推旧墙,他们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时不时地擦一下脸上的汗,他们的上身光溜溜的,在太阳的照射下,就像抹了一层油。红芳也跟着收拾东西,汗水把她的衣服打湿,衣服粘到了身上,透出来里面红色的内衣。老二看见之后,让她看看自己胸前,红芳低头一看,脸上顿时害羞得通红,就像中暑了一样,她赶忙回屋换了身黑色的衣服。张寡妇右手提着壶,左手拄着拐,胳膊上还挂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有几个碗,她笑呵呵地给每个人倒上水又递上去。

老大和秀兰走出来看见老二他们已经开始盖房,老大撸起袖子也想去帮把手。秀兰看着眼红,就拦住了老大,她把老大拉回家,和他商量要把房子翻新一下,理由是为了儿子回头结婚用。

就这样,老大也叫上自己的朋友,开始盖新房。墙被推倒之后,中间没有了界线,两个院子变成了一个院子。

张寡妇看着两个儿子都要盖新房,心里别提有多开心啦,她拄着拐杖,一会儿帮老二的朋友倒水,一会儿又帮老大的朋友倒水。

红芳经常去参考老大房子的构造,她走在那条界线处,东看看,西望望,有一次她看到老大的院墙越到了自己院子里面,她不敢上前理论,就跑到老二跟前告诉了老二。老二一听,立马停下手中的活去跟老大理论,老二的朋友见状也停下手中的活跟着去了,老二指着院墙喊:

“大哥,你把院墙盖到这边是什么意思?”

“我想在院子里面盖个厕所。”老大笑着对老二说。

“你盖厕所我不拦你,但你不能把院墙盖到我院子里面,你说是不是?”

老大讪讪一笑,扭头看了看秀兰。这本就是秀兰的主意,她想在院子里面盖个厕所,又不想让院子变小,就让老大把院墙往前移了一点,两个房子中间本来有条可以容下两人的小道,如今只能容下一只拳头。秀兰蹬了老大一眼,随后又露出笑容,上前对老二说:

“老二,你看我这记性,我忘给你说啦,本来咱两家中间有条过道,这过道平日里也没人走,我和你哥想着在院子里盖个厕所,就把院墙往前移了一点。”

她又蹲下指着院墙的位置对老二说:“老二,你看,这院墙没有在你院子里面,它就是占了点过道而已。”

“那也不行,这过道虽然没什么人经过,但不能没有,而且两个房子靠得太近,施工也不方便,”老二竖起大拇指往身后指了指,“再说啦,我们院子也没有厕所呢。”

这个时候,张寡妇从厕所走了出来。这个厕所是老大和老二共用的厕所,位于两个院子的正对面,不偏不倚。她看见老二站在过道的一边,身后几个站着红芳和几个男人,老大站在过道的另一边,身后站着秀兰和几个男人,就像楚河汉界一样,颇有干仗的架势。张寡妇赶忙上前劝架,打听清楚之后,她瞪了老大一眼,然后对老大说:

“老大,这就是你的不对啦!这条过道两家都不能占,况且你就是想占,为什么不跟老二商量一下呢?”

老大自觉理亏,他一句话没说。秀兰知道现在不说话,院墙肯定就会推翻重建,到时候家里的厕所即使盖好了,院子也会变小。她径直走到老大旁边,拉住老大的胳膊,扭头给张寡妇说:

“娘,你看老二现在也结婚了,我们也是时候跟老二分家啦。”

张寡妇觉得分家是迟早的事,现在分得一清二楚,之后就不会想今天一样发生矛盾。她站在中间那条过道上,看了看老大和秀兰,又扭头看了看老二和红芳,然后她像个裁判一样开始发号施令:“好,那先商量吧。”

老大和老二分别让各自的朋友回家,他们坐在张寡妇那个还未推翻的老房子里面开始商量分家。老大和秀兰坚持要在院子里面盖个厕所,要把院墙往外移一点,为了达到目的,秀兰承诺院子对面的厕所归老二。老二不让步,他觉得还应该像原来那样中间留条过道,红芳也点着头赞同老二的想法。

他们说完了厕所说田地,说完了田地说钱,他们精确了到一分一毫,喷得吐沫星子满天飞,争得自己脸红脖子粗,就连红芳也开始参与其中了,最后他们又盯上张寡妇屋里的锅碗瓢盆和瓶瓶罐罐。

张寡妇看着他们身上燃着火,嘴里下着雨,火气瞬间就上来了,她“啪”地拍了一下桌子骂道:“你们丢人不丢人!这是在分家,不是吵架!”说完他又分别指了指老大和老二,“你们还是亲兄弟,这传出去不是让别人笑话呢!”

