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失去

即使时间过去许久,碧落也常常会想,到底是命运眷顾还是作弄,让他识得米果。

缘起缘落,终怪他记性太好。

他还记得她吃吃的笑,“一个男子,怎样就叫了碧落?”

他还记得她怔怔与猫对视,直要看到地老天荒。

他还记得……

他还记得很多,他还记得她怪罪他记得太多。

所有记忆都始于一个影展,有碧落的作品,一组统统是猫,深不见底的眸子直直对准镜头。

碧落见到米果的时候,她正盯住照片里的眼睛,好像想要看看到底谁会先心神不宁动了凡心。而碧落兄妹俩都是怕极了猫的,从镜头里也无法定睛注视这些眼睛,所以不断拍摄。

——多么令人惊惧的东西穿越了光圈,胶片上的都只是二维。

碧落轻轻走到她身边,或者没有轻轻,但米果并不留意,只是盯住一只猫,静静地,但不放过它。

“我妹妹说这组照片看得人心惊肉跳。”

米果抬起眼来望望他,他便知了为何她可与这灵物凝望许久,她的目光蒙了一层雾,飘忽若纱,好似天然的保护膜,又怎会被轻易伤到呢?

这眼里慢慢的漾出些笑意,“但是她也必定迷恋这猫的意象吧。”

于是碧落伸出手去,“你好,我叫碧落,这是我的作品。”

然而这女子并不搭手,只是吃吃的笑,“一个男子,怎样就叫了碧落?”

他也不觉尴尬,竟生生自己牵了她的手握一握说,“那还有男子叫陆小凤呢。”

其实“凤”本为雄性,而“碧落”意为天空,作为男名并无不妥,却是人们强加了些世俗的牵绊。

碧落细致将她打量,长发懒懒的笔直落下,似乎从不曾打理,却也不见凌乱。脸上清静到干燥,暴起细细的皮屑。她微微佝着裹入棉麻布的身体,并不给人看清来龙去脉,整个人都是慵懒散漫,似乎都懒得让人看看她。碧落也就收回通常打量女子时肆无忌惮的眼神。

在女人这方面,碧落从未失手。他不想以才华哄骗女人,但如果这能够帮忙,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但是这女子,他不希望如此。

看看,这不就是他最初的期许么,到头来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或许他不是不想得到,只是不想那般轻易。但得到了又怎样呢,有些恋情从开始就是为了失去。

碧落与米果渐渐熟稔起来,知她还在读大学,自己租住在学校附近的公寓,喜欢棉麻的料子,食素,环保。

碧落半开玩笑地说,“我妹妹将你这样的人称作装腔作势的环保主义者,呵,真应该介绍你给她认识。”

米果笑笑说,“你又怎知我不是装腔作势?”

碧落一时语塞,委屈得很。

对于碧落,米果不推不拒,却也不亲不近,所以面对她时,碧落就常常觉得恼怒,想发作又师出无名。

米果依旧日日按时上课,并不是紧张课程,只是不想乱了步伐,她喜欢过有序的生活,似乎简单许多。但是当她遇到另一个女子时,一切都开始发疯似的无序起来。

那个女子,是碧落的妹妹,碧欢。

那一日,米果抱着一大包书和食材匆匆返家。她通常走路很慢,但天色阴沉,黑云压境,狂风驱赶着路人的影子,好似末世一般,一切繁华顿成荒凉,霎那间看朱成碧换了人间。

一声爽利的女子笑声似烈烈闪电,将那滚滚黑云劈得魂飞魄散,复又回到人世。

是什么样的人,能在这样的世道笑得如此不管不顾?

米果循声看去,却是碧落揽着的女子,一头黑色的短发闪闪发光,T恤,仔裤,跑鞋——无法忍受任何形式的拖沓繁杂。

彼时其正与碧落嬉笑怒骂,完全不理时空,不理世人,不理种种。

碧落看到米果,便拉着她迎了过来,“真巧,要回家么?这是我妹妹碧欢,也在你们学校读书,比你小一级。”

米果看到她,竟由心底生出些笑意,腾出一只手伸过来,“你好,我是米果。”

“呵,没有那么不近人情嘛,不也是凡夫俗子么。”碧欢伸过手去迅速的握了握,米果感受到她的局促,尽管不起眼。

碧落闻语轻轻拧了她一把,她却夸张的跳开,大声喊,“碧落!你又娶了媳妇忘了娘!”

碧落瞪圆了眼睛,随手便拎她回来,却看到米果笑盈盈的看着他们,便觉不好意思。于是松了手说,“这丫头被寝室同学撵了出来,正帮她找房子租呢。”碧欢又抗议,“谁被撵出来了……”还没说完就被碧落一把将头搂在怀里,发不出声来。

“要么来与我合租吧。”米果惊奇自己竟说出如此草率的话,像个性情中人。

碧落碧欢也都愕然。

米果不知接下来说什么,便就不说。不及碧欢开口,碧落已经满口应承下来。碧欢看看他,没有作声。

碧欢好像并不急于搬过去,只是隔些日子会有少许东西到达,全都杂乱无章的搅在一起,只有唱片影碟和书非常仔细的码好。

一日吃过饭,碧落送米果回家,想着今日会否有所进展,却偏巧遇到之前的女友,是个浓艳销魂的女子,做过碧落的模特。碧落曾说惟有她才能压得住那些妖艳的颜色。这是真话,并非为着讨好。

米果看到她,便明白了每个男人都想要的女人是什么样子。那女子靠在车上吸烟,邪气缭绕,看到他们便熄灭烟走过来,似乎每一步都要证明她是一个女人,一个美丽妖娆的女人。

“碧落,都说女人善变,我看你们男人才善变,口味怎么变得这样快?”

碧落有无数种处理这种场面的招数,而今日却似乎气场不对,完全施展不开。

米果出神地望着这女子,着了魔般缓缓将脸凑上去说,“下辈子,我希望也可以作你这样的女子。”便轻轻走开,不落痕迹。

坐在车里,碧落看米果几回,仍然没有什么神情,终于问出,“艳羡那样的女人么?”

“是啊,必定可以得到许多爱。”

碧落哭笑不得,“你缺少爱么?那是因为你抗拒。”

“她必定可以得到许多她想要的爱。”

到得她家,一个男人正在楼下,米果飞快地跳下车迎上去,是碧落未曾见过的生动。

那男子看上去四十岁上下,面容温和,嘴角却游离着丝许淡漠,一双顾盼的眼如女子般多情,两片凉薄的唇却像男子般寡情。这样的气质却不是哪个陌上少年可轻易仿得。

碧落看到那男子向这边望过来,虽从没有见女友家人的习惯,更何况这甚至不是女友,为着礼貌却也只得下车问好。那男子态度倒是极宽和,“吃过饭了么?”

“没。”米果的回答没半点犹豫。碧落看看她,惊奇的发现她眼中那层雾不见了,变得清澈见底灼灼闪光。

“饭菜都做好了,叫朋友一起上去吃吧。”

“怎么你不一起吃吗?”

