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杂感系列之二 】
诗人余秀华和画家弗里达是我很喜欢的两个人。瞎琢磨她俩时，突然意识到她们在做同一件事——抡起二尺长的杀猪刀，对准自己，一刀刀猛挥下去，手起刀落，人皮褪去，留一地血水和人体零件，心脏还血里呼啦的怦怦跳呢。
干掉肉体，让灵魂裸露——这是她们共同的“镇痛”方式。她们用这样的方式成全了自己。
八年前，我第一次在网上看到弗里达的画。她的自画像，画风血腥、诡异。初看时，说实话，有点恶心，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好像也被抖露出来似的。那种惊悚和震撼，至今记忆犹新。她的画让我对她这个人产生了浓厚兴趣。
余秀华，两年前从网络上一夜爆红的女诗人，是真正用心写诗的人。平心而论，那首让她红的发紫的《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到今天，我也仍觉得，甩出很多文联诗人的所谓诗歌N条街。《锵锵三人行》曾做过三期关于余秀华诗歌的节目，第一期里，许子东老师对她诗的点评非常精彩，说出了我想说但水平所限说不出的话。那阵子，我搜集了几乎关于余秀华的所有访谈，认认真真地一一看过。终于弄明白了她为啥能写出这样的诗。
弗里达和余秀华，一西一中，一古一今，一个画画一个码字，却有很多相似之处。其中，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她们都是病人。生理的病痛能彻底摧毁一个人，也能重新塑造一个人。病是纽带，链接人的灵与肉，生与死，愚钝与敏感，孤独与自由。
我猜想，弗里达一生做手术的次数没准能载入吉尼斯。死前，医生不让下床，她就叫人把她连床带人一起抬到自己的画展上，才肯咽气。余秀华天生小脑瘫痪，走路摇晃。她生性敏感，在小村里像异形一样活着，背着家人偷偷摸摸写了十年诗，一朝成名天下知。都不是偶然。
借我一生。大病之人对这句话大概都深有感触。死过一次的人，大多不再怕死。既然每一天都是赚来的，还怕啥？！很多人大病复原后，把每一天都当作末日活，尽情撒欢。死而后生，孤独终于熬成自由。弗里达的啪啪对象不分男女，看似荒淫不羁；余秀华扬眉吐气后，用版税打发了多年名存实亡的婚姻，自由了。有多少释怀后的随性洒脱，背后就有多少昔日对病痛和生活的忍辱。人们只看到琥珀美，有几个会想到那里面的昆虫死前的感受。
在她俩身上，某一方面的“缺陷”，经过时光的考验，不仅没有打倒她们，最后反而是她们成为那个独一无二自己的助力，神奇！有句广告词说“男人，就得对自己狠一点”，这句话，也适用于弗里达和余秀华这两个女人。如果弗里达没有遭遇那场车祸，她会拿起画笔吗？余秀华没患脑瘫，她能坚持写诗十年吗？她们还会有现在的成就吗？呃......祸兮福之所倚，老子威武。
弗里达离我们似乎有点远，从时间到空间。我更想多谈谈近一点的余秀华。
余秀华的诗到底好在哪里？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想明白。思想上格局大、有气象；语言上质朴、细腻；想象力丰富，情感克制，文字凝练，直指人心。除了这些，总觉得还有点什么，但又说不清。直到有一天，脑子里冒出《我爱你》的画面，一瞬间，灯泡亮了。读她的诗，会让人升起生而为人的尊贵感（另外，还有不屈的倔强感和混不吝的力量感）！对，就是这种感觉！其实，每个人都在一定程度上憋屈地活着。尊贵感不是靠名片上多印一串头衔、去哪个顶级商场消费能获取的，那是面子。凡是外在的、附加的，都是浮云。真正的尊贵感是由内而外的，是本质的、夺不走的。就好比一个穷人，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可衣服整洁干净，TA举手投足怡然自得，不猥琐、不谄媚。这就是尊贵感。传世的经典文学作品几乎无一例外的在向人们传达一个意思：请记住，你是一个人。
在读余秀华的诗、想起这个诗人时，我常常在心里嚎啕大哭。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女人，面对自己的不幸，不卑；面对外面的花花世界，不媚。心，不任人宰割，始终是自己的主人。她的文字高贵、干净，与她现实生活中“农民”、“脑瘫”这些被硬贴上去的标签对比鲜明。看采访视频，她的很多话都让我深深折服，惊异于她的冷静和理性。谁规定的农民就不能写诗？谁规定的残疾人就得矮人一截？余秀华像陈真踢馆一样，怒吼一声，去你妈的，姑奶奶不信邪。嗯，她就是这么拽。作品是作者本人思想状态的反射镜，作者和作品就像连体婴，不可分割。什么样的内心就会孕育什么样的文字。余秀华能写出这样的诗，不奇怪。
2016年，我买了《月光落在左手上》。此时，距余秀华一夜爆红时隔一年多。喧嚣散去，扎堆去她家采访的记者们大概都散了吧。她还住在横店村，还在写诗写散文（成了签约作家），走路还是摇晃，她的文字就像她的摇晃，都经得起时间考验。
郭德纲说“艺人啊，拼到最后，比的是文化。”（别看老郭段子荤，骨子里是个旧社会的读书人）。卖艺的、卖画的、卖字的，最后都得用作品说话，这和厨子用厨艺说话是一样一样的。菜品卖相好不好，味道怎么样，人家买不买帐，和厨子颜值高不高没啥关系，靠的是n次颠勺练就的手感，这是看家本事。画画的和码字的，说白了，最后拼的是对自己的认识、对生活的反思和对世界的探索。画和字，只是老和尚指月亮的那根手指头。
时代像疾驰的列车，车厢里的人们目光慌张，心乱似麻，不知道时间的洪流要把他们带往哪里。但总有那么一两个人很特别，他们镇定自若，磨刀霍霍，对准自己来回比划，誓要把自己开膛破肚。他们知道，唯有把自己大卸八块，把自己看清楚了，才能看清自己身处的世界。
鲁迅说“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 ”敢向自己挥刀的人，不是精神病，就是大智大勇之人。在后者身上，我分明看到了“人”是什么。
写于2016.7.12
修改于2016.8.12
附：
《我爱你》
作者：余秀华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
这人间情事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
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
提心吊胆的春天
【诸神的恩宠座右铭】
认认真真读书，老老实实码字。做一个不给自己贴任何标签的码字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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