老大和老二看张寡妇生气了,识趣地闭上了嘴。张寡妇又对他们说:“你们两家各让一步,老大可以把院墙往外移一点,在院子盖个厕所,但院子外面的厕所归老二,并且要匀给老二一亩地,你们有什么意见没有?”

老二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意见,秀兰见状赶忙说:“为什么要给老二一亩地?”

张寡妇义正辞严地说:“因为你们的院子本来就大,地本来就多,每年庄稼熟的时候你们都忙不过来,你们匀给老二一亩地,对两家都好。”

秀兰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看到张寡妇一脸严肃,如果再争下去,到时候连厕所都盖不成就得不偿失了。她不情愿地点头同意了。

分家这件事敲定之后,他们就正式成为两家人了。分家就是把一个老家分成两个新家,张寡妇的老家没了,只有两个新家。她就像那天她站在过道一样,她往右走就是老大的家人,往左走就是老二的家人,她可以是两家共同的家人,但好像又不属于任何一家人。

老大如愿地在院子里面盖了个崭新的厕所,老二也把外面的厕所翻新了一下,他用水泥把墙抹得光滑平整,又找了一根粉笔,歪歪扭扭地在上面写了“男”、“女”两个大字。

张寡妇拄着拐棍,看着他们把两个房子并排建起来,这两个房子构造很是相像,就像他们兄弟二人一样,一个大一点,一个小一点,她看着两个崭新的房子,脸上也有了笑容。老二这个时候捧着那件旗袍跑到她面前,笑嘻嘻地对她说:

“娘,你看!这是啥?”


红芳在盖完房子的第二年生了个男孩。

那天红芳生完孩子回家啦,当时张寡妇正在外面捡铜铁,听见消息之后,她匆匆忙忙地赶回家,拐杖在地上敲得咚咚响。她那双腿比那根拐杖还要急促,她走一步,腿就会突然软一下,然后又突然变硬迈出下一步,她就这样走到了台阶下。红芳的主屋台阶高,张寡妇着急看自己的孙子,一下子绊到了台阶上,她本能地扔了拐杖,双手去扶地,一个趔趄,她跟着那根拐杖一块滚了下来。

老二听见声响,闻声赶来,隔着门框就看见张寡妇和那根拐棍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张寡妇面前。张寡妇咬着牙对老二说自己腿疼得要命,老二就把张寡妇抱到了床上,又跑着去叫村里的医生。

这人一老,骨头是又脆又硬。那天张寡妇摔倒之后,她的腿就像一个瓷碗摔到了地上,再也恢复不过来啦。张寡妇刚开始不服气,她尝试着下地,可谁知腿用不上力,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不停地向上起身,可就是站不起来,她低着头在地上呆坐了很久。直到老二进来之后,看见张寡妇一声不吭地坐在地上,他连忙把张寡妇抱回床上,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下地,一向坚强的张寡妇这个时候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地流下了眼泪。她不能走路了,也不需要那根拐杖了,吃喝拉撒只能在床上解决了。

这可苦了红芳,红芳刚坐完月子没几天,就开始照顾张寡妇。老二看她辛苦,就跟红芳商量他暂时不出去干活,在家专门照顾红芳她们,红芳不同意,她对老二说:

“不去挣钱,家里还怎么过活?”

红芳经常背上系着孩子在厨房做饭,孩子在背上哇哇大哭,她就一只手拍着背后的孩子,一只手拿着勺子在锅里搅拌。张寡妇看见之后,急忙让红芳把孩子抱过来。红芳怕张寡妇在床上行动不便,一不留神再把孩子给伤了,她假装没有听见张寡妇的话。张寡妇心里着急,就对红芳喊:

“我的经验比你多多啦,快把孩子抱过来!”