“我还有事情,到时间得走了。”

米果露出失望的神情,毫不遮掩。那男人便轻轻拍拍她,捧起她的头吻在额上,转身离去。

碧落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说,“呵,是你爸爸么?长得真年轻。”

“不,他是我的爱人。”

碧落着实懵了一下,随即看到米果露出狡黠的神情,“年轻吧,你猜他多少岁?”碧落放下心来,暗笑自己居然差点信以为真,便要成心逗米果开心,“到四十了么?”

“呵,已然四十五了。”

那男子拐过街角不见了踪影。米果喃喃道,“还是没回头……”之后便又打起精神,“走啊,我的朋友,一起上去吃吧。”

碧落便不多言半句与她进得门去,呵,真正是可喜可贺啊。

米果的房子也是一样的素净,只有一个房间乱糟糟如同仓库,那便是碧欢即将入住的房间,碧落看后摇摇头说,“她果然可以与你共处么?”

此时碧落已经坐在桌边端起饭碗,“你是怕我轻慢了她?”

“我是怕她糟踏了你。”

米果笑而不语,似有无限玄机,静静的执筷夹菜,“过来吃吧,还是热的呢。”

“怎么你还吃得下?看你这样羸弱,竟是深藏不露。”碧落走到桌边落座,三菜一汤,刚刚好两人份,“我今天是不是得了便宜?”

“所以就不要卖乖了,这便宜我也不常捡。”

碧落看看均是素菜,便突然想起来,“碧欢来了怎么办,那家伙可是无肉不欢。”

米果抬眼望住碧落,又吃吃地笑了,“真紧张妹妹呢……没事的,碧欢嘛,她必欢。”

碧落嘟囔着,“随便问问……”便低下头去扒饭。

米果仍然盯着他,笑意盎然地说,“你知你什么时候最栩栩如生么?——谈及妹妹的时候。”

碧落惊异这女子察人之细,却随即收拾了神色,半开玩笑的说,“你知你什么时候最栩栩如生么?——见到那个男人的时候。”

不料米果黯淡了笑容,埋下头去将米饭一口一口细细咀嚼。

碧落也只得不再作声,专心吃起来,才发觉这饭菜虽无大的来头,却做得细致讲究。

碧欢搬入之后,虽觉米果的生活素淡得很,却也没什么不适,她本就是不管不顾的人,所以随遇而安。

碧欢本不想与人同住,自知有诸多“恶习”——虽然自己并不觉得。所以一直无法改正,并且漠不关心。

她知碧落一直有很多女友,却不太与自己说起,而米果是个例外。碧落常常做出一副急火攻心的样子,她不禁失笑,“果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呢,你的报应来了。”

即使这样,碧欢也并不担心,她了解碧落,米果虽是个牵绊,但也牵不住他一生。他的哪一个女友又不是个牵绊呢。他也会倾尽全力去谈每一场恋爱,分手后也会神伤,但是转身又会全力去开始另一场周而复始的游戏。因他本就不是个生来多情的人,他的全力,分给每个女人后,就只有那么少。

碧欢常常觉得他是上了爱情的瘾,便骂他是个吸血鬼,碧落就说德古拉伯爵不是很帅?

但是米果好像并不受这黑暗生灵的魅惑,见过一面后,碧欢发觉那张清眉淡目的脸上根本没有血色,所以她决定与她同住,一半为着哥哥,一半单单为着这女子。

入住之前,碧欢受过碧落的细细交待,于是不耐烦的摆摆手,“我打生下来就懂得如何帮你勾引女孩子了。”

米果待碧欢很好,又足够迁就,餐餐也会有肉。

碧欢总觉得她虽然看上去无欲无求,不落红尘,但却总像是隐忍克制着什么,生怕露出蛛丝马迹。然而她最喜看的却是八九十年代的港片,从爱情到枪战,从喜剧到武侠,碧欢便常常与她一起看,想着这样的怀旧情结必有缘由。

米果看碧欢的眼神总是饶有兴趣,又不知为何,碧欢就随她去。米果问她,“你看我是装腔作势的环保主义者么?”

碧欢不假思索便说,“不是。”

“为什么?”

“住人家的嘴软。”她不太正经答话,米果看上去倒也欢喜。

除了碧落经常打着碧欢的旗帜送东西过来,家里基本没什么人来,只有一个中年男子偶尔造访,登堂入室如自家般方便。

米果告诉碧欢那是她深爱的人。碧欢深信不疑,但并不与碧落提及。

那男子名为路寻。他第一次对着碧欢笑的时候,碧欢便知他值得米果如此深爱,只因他的气质,如此迅速而优雅的霸占了人心。

路寻算是平易近人,或是因了碧欢是米果的朋友,更是格外亲昵,并不介意时时与之吵闹玩笑,倒也像是乐在其中的样子。

他是个极讲究的人,但不着痕迹。不太穿正装,喜欢深灰色的衬衣,像是随便穿着,但摸一摸便知是最上等的棉布,头发也总是胡乱抓扯,常戴一副嬉皮士式样的圆片墨镜。碧欢也曾嘲笑他便是那种能把衣服穿便宜的人,他也不放在心上,只是说,“那下次我买来衣服便不剪吊牌。”

“不过说来也怪,虽然你把衣服穿掉了价,人却不掉价。”于是碧欢得出了结论便是他随便买个冒牌货也是一样的。路寻说也无所谓,舒服便好,只是没有门路,否则为何不摊个便宜呢。

碧欢知道为何,只因他对“舒服”的要求实在太高,从来就不肯将就。

米果有时会在阳台望着离去的路寻说,“你看这男人远去的身影,是否觉得悲凉。”

碧欢也不搭腔,说什么都是多余,她并非发问。

米果又接着说,“他从不曾回头来望望。”

在这段感情中,碧欢觉得米果对自己实是苛刻到了极点,像个苦行僧一般,为着信仰日日隐忍修行,并不期待此世能得到什么,但是下一世,谁又知道呢?

一日碧欢写东西到深夜,想要去厨房冲杯咖啡,却看见路寻从米果房里悄悄走出。两人见面倒也坦然,碧欢轻声说,“这么晚还走啊?”

路寻点点头,指着碧欢捧着的咖啡说,“少喝咖啡,伤身。”

看着路寻蹑足离去的身影,碧欢想自己的哥哥,怕是没什么胜算了。

如果说人的一生必定会遇到几个使自己生活发生巨大变化的人,那么对于米果,碧欢算一个。

与米果不同,碧欢是个全无章法的人,什么事情都随性而为,从不肯强迫自己做什么,也不肯薄待自己。

她的房间永远乱糟糟,却拒绝米果帮她整理。但她也只是在自己的房间肆无忌惮,并不给米果添麻烦。

刚搬进来的时候,碧欢对米果客客气气,摆出一副通情达理大方得体的样子,像是建交不久的友好国邦,但熟识起来便开始作威作福,也不再帮助米果做饭,也不再管什么值日表,那本是她自己假惺惺拟定的。她以为这是人情世故的必须,做得不好也装模作样的做了,算是仁至义尽。

米果常常想自己是否太纵容她,但是对待她,却怎样也刻薄不起来,甚至还特意买书回来学习烹饪荤菜。也不介意她经常喝酒喝到深夜,作息全无规律,做事毫无理由,全凭一时兴起,有时背起行囊便不知去了哪个边陲小镇看云彩,有时窝在家里半个月也不出门,有时凌晨便拉了米果跑去某个巷角的排挡狠狠吃上一顿。

她似乎对这个城市所有吃喝玩乐的场所都了如指掌,连街头弄尾隐入巷间的也不放过。哪家的扎啤便宜,哪家的拉面筋道,哪家的刺身不只是花头,统统如数家珍,并且次次直要吃到尽兴,否则绝不罢休。她声称寻欢作乐是她一生的主业。

米果也会抱怨,“怪不得室友赶你出来……”

而碧欢说并不是被赶出来,只是一日惊觉自己正逐渐沉堕于正常规律的生活,都懒得出去鬼混了,这样会老得很快,于是便决定出逃。她又指着米果说,“你不能赶我出去,是你让我来同住的,不能始乱终弃。”

米果失笑,看来是吃定了她,“但我的生活也正常规律,会老得快么?”

碧欢顿一顿说,“米果,你是想快些老去吧。”

米果一个激灵,不知怎样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揭穿,碧欢却拍拍她的肩膀走开去。

碧欢不时会有这样冷冽清醒的话语,让人猝不及防,却又草草收尾,似乎她更害怕对方不知所措。

后来米果又问过碧欢如何就看出她是想变老了,碧欢说若非生性寡淡,便是已入暮年,才能过起这般清心寡欲的生活,你应是想快些进入暮年,才使性情变得如此寡淡。米果本能的想否定,却竟不能即刻答话,因从未如此简单明了地审视过自己。

自碧欢搬入后,这间房子就有了人气儿,因她总是胡乱折腾,加上碧落时时造访,带来许多爽朗空气。

碧落总是拿很多东西过来,从唱片到电蚊香,碧欢从不感谢,还一味喊烦,“明明是来骚扰你,还搞这么多花头,你知我最怕麻烦。”

米果摇头说,“他最怕你不去麻烦他,所以便经常来找麻烦。”

碧欢摆摆手说“随便他吧”,便挑出自己要的东西,剩余统统塞给米果处理。米果也骂她不识好歹,她却昂起头来,“他是我哥。”

三个人经常坐在地板上一起啃西瓜,围在电炉旁吃火锅,米果的脸上也逐渐有了些烟火气息。

他们三个有个共同的庸俗爱好——啃鸡爪,米果说啃鸡爪的时候会有幸福的感觉,碧欢挥舞着鸡爪说,“我会看手相,它上辈子死于非命。”碧落则仔细观看手里的鸡爪,“这一定是只母鸡爪。”他把鸡爪放进嘴里,“有女人味……”

一日米果归家,顿觉如冰窖一般,看到空调温度只有15度,碧落兄妹俩披着棉被,一人捧一大桶冰淇淋坐在电视机前,打赌要在电影结束前吃光。这样的事对于米果还是过于疯狂,只觉看他们抢棉被的情景便已很幸福,是不计成本的幸福。

终于碧欢躲在厕所里取暖直到电影结束,碧落嚷嚷着他赢了,要碧欢去买晚饭。

米果却从厨房探出头来,“晚饭做好了。”

接下来碧落拉了三天肚子,脸也变成他吃的抹茶冰淇淋的颜色。

碧欢实在是个幸运的人,天下的便宜都被她占尽了,并且似乎所有人也心甘情愿的给她便宜占。

但又不知为何,米果常常会在碧欢身体上看到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如影随形的笼罩着着她,像是受了诅咒一般。

——大概是过于瘦削了。

碧落实在觉得让碧欢与米果同住是做过最好的决定。

碧欢生性格涩,与人交往虽无问题,但不喜与人同住,说是怕连累别人,实则是不愿看人脸色,其实是很敏感的人,只是并不在乎。

所以当碧欢轻描淡写的便搬入米果家的时候,碧落反而开始絮絮问她有没有考虑清楚。碧落似乎放心不下碧欢做的一切决定,所以碧欢做事通常不知会他。

碧欢搬入后,碧落自然常常登门,自是一石二鸟的美事。只是碧欢次次嘲笑,“呵,又来了?”碧落便眦起牙瞪起眼说,“我是你哥,当然得看着你。”

碧欢晃着身份证说,“大家都是成年人。”

碧落便向米果感叹一回,“唉,女大不中留了……”

米果就会静静的笑,也不言语。她经常这样不急不缓的笑,像波纹慢慢荡开去。但碧落知道波纹终会消失,触碰不得,不知到哪里就会戛然而止。于是他便拿了相机给米果拍照,一张张像素描静物一般,只有光影,没有色彩。

碧落常常会觉得害怕,这样的笑容到底还能停留多久,也许都得托碧欢的福了

——不仅是碧落,还有米果。

可是碧欢,又得靠谁呢?

事实上碧落明白,好像一直是自己在照顾碧欢,但实则是对碧欢依赖极了,所以才一刻也不放过她。

碧欢说米果是来向他讨债的,要将他之前那些女友的债一并追讨回来。碧落想就算是这样吧,但她却不吭声,就时时望着你等着你,让你不能安心。

碧落问起过米果的父亲,碧欢却说她的父母都在外地。

碧落便又问她是否见过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

碧欢只说你不用在意。

碧落并不能释然,于是碧欢说,“既然你在意的只是米果,还管别人做什么?”

碧落说“如果这样简单就好了。”

“那其实又有多难呢?”

碧欢就总是这样,一切事情被她说出来都简单极了,因其明理,却不通情。所以碧落常常说她是靠智商在生活,根本不懂得用情,所以做事才不管不顾,生活潦草任性,没有什么在乎的,也没有什么想要的。

但她向来有很多朋友,大概因为不太在意计较什么,也就容易相处。然而她与过去的朋友却少有联络,说什么君子之交淡于水,碧落认为就是没心没肺。

但碧落想想也许碧欢才更接近生命本质,本身就是虚无,又哪有那么多好顾念的呢?人们反复追问生命的意义,其实并不是为着答案吧,只是用来诉说疲惫厌倦。而碧欢便把这抽象的意义具象化,尽情的吃喝玩乐,便就不觉厌倦。

大概这就是米果喜欢她的原因,总是可以从她那里寻找些活着的慰藉。

一日碧落兴冲冲的抱来一摞影碟说,“最近在看丁度,很有快感啊!”

碧欢躺在沙发上看书,看也不看他,“最近在读庄子,很有快感啊!”

米果于是也转过头来说,“最近在听德彪西,很有快感啊!”

碧落便把影碟扔在地上,“玩高雅,真无耻!”