红芳这才犹犹豫豫地把孩子抱了过去,她刚开始还不放心,后来看见张寡妇照顾孩子哭的次数明显少了许多,她悬着的心终于慢慢放了下去。

没了孩子的吵闹,红芳干起活来利索多啦,她把床上的一老一幼照顾得很好。她给老人端来做好的饭,就开始喂孩子奶水,给老人递过去屎尿盆,就忙着给孩子换尿布。

老大和秀兰在张寡妇刚受伤的时候也来过几次,起初老二想让秀兰来照顾张寡妇,他找到老大,老大又找到秀兰,秀兰最后摇了摇头,她说:

“娘在那个屋子住久了,不方便来咱家,我去老二家照顾更不方便。”

红芳虽然对于秀兰的做法很不满意,但又不能不照顾张寡妇。后来红芳坐完月子开始照顾张寡妇,他们也就来得更少了。有一次秀兰来了之后,闻见屋里的味道,又捂着鼻子退了出去。

孩子一天天长大,已经开始牙牙学语啦。那天红芳在给孩子换尿布,孩子突然叫了句“妈妈”,她刚开始愣了一下,然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高兴地抱起着孩子,问孩子叫她什么?她忘记了所有的辛苦,开心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看着孩子的眼睛让孩子再叫声妈妈,她缓慢地张着口型对孩子说:

“乖乖,再叫声,妈——妈——”

孩子努力地模仿着,又叫了声“妈妈”,红芳这次不再哭了,她开始手足无措地在床边走来走去。张寡妇看见之后也笑着起哄让孩子喊声奶奶,孩子嘴里吐着口水,看着她们欢声笑语,也奶声奶气地跟着笑了。

等到孩子会叫奶奶的时候,张寡妇已经有些耳背了,她经常皱着眉看着别人的口型,扯着嗓子问别人在说什么。孩子轻轻地喊声奶奶,她却能精准地听见,她听见之后,浑浊的眼睛就会突然亮一下,然后摸着孩子的脑袋,笑呵呵地对孩子说:

“乖孙儿,真乖呀!”


那个夏天特别热,热得院子外面的杨树流着粘稠的汗,热得树上的蝉不停地尖声鸣叫,热得河里的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热得老二院墙上的水泥四分五裂。

这个时候,张寡妇已经躺在床上三年了,厕所上的“男”和“女”也变成了“田”和“又”。老人一旦在床上久卧不起,身体就会衰败得很快。张寡妇刚开始只是腿疼,现在全身都会疼痛。她不能起身,只好平躺在床上,热汗把背下的褥子打湿,湿的褥子又把张寡妇的背捂得一片片腐烂。

红芳的孩子现在可以跑着玩啦,不会再拉在尿布上啦,他可以自己跑到院墙外面的泥土上或者对面的厕所里撒尿。他说话也比之前利索啦,可以很轻松地喊出来“妈妈”和“奶奶”,只是张寡妇现在耳朵变得很背,他大声喊上十声奶奶,张寡妇才会听见一声。

倒是张寡妇总是会拉在床上,她开始变得糊涂,她有时候会忘记自己吃过饭,忘记自己解过手。她吃过饭后会叫红芳再次给她做饭,让红芳端来屎尿盆后却发现自己已经拉在了床上。背上的疼痛让她不停左右翻身,粪便也跟着她的身体不停翻滚,弄得到处都是。

孩子的长大让红芳轻松了不少,可张寡妇的变老却又让她辛苦很多。她已经不像几年前刚嫁过来时那样青春靓丽,她的手变得像抹布那样粗糙,眼角多了几道皱纹,脸上也没有了光泽,有的只是灶台般的死气沉沉。

她有时候也会变得暴躁。自从张寡妇变得糊涂之后,屋里的味道更是一言难尽,炎热把饭菜和粪便的味道从被褥上蒸发出来,屋顶的吊扇又把这些味道充分搅拌到屋子的每个地方。她刚开始还会耐心地清洗,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张寡妇,后来次数越来越多,她就开始骂骂咧咧:

“你拉在床上,却又记得让我端屎尿盆,真不知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她的暴躁时常会波及到孩子,面对孩子的哭泣和老人的沉默,她又变得无奈。她时常一个人偷偷抹眼泪,抹完眼泪又会去哄孩子,又会去给张寡妇清洗被褥。

那天,红芳哄完孩子,清洗完被褥之后,感到燥热难耐。她拿着一把扇子,拎着个板凳,走到阴凉处乘凉。她听着树上的蝉鸣,感受着扇子上传来一阵又阵的热气,不知不觉又出了一层汗。