碧欢翻身下地翻看着影碟说,“这世上最无耻的东西就是高雅,从不理会别人,自顾自的高雅着。”于是开始把那些丁度放出来一张张仔细看过,米果便也跟着看,但居然就睡着了。

碧欢与碧落说,“她果真是没什么欲望呢。”

无疑碧落是个讨女人喜欢的男子,因他知女子想要什么,并总是慷慨给予,如此掳得无数芳心。但这米果,你无论使出什么招术,她便就是那个样子——不卑不亢——碧欢用这个词下了结论。

路寻已经很久没来,米果又开始无法入睡,整夜整夜的想念他。那种想念总与心痛相伴,是真切的痛,且找不到缓解的办法。即使隐约睡去心也会灼灼的疼,睡梦中全是路寻离去的身影,从不回头。

这男人虽然年纪不轻,却令人无法抗拒。米果知道爱上他是这一生做过最疯狂的事,却是最好的事。

路寻经营一家画廊,便是举办影展的那个画廊,那次米果兴冲冲的去,只为借故见他一面,但他却并没在那里,只是助手负责。

之后米果也便听了他的话,不再试图找他,只是等待。

但影展也并没有白去,结识了碧落。认识碧落是件幸运的事情,从此米果的生活中,除了路寻的灰色,也多了些其他的色彩。

——“尽管是背景色,但谁知道哪天会不会喧宾夺主呢?”这是碧欢说的,并不是替哥哥说话,只是实在没有彩色衬灰色的道理。

米果架子上那些粤语片其实也都是路寻爱看的,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其他的事做,又都是不多话的人,便看港片。路寻也问她,“你怎会也爱看这样老旧的片子?有些片子比你年纪还大呢。”

米果并不直接回答,只是说,“连碧欢也夸那个年代的港片经典。”

——其实,只因为你啊。

于是有时无法入眠,便会将片子重新看过,有的反复看了五六遍。起初碧欢也陪她看,赞一回吴宇森真舍得子弹,小马哥真帅。但是反复几次也不耐烦,便“撒手人寰”了。

说起来碧欢才是个爱电影如命的人,米果在她房里看到无数影碟,便问她为何不放到影碟机里播,碧欢挠挠头说,“我喜欢在房间里偷偷的看。”

虽然米果要她拿出来看,但碧欢就只是应承着。只有一次她搞到《阿飞正传》的特别版,便交与米果让她放来看。

米果指着影片里的张国荣说,“你看他与路寻像么?”

碧欢却扭过头来盯着米果问,“哪里像?”

“你看他,流离,不羁。”

“到了路寻那个年纪就叫老不正经。”碧欢斩钉截铁的说。

米果笑了,她并不回避路寻的年龄,就像她不回避对路寻的爱。

每次做爱之后,米果都会在他耳边轻声说许多次“我爱你”。原来,“说一千遍我爱你都还嫌不够”这样的话也并不是矫揉造作。

路寻从不留下过夜,等米果睡熟后便悄然离开。其实每次米果都没有睡着,只为临走时那个吻,只要有那一记轻吻,她便可以安睡。

他是那样温柔,让人觉得不在他心中永生,就要在他心中毁灭。

米果每次都假装很快睡去,因知他定是要走的,也并不询问原由。有时会想自己与路寻相处是否太过小心翼翼,怕他不开心,又怕他生厌,倒是羡慕起碧欢可以与之随意嬉笑。

但是怎么办,只因她爱他呵……

路寻也会讨好着她,也会不辞辛苦从山上的庙宇捧一缸莲花回来给她,也会耐心做出简单清素的菜肴与她吃,也会嘱咐她要对自己宽容一些。

米果希望自己能够理直气壮地大声对路寻说出“我爱你”,就像碧欢说“他是我哥”的样子,但却觉得他会不高兴,虽然他从未对自己发过火,但也同样没与她说过爱。

而碧落不同,若是有好东西带给她,便会一路喊着她的名字奔上楼;若是米果不经意地笑起来,便会欣喜地抓起相机密密拍摄;若是离开的时候看到她们在阳台上,便会回过身来使劲的挥手飞吻。

看着夕阳中神采飞扬的碧落,碧欢喃喃的对她说,“若是与我哥恋爱,应该会幸福些呢。”

米果却说,“我是个心胸狭窄的女人,容不下第二个男人了。”

米果知道碧欢是对的,碧落有能够让女人开心的本领,与他在一起时也是真心的快乐。

但是快乐与爱,米果选了后者。

无论从什么程度上说,碧欢的生活都极度不健康,她也不理健康这回事,好像时刻抱着“过把瘾就死”的想法过日子。

所以她很瘦,皮肤黯淡没有光泽,身形单薄,又总是挺不直背,看起来晃晃悠悠,神情也是空落落的。

碧落说她就像支炭棒,看上去是那么回事,但是一碰就得散架。

碧欢说这都是先天不足,便从不试图改变,总是做出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这世间女子活得实在艰难,一生都与自己作战,得努力做漂亮的女孩,优雅的女士,慈爱的妇人,但又有多少女子是天生如此呢?

女性在自己的欲望中枯萎,她选择随意而安。

碧欢一直以为没有人会爱别人多过爱自己,直到认识了米果——她拼命的想要老去,只为追赶路寻。

为了爱一个人,她甚至摧毁了年华。

所以碧欢从心底里敬佩米果,这样勇敢的女子,甚至令人生畏。

但是问题,真的就是年龄吗?碧欢不敢问米果,便在她不在的时候问了路寻,路寻却反问她,“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是。”

“为什么?”

“不知道,但你们迟早会分开。”她说这话时面不改色,甚至没有看路寻一眼。

路寻惊异于她的坦白和轻描淡写,便又问,“为什么?”

“你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为什么?”

“一个未婚的老男人,不是性功能障碍,便是有洁癖!”路寻知她又失去了耐心开始胡说八道,便假装板起面孔说,“这是跟长辈说的话吗?”

“你为老不尊,那么大岁数了还跟我玩十万个为什么。”说着走去冰箱拿出两罐啤酒,扔给路寻一罐。

这是一种战友的姿态。

路寻打开啤酒喝了一口说,“对于异性,你是否一直有某种……”他打着手势,似乎不知怎么表达,“连自己也觉得不好的情绪,却又避之不开?”

碧欢却回答得干脆,“有,失望”。

“我也有,厌倦。”

碧欢扭过头去看着路寻,突然就有了并肩作战的感觉,莫名的高兴起来。

路寻慢慢地说,“碧欢,你没有爱过吧。”

碧欢轻笑了两声说,“你怎么知道?”

路寻扳过她的脸说,“你脸上没有爱过的痕迹。”

碧欢轻轻摆脱他的手,转回头去说,“呵,我的那部分恋爱都被碧落谈走了,我是怎么样都无所谓的。”

“什么事都无所谓么?难道不可悲吗?”

“也许吧,但是无所谓了。”碧欢将腿盘到沙发上,身体左摇右晃。

“你啊,还没有长出灵魂呢……”路寻也将腿盘上去,转向碧欢,将手轻放在她头顶,“我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赐予你灵魂。”说罢又用手指沾了啤酒向碧欢撒去。

碧欢喊叫着跳开,恰逢米果开门进来,“在外面就听见你鬼哭狼嚎。”

碧欢指着路寻对米果说,“他调戏我,你管不管?”米果也不理她,边换鞋边笑,路寻也在一旁呵呵的笑。

“唉,算了算了,世态炎凉阿……吃饭叫我。”说罢便回了自己房间。碧欢通常会有意留给米果和路寻空间,因她知米果是多么在意与路寻一起的每一秒钟。

想起之前路寻要赐她灵魂的场景,虽是玩笑一般,碧欢仍觉一阵心惊,这男人,有时就像通了灵,沉默又冰冷的看穿人心。

碧欢有时会看到米果往插着蓝色鸢尾的玻璃瓶中缓缓倒牛奶,米果问,“你知蓝色鸢尾的花语是什么吗?”碧欢摇摇头,米果便又接着说,“宿命中的游离和破碎的激情,精致的美丽,可是易碎且易逝。”

碧欢轻轻摆弄着那些花说,“是路寻喜欢的吧。”

米果“嗯”了一声便把花拿去了阳台,碧欢猜她许是想用阳光和牛奶温暖那些幽寂的蓝色,但碧欢却觉那些幽寂愈演愈烈,将牛奶吞噬,将阳光冷却。

碧欢明白了其实米果也一早便看清路寻是怎样的,因此对这段感情的结果不是没有预见,但即便这样,却仍然飞蛾扑火般迎上去,并企图在这烈火中永生。

但是这样的努力多么让人绝望啊!

还有碧落,这一次他倒也来的彻底,并没有同时与其他女人交往。也没有了以前说起米果时的心浮气躁,倒是安然许多,细水长流起来。

难道对于米果,他竟是倾注了全部的情感?

想到这里,碧欢只觉脑中轰隆一声,好像什么东西倾塌了一般。后来她明白那是一种信念的瞬间坍圮,有被背叛的感觉。

以前碧欢以为碧落根本没有爱,却又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因此才要不断地汲取。可是原来他有爱,只是那时,还不会爱。

现在,哥哥也去爱了,那么,以后谁与自己相依为命?

碧落倒也真的没有理会路寻这回事,因碧欢与米果从不提及,又没有碰到过他,每次与米果在一起的时候也并不去想其他的。

原来也以为只是不服气不甘心,但是当自己突然从米果的微笑中回过神的时候,碧落明白,自己沦陷了。

这之后碧落就常常在想路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很多次都想问碧欢,却又总是问不出口,直到那一日在米果家里撞到路寻。

路寻是自己开门进来的,之后便没有人说话了。

碧落设想过千万种与他狭路相逢的场景,却未料到竟会来得如此波澜不惊。

沉默了一世纪那么久,碧欢走过去轻轻拉起碧落的手说,“哥,我们回家。”

在车上碧落干巴巴的说过两句什么,碧欢都没有搭腔,突然她便说,“哥,要么算了吧。”

碧落知道这一次她是在认真讲话,因为碧欢很少叫他“哥”,这意味着她已然深思熟虑过了。

碧落将车停到路边,他就像一个漫天飞舞的气球突然被刺破,失了气,淡了色,“为什么?”

“米果那样的人,爱一次,便死一次。”

“果真还是因为那男人吧。” 碧落身子向后仰在椅背上,一副脱力的样子。

碧欢喃喃地说,“是啊,那男个人,倘若他来蛊惑我……”

碧落慢慢直起身来,瞪大眼睛看着碧欢,将她的身体转过来面向自己,“碧欢,你不能这样,不能连你也跟他走,不能……”

碧落不知道自己那时的眼神有多恐惧,只感觉碧欢看着他的眼睛身体慢慢服帖下来,“呵,我将他抢走,你不是就有希望了吗?”

碧落此时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不能松手,使劲地摇头。

碧欢轻轻将他的手放到方向盘上,“不用多想,把好方向盘,还山长水远呢。”

碧欢决定搬回家。碧落知道自己其实一直在拖累妹妹,虽然别想得到安慰,但重要的是,她在,他便安心。

高中的时候他们常常去大桥底下淘碟,那里有很多卖打口碟的,上面通常会堆放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下面就有好东西了。他们经常蹲到两腿没了知觉才满心欢喜的相互搀扶着回家。偶尔会有城管来,小贩四散而逃,他们便紧紧抱着没付钱的碟片拼命的跑,明知没人追,却还是跑,居然就有亡命天涯的感觉。

直到两腿瘫软躺在地上,肆意狂笑。

那时候,碧落想笑到天荒地老也未尝不可。

有碧欢,他便有勇气活到天荒地老。

因为一个人,是始终无法长久站立的。

碧欢吸烟,并不凶,只是偶尔跑去阳台吸一支。

米果在背后看她翘脚抽烟的身影,突然知道了一直笼罩着她的是什么。

那种东西,叫寂寞。

她就像一只古刹中的黑色乌鸦,枯寒寥落,像被诅咒了一般。

米果走过去说,“碧落,你可知你寂寞?”

碧落手一抖,烟灰掉了半截,她也不闪躲,掸掸衣服说,“呵,寂寞这回事,早已被人反复念叨的不再寂寞了。”说完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如孤魂野鬼般四下逃散。

“或者,试着去爱吧。”

“你爱了,便不寂寞了吗?”

“这世上,只有因爱而生的寂寞是值得的。”

碧欢扯了扯嘴角,似是笑着,“我不害怕寂寞,我只怕孤单。”

米果不说话了,她知道碧欢走后,她就会又孤单又寂寞。

碧欢狠狠捻灭剩下的大半截烟,转身进屋了,米果看着燃尽的烟灰,总觉它们是倦了世,就等着一阵风来将其化为乌有。

路寻又来了,不知是不是得知碧欢快搬走了,怕米果难过,最近总是常常来。

“碧欢已经搬走了么?”路寻向碧欢房里望了一眼,东西都打了包,却没有人。

“没有,她上厕所了。”米果敲敲厕所门告诉她,“路寻来了。”

碧欢在里面应了一声便没了声音。

路寻看着他的蓝色鸢尾说,“这牛奶对于它是营养过剩了,不值得。”

米果却静静地挽住他的手,“但是因为它,牛奶有了生命。”

路寻将她搂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说,“米果,你记住,你应该为自己活。”

过了许久,路寻突然问,“碧欢进去一个小时了吧,还不出来?”

米果在切菜,头也不抬得说,“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写东西吧。”

路寻瞪大眼睛说,“在厕所里?”

“呵,她说在那里灵感会倾泻下来。”

路寻笑着去敲厕所门,“喂,我要上厕所,你倾泻完了没?”

碧欢搬着笔记本电脑出来,瞥了一眼倚在门口的路寻,悻悻地说,“今天便秘。”

路寻却跟着她,伸长了脖子,“还是文学青年呢,写些什么啊……”

“你不是要上厕所?”说罢便将房门踢上。

米果把菜摆上饭桌去叫碧欢吃饭,路寻就过去盛饭,“今天怎么如此丰盛?”