她起身打了一桶清凉的井水,又从屋里拿了一个碗,拿了一个毛巾,咕嘟咕嘟喝了三碗水之后,就开始用毛巾擦拭身体,擦拭的手晃动着,肚子里面的水也发出晃动的声音。没多大一会儿,肚子里面就开始咕噜咕噜作响,紧接着就是一阵疼痛。

红芳喝坏了肚子,她赶忙跑到厕所,开始噼里啪啦地解手。正当红芳惬意的时候,她听到隔壁传来一个男人的咳嗽吐痰声,听着像老大的声音。她瞬间收紧臀部的肌肉,脸上的红色就像潮水一样,从脸颊涌到了耳尖。她缓慢地呼吸着,听着隔壁的男人解下腰带,听着隔壁传来的流水声,听着腰带的一阵抖动……直到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红芳才开始大口地深吸,她脸上的红色又跟潮水一样缓缓褪去,只留下了一层水渍。红芳抹了一把汗,臀部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才算重新响了起来……

红芳回到屋里,越想越不对劲,外面的厕所是属于我的,他老大为什么要去那个厕所?她回想起刚才的羞愧,呼吸变得粗重,脸上重新涌上了红色,这次的红色是暗红色,是愤怒的红色。

老二也因为夏天的炎热从外面回来了,红芳当天晚上就告诉了老二这件事。老二安慰她,或许是大哥一时着急去上厕所的,再说因为一个厕所跟大哥闹起来,街坊邻居也会笑话的。

老大和秀兰打定主意要把厕所封住,他们觉得院子的厕所让整个院子都变得臭烘烘的。特别是天气炎热的时候,他们一进门就会闻见扑鼻而来的臭味,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们闻见从窗外飘进来的臭味也会突然从睡梦中惊醒。

随着老大和秀兰来厕所的次数越来越多,红芳再也忍不住了。她心里有气,这个出口排不出来,就会找到另一个出口。她那天骂骂咧咧地清洗完张寡妇的被褥之后,再次找到老二。老二那个时候正在和孩子打闹,孩子对于常年在外打工的老二有些生疏,老二让他喊爸爸,他扭扭捏捏半天喊不出来,红芳来了之后,他赶忙躲到了红芳身后。红芳本来还气哄哄的,看见孩子向她跑来,忍住没有发作,她摸着孩子的脑袋对老二说:

“老二,我觉得咱娘应该轮流照顾,她既是咱的娘,也是老大的娘,既然已经分家啦,就不能让咱天天照顾,你说对不对?”

老二不知道红芳为什么突然要提起张寡妇,但他觉得红芳说得有道理。当初红芳刚坐完月子,老大他们不照顾张寡妇,却让红芳来照顾,当时老二就觉得很不妥当,觉得红芳太辛苦啦。后来孩子大了之后,红芳也把张寡妇照顾得很好,他也就慢慢习以为常了。如今红芳突然提起来这个话题,让他重新把这个问题放到了面前。他找到了大哥,提出了轮流照顾的事。

老大听后,感觉自己应该好好尽一下自己作为长子的责任和义务,他告诉秀兰,把屋子好好打扫一下,准备迎接张寡妇的到来,秀兰瞬间不乐意了,她对老大说:

“不能开这个先例,咱们的屋子是为了儿子之后结婚用的。再说咱娘住在那个屋子多少年啦,猛地换一下地方,身体万一出问题怎么办?”

老大虽然想尽孝,可面对秀兰的话他又一时无法反驳,他无奈地把秀兰的话告诉了老二,红芳当时也在场,红芳听见之后,生气地对老大说:

“我们的儿子也需要结婚呀!咱娘必须轮流照顾,要不然就把亲戚们都叫来,让他们来评评理!”

秀兰一听红芳要把亲戚请来评理,她自知理亏,到时候亲戚肯定会说她的不是。当天晚上,她和老大一块来到老二家里商量这件事。红芳和老二正在打扫张寡妇的屋子,红芳拿着个扫帚在前面扫着,老二拿着个拖把在后面拖着。红芳看到老大他们来了之后,她什么话也没说,专心打扫着地面,还是秀兰主动开口,她才停下动作。

张寡妇平躺在床上,低眼看着他们两家好像在说些什么。她听得断断续续的,有时候能听见,有时候又听不见,她最后只听到他们不停重复着“半年”这个字眼。

老大来接张寡妇的时候,张寡妇才知道两家商量好啦,从明天开始,两家开始轮流照顾,一家照顾半年!