碧欢走到饭桌前坐定说,“最后一顿团圆饭。”

一餐大家话都不多,有一句没一句的。路寻说,“初见你时你不停地说,怎么话越来越少,这最后一顿饭索性不说?”

米果知道其实碧欢并不是话多,看她好像极善交际,实则是怕着与世人相处,便只得不停说话来掩饰局促难安。

碧欢抬头看一眼路寻 ,“说什么啊,咱们有代沟。”

路寻便不理他,又转过头去问米果,好像打定主意要找些话来说,“快毕业了,什么打算?”

米果便细细地说了许多,这家公司薪水高,那家公司待遇好,留作老师较稳定。碧欢听得饭也不吃了,就盯着米果,米果在她眼前晃晃手,“怎么了?”

“怎么你这样不落红尘的人,也要考虑这些俗尘烂事么?做自己喜欢的就行了,想这么多干吗?”

“碧欢,并不是所有人都如你”,米果将饭碗放下,双手叠在桌上正色说,这世上的淡泊名利脱尘超俗,许多时候都只因力不从心,时间长了,便连自己都相信自己是个清高的人了。”

“你是要在我离开之前证明你是个凡人么?”

“不,碧欢”,路寻插进来,“米果想说,你可知你是个异物,本来清高的人就少,真心清高的就更少,所以你应该宝贝自己。”

“骂谁呢?谁清高了?”

“像你这样明明清高却又死不承认的则是少之又少。”

“逃不掉了,还非清高不可了?什么世道……”碧欢嘟囔着又埋头吃饭。

吃过饭米果和路寻帮碧欢收拾东西,才发现除了书和碟片,其他东西连一个箱子都装不满。碧欢与米果说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有便留下吧,也留个念想。碧欢所有的书和碟,从王菲到山羊皮,从库布里克到王家卫,从纳博科夫到王小波,风格多变,种类繁杂,但是路寻用一个词便总结了碧欢的风格——诡异。

米果觉得诡异的东西都会带些灵气,就像碧欢一样。路寻却说碧欢像个小妖精,拖着一个大过自己的麻袋到处晃悠,却居然不带食物。

碧欢住在家里,离学校远了,就很少去上课,却常常去碧落的工作室帮忙或者捣乱。

她在暗房里看到悬挂着的米果的照片,仍然是那副不落尘缘的样子,凝脂蜡像一般,不论外面怎样沧海桑田红尘滚滚都不为所动。

碧落走进来说,“她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吧”,随即自嘲地说,“这个世上怎会有女人不睬我呢?”

“她的世界只有两个人。”

“那那个男人岂不是被禁锢了?好惨……”碧落勾住碧欢的肩膀,讪讪的开着玩笑,碧欢仰起脸来看着他说,“也许她禁得住你,但禁不住路寻。”

碧落拉着她走出暗房,“看不起你哥啊?我也要回到我的花花世界来了,不跟他们瞎掺和了。”

碧欢突然停住,碧落回过头来看着她,“哥,这一次,慢慢来。”

碧欢去了学校,碰到了路寻,他来与艺术系老师谈画展的事情。碧欢看到他竟觉得特别亲,他缓缓地笑着走过来,极具魅惑性,碧欢说“别笑了,你要勾引我吗?”

路寻拍拍她的臂膀说,“最近好么?”像个许久未见的老友。

“好。”

“嗯,你一向都好,真好。”

“你们呢?”

路寻没回答,却说要请碧欢喝酒。碧欢知道一定发生了事情,便不再多问跟随他去。

到得一间名为“鸦葬”的酒吧,老板是个光头,脸上有深刻的纹路,他与路寻是熟识的,“怎么今天这么早……还带了一个?”

“总是跟你这种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说话,会死得快啊……”

光头将玻璃杯放在眼睛上,瞄着碧欢说,“嗯……年轻的女孩血液比较新鲜啊。”

碧欢坐上高脚凳说,“为什么叫‘鸦葬’这样晦暗的名字?”

光头将杯子放下,“你觉得呢?”

“拗造型。”

光头哈哈的笑起来,“小小年纪怎么如此刻薄?”然后突然把脸凑到碧欢面前说,“这里为每一只遁世的乌鸦提供坟茔。”说罢便拿出一瓶酒递给路寻自己离开了。

也许是因为时间太早,酒吧里只有他们俩。路寻说这酒是从法国带回来的白葡萄酒,特意藏在这,碧欢尝了一小口,意味深长的点点头。

“怎么样?”

“不知道。”

路寻推了她脑袋一下,便给自己倒了酒,慢慢的啜着说,“如你所料,我与米果分了手。”

碧欢虽已有预感,但是亲耳听得还是有些惊讶,只得先随便说一句,“就好像是我恶言中伤拆散你们似的……”说罢碧欢又扭头看着他,“其实,你也是料定的吧。”

路寻苦笑着说,“呵,谁会希望爱情是个悲剧。”

“米果怎么样?”

“她哭了。”

“路寻,你知道她是拼了性命在爱么?”

“既然你知道,为何不一早提醒她?”

“有时候,信仰破灭比死亡更可怕。她其实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却仍然义无反顾的投身到这一场爱情的梦里,不愿醒来,我又何必多话。”

路寻单手撑头看着她说,“听你说话,怎么就觉得像我一样老了呢?”

“呵,我早熟。”

“米果遇到我算不算倒霉呢?”路寻转回头去喃喃地说。

“不是你,也会是别人,当然,最好是你。她是注定要这样豁出性命爱一场的,之后就能过平静的生活了。”

路寻坐直身子, “你不谴责我么?你与米果是好朋友。”

“呵,我得尊老不是?” 其实碧欢是没什么原则的人,只分亲疏不分是非。

路寻笑起来,眼角爬出细细纹路,似绽出片片莲花。碧欢定定端详着他,“一个男子,眉目如何生得这般婉转多情?”

路寻直起身子打量着碧欢说,“一个女子,身体如何生得这般平铺直叙?”

碧欢扬了扬头,“哼,我生得朴实,不搞那些花头。”

路寻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你倒想。”

“说我,那米果能好到哪里,还不是一样瘦?”

路寻放下酒杯,作出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你可别小看米果,人家含蓄……”

碧欢将脸挤成一团,“咦……咸湿老头。”

路寻赶忙去捋碧欢的脸,“别挤了别挤了,就这么一个发育完全的地方。”

两人便开始胡扯,没了正经话。

碧欢从没喝醉过,但也许是酒不同,走出酒吧的时候她已经有些眩晕。

碧欢晃晃脑袋说,“你这个酒太狡猾了,甜丝丝如果汁一般,却是要喝醉的。”突然又好像想到了什么,“咦,这像爱情吗?”

路寻愣了一下,随即搀住她说,“小小年纪谈什么爱情,你可别闹腾啊,别人以为我诱拐少女呢。”

碧欢挣开他,“你怎么跟我哥似的,我不做少女好多年!”