夏天的炎热过去之后,老大和老二也相继出去打工。从来没有照顾过张寡妇的秀兰,更是对张寡妇不耐烦。她平日里不会待在张寡妇的配房里,只在吃饭的时候才会进去一趟。对于张寡妇拉在床上,秀兰采用置之不理的态度,直到屋里的臭味让她都觉得反胃,她才慢慢悠悠地带双手套,往鼻子里面塞团棉花,骂骂咧咧地清理一次。她觉得院子的厕所可算是封住了,可张寡妇搬到这里,无异于让配房成为第二个厕所,她开始后悔轮流照顾张寡妇的决定,她找到红芳跟红芳说:

“红芳,半年时间太长啦,要不一个月照顾一次吧?”

红芳觉得只要是轮流照顾,一个月也可以。一个月后,张寡妇回到了原来的屋子。回来的那天,被子上全是风干的粪便,红芳给她换了个被套,又拿湿毛巾给她擦拭了一遍身体。张寡妇虽然糊涂,但她不傻,她看着面前正在给她擦拭身体的红芳,眼泪从浑浊的眼睛里滚落了出来,就像快要把眼珠子流出来似的,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呜地对红芳说:

“我不想去老大家住,我就在这个屋,我再也不往床上解手啦!”

红芳听着张寡妇的哭诉,心里一阵酸涩,她不敢看张寡妇的眼睛,怕自己会忍不住哭泣,她低着头把毛巾放进了洗脸盆,红着眼眶走了出去。回到屋里,她再也压抑不住自己,任凭眼泪迸发出来。孩子看见之后,问妈妈为什么哭泣,她擦干脸上的泪水,深深吐了一口气,努力笑着对孩子说:

“是一只小虫子飞进妈妈的眼睛里啦,妈妈只要一哭,虫子就能顺着眼泪流出来啦。”

她努力平复着心情,脑子里面不断闪烁着张寡妇的音貌,又想起了老大一家侵占自己的院子,又侵占自己的厕所,想起了分家那天喋喋不休的争吵,想起自己刚生完孩子他们不来照顾张寡妇的绝情。她狠下心来,在一个月后,把张寡妇又送了回去。

秀兰又觉得一个月的时间太短啦,短到院子的臭味还没有完全散尽,短到自己好像昨天才把张寡妇送走,张寡妇就又回到了自己这里。她对红芳说:“之后一个星期一次。”

从那天开始,张寡妇一个星期就会换个地方,她就像那一床被子一样从这张床上抬到那张床上,又从那张床上回到这张床上。张寡妇被晃得浑身疼痛,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从红芳把她送回去那天开始,她再也对谁哭诉过,也没有和谁说过话。一直到天冷之后,老大和老二从外面回来啦,一向不说话的张寡妇终于开口说话啦,她说:

“你们让我出去住,我不想在家住!”

他们问张寡妇为什么要出去住?张寡妇不说原因,只一个劲儿地说要出去住,她说不让她出去住,她就不吃不喝,饿死自己。

她说得出就做得到,红芳或秀兰端过去饭之后,她伸手就把饭碗打翻。一家人劝她吃饭,她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最后老大和老二没有办法,只能出去给张寡妇寻找住处。

他们两个从街上一直走到街口,从街口走到那座小桥,又从小桥走到那片庄稼地,眼看着就要走出去村子了,他们一想张寡妇不能离自己太远,就又原路返回,快走到那座桥的时候,老大突然指着桥边的那片空地对老二说:

“老二,你看这片空地怎么样?”

老二顺着他的手指一看,桥边真的有片空地,那片空地前面挨着路,右边挨着一条河,河里的水正结着冰,左面和后面是一望无际的田地,田地里的庄稼被冻得趴在地面上。老二问老大:“这里行吗?”