路寻赶忙又扶住她,“别喊别喊,你哥……怎么样?”

碧欢拍拍胸脯说,“有我在,没问题。”

“碧欢,你一直没谈过恋爱是不是因为哥哥?”

碧欢停下来,疑惑不解的盯着他。路寻抓抓头发说,“没什么,只是听米果说你们兄妹感情好像特别好。”

碧欢懵懂的晃晃头,似乎仍然听不懂,“他没禁止我谈恋爱……没有。”

“不是,我是说,你……是不是一直拿遇到的男人与哥哥相比,所以……”

碧欢向后一摆手,自己走出去,“神经病!我才不要碧落那么肤浅的男人哩。”

“肤浅?他多少也算搞艺术的啊。”

碧欢突然停住盯着路寻说,“男人都肤浅。”然后放声大笑起来,自顾自地往前走。

路寻怔了怔追上去,“我虽然老了,但总算还是男人……多少留点颜面啊。”

“其实啊,我是还没有遇上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呢,怎么能草草了事?”碧欢呵呵地笑着说。

“我这不就在这么?再说你不是什么都随便的吗?”说着路寻搭上碧欢的肩膀。

碧欢甩掉他的手说,“我还年轻呢,能让我再追求追求真爱吗?”

快到碧欢家的时候,她突然指着路上的人说,“你看,每一个夜归的女子都有一个男子陪伴。”

路寻笑笑说,“你不是也有么?”

碧欢挽住他说,“是啊……不是临时客串的就更好了。”

路寻摸摸她的头,突然就生出怜爱之心,“碧欢啊,别总是那么清醒地把世事看透,之后又冷眼旁观,也别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你知道,这世上大都是凡夫俗子,但是他们仍然有肩膀和怀抱。”路寻说的不快,却不停歇的一口气讲完,说到最后似乎都没了气息。

碧欢知他讲出这番话是不容易的,看了他一会,瞪大眼睛说“你是教育我青春不等人,将就将就得了吗?”

街对面传来《找个好人就嫁了吧》的歌声,两人都“噗嗤”笑了,路寻说,“你总是有让人很快泄气的本领。”

临走的时候路寻叮嘱碧欢去看看米果,碧欢看着路寻消失在黑夜里的身影,突然就体会到了米果说的“悲凉”,其实他与自己又有什么不同呢,在爱情这件事上,不肯将就。

碧欢突然就感到害怕,等到自己四十几岁的时候,背影是否也会如此悲伤,但是又自嘲的笑笑,那个时候,自己恐怕是连“爱”字都懒得提起了。

碧欢回到家告诉了碧落米果与路寻的事情,碧落的神情连碧欢也把握不住,只说,“我想去看看她。”

碧欢也不知怎样对他是好的,但总是要了结的。

米果一直在看电影,不是粤语片,是碧欢留下的电影,但是不管看什么,眼泪都会流下来,到后来她甚至都不记得为了什么流泪,泪水就自顾自地流下来。

可她倒是不再失眠,也分不清白天黑夜。她哭着哭着就会睡着,也许是听着那样的音乐,睡梦中居然也是流着泪的,

我拿什么来爱你,

是心还是身体?

我拿什么来恨你,

是想念你还是忘记?

都给你 都给你,

你要的 都给你。

我只想把自己 ,

拥在我怀里。

醒来便会抹一把脸上未干的泪水,也不知自己是醒是梦。

虽然那是米果不敢想也不愿想的事情,但它终究还是发生了。她一直觉得路寻总有一天要离开她。没有缘由,她就是这样觉得,每一次看他离开都觉得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再见到他就如获得新生般高兴。

他们没有吵闹,路寻连分手都那么温柔。他拉住她的手说,“来,米果,我们得分开了。”

米果甚至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他拉住了她的手,却说要分开。

路寻就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眼神温柔的要把人心融化。

米果突然就用力攥紧了路寻的手,什么也说不出。

路寻站起来,放开她的手。她明明那么用力握着的,怎么他轻轻一掰就松开了呢?

一刹那,米果泪流满面,却没有声音。路寻捧起她的脸,拭掉泪水,“不要为了我流泪,不值得。”

路寻不再说什么,像往常一样在她额头上吻了一记,只是更加用力,之后便拿起衣服走掉了。

米果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然后就瘫坐在地上,任泪水将自己淹没。

她后悔那时没有追上去跟他说“你不能这样,我还没准备好”,后悔自己没有求他留下兴许还有转机,但她又恨自己像个傻瓜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恨自己像个弃妇一样躲起来自怨自艾。

少女的时候她曾多次设想过这样的场景,想着定要表现得潇洒豁达满不在乎,可是现在她明白那不是什么尊严,能够那样只因还不够爱。那点强装的自尊太可怜又太锋利,甚至刺伤了自己。

所以那些越是做出坚强表情的人,心中越是千疮百孔。

米果不想那样,可是一次,就将她整颗心都摧毁。

她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路寻要离开他,但她知道是挡不住挽不回的,甚至分了手都不能问一句为什么,委屈到了极点。她想起碧欢的话,“情感的世界里没有谁是被连累的,没什么委屈可言,那只是弱者对于自己的开脱。”

可是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弱者啊!

幸亏碧欢不在,否则都不知怎样面对她,米果不想让她看到狼狈的自己,不想成为她所说的“弱者”。

也许多年后,当路寻在米果心中成为一个安静的符号,她便可以坦然问出所有“为什么”。

但是那时候,路寻大概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吧。

碧欢并没有立即去看米果,她知米果不需要安慰,甚至害怕得到安慰,且能用言语表达的抚慰,都实在不堪一击。

碧落一直很不安,虽然没说出来,但碧欢知道他是担心极了米果的,因他甚至都没有强颜欢笑。

碧欢和碧落来到米果楼下,碧欢让他先在楼下等着,自己捧着个大箱子上楼去了。

米果许久才开门,她也不见有什么变化,只是更加消瘦,眼窝深深的陷进去。

“你来了。”

“哦。”

原来你以为天塌地陷了,但是当大家再见面,也只不过是这样。

碧欢笑笑,“都说了让你对自己好一点,别总吃那些乱七八糟的蔬菜。”说罢便闪过米果进屋去了。

碧欢将箱子打开给米果看,是一只黑色的猫。碧欢看了一眼便打了个寒噤,“我哥说你与猫是可以沟通的,我便弄了一只来陪你。”

“怎么找了这样寂寞的颜色,我们呆在一起寂寞会乘二啊。”

“是哦,白色会温柔一点呢。”碧欢挠挠头,也不再去管猫,走过去捧起插着蓝色鸢尾花的玻璃瓶左右摇晃,只是牛奶换成了水,荡起的波纹也没那么温润了。米果递给她一杯茶,她便放下花瓶说,“怎么还留着这花呢?”

“你已经知道了么?”