老大说:“我看这里就挺不错,地方宽,离家近。”

老二沉思片刻,点头同意了。他们兄弟两个商量着不用砖,用铁皮,因为用砖的话,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建好。他们快速地在那片空地上建好了铁皮房,看着铁皮上锈迹斑斑,他们又在在铁皮上面刷了一层蓝色的油漆,蓝色的房子在那片黄色的土地上看着格外显眼。

铁皮房建好后,两个人进屋感受了一下,他们互相说着:“漏风,太冷啦!”说完,他们各自从家里拿了些破旧的棉被,用绳子邦得严严实实,这一下房子不漏风了,也不那么显眼了。老二进去重新感受了一下,他说:

“没有风了,但还是感觉冷!”

他们又从家里搬回来一个火炉,从铁皮房上掏了个窟窿,按上了烟囱,一直到天黑之后,他们忽然觉得应该再安个灯泡。第二天他们又把灯泡安好,看着这个房子总算是有模有样啦,他们才回到家中,把张寡妇的生活用品全部搬到了那个铁皮房。最后只剩下张寡妇没有被搬了,从家里到铁皮房还是有点距离的,兄弟两个怕把张寡妇摔到地上,就把她抬到了一个椅子上,一人一只手抬着椅子把张寡妇给送到了那个铁皮房。

当天晚上,天上下起了大雪,北风呼呼地刮,刮得桥下的冰面更加光滑,刮得田地里的麦子站起来又趴倒。张寡妇的屋子四周没有障碍物,任由那些雪花疯狂地拍打,铁皮房四周的棉被像是一层壁垒抵挡着这些雪花。雪花随着大风从四周各个方向进行进攻,突然它们找到了壁垒的薄弱之处——烟囱!它们疯狂进攻着裸露在外的烟囱,把烟囱拦腰折断。

第二天早上,天上还在飘着雪,但不再刮风了。老二提着一个饭盒去给张寡妇送饭,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印,从家里来到了街口,又从街口来到了小桥,最后走到了铁皮房前。他拍了拍身上的雪花,跺了跺脚,打开了屋门。

一开门,他就闻见一股浓重的煤烟味,又看见折断的烟囱,他扔下饭盒就跑到张寡妇床前,一边咳嗽一边摇晃张寡妇的身体,他一遍又一遍地喊着:

“娘,你醒醒!娘,你醒醒!”

他摸着张寡妇的手,比冰块还要凉,他的心也跟着凉了。他哭着背起来张寡妇就往诊所跑,地面上都是雪,有好几次他差一点就摔倒了。他想跑得快一点,又怕失手把张寡妇摔到地上,他努力地控制着速度跑到了诊所。

到诊所后,他出了一身汗,头上冒着白色的热气,脸上沾满了泪水和汗水,他哭着喊着把张寡妇放到了医生面前。医生先把手指放在张寡妇的人中,又摸了摸张寡妇的手腕,摇了摇头对老二说:“人已经死了。”

老二摇着头说不可能,硬拉着医生再看看。医生看老二哭得悲痛欲绝,他从一个盒子里拿出听诊器,对着张寡妇的胸口听了足足一分钟,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对老二说:

“节哀顺变,准备后事吧……”


张寡妇的葬礼比老二的婚礼还要隆重。那天来的亲戚比老二婚礼时还要多,他们穿着白色的孝衣一字排开,排了足足半条街。

出殡那天,天气奇好,太阳把地上的冰雪融化,积水让地面变得泥泞不堪。随着棺材的封盖,哭声也随之而起,他们一边哭着一边艰难地追随着前方的棺材一步步前行。

棺材被绑在一个电三轮上,老大和老二跟在电三轮后面大声哭喊着,他们一遍又一遍喊着“娘”,泪水和鼻涕成串地往下流,泪水融入了湿润的大地,仿佛感动了整个天地。秀兰和红芳也大声哭喊着,她们的声音更为尖锐,双手不停地抹着眼泪,眼眶通红一片。孩子被红芳拉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听着四周震耳欲聋的哭喊声,小脸吓得苍白。后面的亲戚也都呜呜地哭着,他们每个人的声音虽然不大,可抵不过人多,呜呜的声音组合在一起就像是合唱一样更让人震撼。

这些哭声传遍了整个村子,震得头顶上的电线嗡嗡作响,惊得电线上的鸟儿远远飞去,引得村民们一个个前来围观。他们看着这浩浩荡荡的人群,听着这震耳欲聋的哭声,有的发现自己不经意间留下了泪水后赶忙偷偷拭去,有的互相推搡着周围的人,指着那队“哭丧团”说:

“瞧!张寡妇的儿女哭得多痛,真孝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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