“嗯。”

米果笑笑说,“也不是能够这么快就放得下的。”

碧欢说,“我以为三天就可以了呢,耶稣都复活了。”

米果歪头想想,“也对,但那不是我。”

“是啊,你是那么狠狠爱过一场的。”

米果放下茶杯,沉思了一会说,“碧欢,你看事情一向透彻,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碧欢看着她的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出来,“事还好,但我若是连人都一并看透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是知道的,对不对?”米果拉住碧欢的胳膊,不肯让她逃脱。

碧欢不知她因何如此肯定,只得揽住她的肩膀说,“他爱你,却不能像你爱他一样爱你。”

碧欢感到米果的身体慢慢软下来,“其实你又何必问我,我们都是普通人,无非就是爱与不爱。”

这话说得无情,连碧欢自己都后了悔,米果抬起头来望着她说,“碧欢,你不需要爱么?”

碧欢笑笑,“不索取就不用付出,我是对人生没什么要求的人。”

“不,我觉得你对人生的要求高过常人。”

“所以啊,我怕根本无法被满足,索性算了。”

“怎么碧欢,你也有怕的么?”

碧欢站起来,“我又不是神。你看,原来我如此懦弱,这就是人生的真相,多可怕。”

碧欢深吸一口气,“好了,还有很多人爱你呢,碧落还在下面等着呢。”

走到门口的时候,米果轻轻叫住她,“路寻,怕是爱上你了”,说完便低头走回了房间。

碧欢完全没了意识,腿自己下了楼,碧落与她说话她也没听到,突然反应过来只挥挥手说,“嗯,你上去吧。”

碧落本还等着碧欢与他交待些什么,可碧欢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他以为米果出了事情,便急急得跑上去,依然一路喊着她的名字。

米果看着气喘吁吁的他,又开始安静的笑,碧落安下心来。

原来一切都没变啊。

“碧欢怎么……算了,你……”

“你要不要先进来?”

碧落突然就觉得自己居然像个情窦初开的青涩男孩在追求大自己许多的女人,他被这样的想法恶心到了,便直起腰来咳嗽两声假装镇定地走进去。

碧落对着米果居然不知说什么好,米果也不说,只笑眼看着他。

“你别再那样看我了,又要点燃我的希望之火。”

“怎么它已经熄灭了吗?”

“我在你之前失恋的。”

“怎么你恋过了吗?”

碧落终于坦然笑出来,觉得轻松许多,“怎么跟碧欢学得油腔滑调……”

米果还只是笑,又沉默了一会,碧落终于问出,“这样是没事了吗?”

米果摇摇头,“不知道,希望是吧。”

碧落低下头,“呵,就算没事了也没我的事吧。”

“在女人面前怎可这样不自信?这是大忌吧。”

“唉……都是爱情作怪。”

米果便不再说什么,因实在切中要害,原来大家都是同路中人。

“如果路寻没出现过,那个人会不会就是我了呢?”

米果笑了,“会吧,你不是号称没有女人能抗拒你吗?”

“你现在倒是做起好人了。”

米果苦笑了一下,“如果他没有出现过,大概我就不会是这样,如果我不是这样,你还会爱上我吗?”

所以,根本没有如果。

“知道你为什么会受到伤害么?因为你看他时眼睛里没有雾气,毫无防备。”

“谁会对爱情存有戒心呢?即使一开始就知道只是一场幻觉,却仍然想要信以为真。”

碧落忽觉从未与米果像现在这般靠近过,应是同病相连才能惺惺相惜,“可是米果,你会记得我吗?”

“会啊,但是如果可能,我希望你忘记我。”

“你能忘记路寻吗?你想要忘记他吗?”碧落反问道,米果低头不语,知道自己的要求实在过分。

忘记?

那么爱情岂不是成了一个玩笑?

也许它是个谎言,但绝不是玩笑。

碧欢不知道米果为什么要在最后告诉她那件事,她竟被搅得不能静心。

她想也许,这次完了。

于是她去了路寻的画廊。

但是路寻不在,碧欢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最近她经常掌握不了自己的感觉,她都快不认识自己了,又因陌生而生发出恐惧。

她在画廊里转了一圈看看展览,不太懂,却也觉得心里清爽许多。

从画廊里出来走到门口的台阶,碧欢迎面碰上冲过来的路寻,“还好……来得及……”

碧欢吓了一跳,看到他的样子又笑起来,“这么大岁数了,跑什么啊?”

路寻直起腰来喘匀气,“我打电话回来,助手说有个女孩找我,我猜是你就赶回来了。”

“这都能猜到?”

“你不知道有种东西叫做‘心有灵犀’吗?幸亏我离得够近,你逛得够久。”

“你的意思是这都是命运的安排,我根本就不用挣扎吗?”

路寻笑了,眼角又绽出多情的纹路。

碧欢知道逃不脱了,她早已被这男人蛊惑,只是一直不知觉。

于是她双手插兜前后晃了两下身体,“好吧,我决定把那可笑的爱情葬在你手里了。”

“别这样说,抱着这样的心态,爱情怎会有好结果?”

碧欢将手臂搭在路寻肩膀上,“结果?你与我说结果吗?”说罢便从台阶上跳了下来,挥着手走远了。

碧欢看着路上那些漂亮的男女,突然就觉得自己很老很老了,她不禁想米果干吗还处心积虑的想要变老,一个决定就足以让人瞬间老去。

与路寻一起,碧欢会被他的温柔湮没,她想这就是传说中的温柔陷阱吗?原来这一招竟是男女通吃。

路寻家并不大,却装修的极精致,是极简主义的风格,然而他却说后悔,真正住起来便觉没有人情味。碧欢边张望边说,“根本没人哪来的人情味。”

“现在不是有你了吗?”

“唉,想我以前是个多么有坚持的青年啊!”

“你坚持什么?”

碧欢做出一副陶醉的样子,“邂逅一见钟情的爱情。”

路寻笑起来,“一见钟情吗?呵,我只相信第一眼的欲望。”

“有时候我想自己也许是个浪漫主义者呢,虽然说不相信完美,但其实还一直等待发生奇迹,直等到你”,碧欢摇摇头,“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你没有对我一见钟情吗?真遗憾。”路寻说着便去给碧欢倒水。

碧欢回想起初见路寻对着她笑的样子,惊觉也许那个时候,自己就沦陷了。她张嘴却说,“你觉得你这岁数还能勾起人第一眼的欲望吗?”

路寻蹙起眉头撇嘴想想说,“我的笑容不性感吗?”

碧欢摆出一副懒得与他讲的表情,走去书柜,有许多七八十年代的诗集,年代久远,甚至还有手抄本,碧欢随手翻着,“太阳升起来,/天空血淋淋的,/犹如一块盾牌。”

碧欢笑笑说,“你那时也是一愤青吧。”书里掉出一张照片,是几个抱着吉他的青年,碧欢捡起来,照片里的路寻年轻得令人颤抖。

路寻将水递给碧欢。

碧欢把照片拿给他看,“我怎么觉得你们笑得那么愤怒啊?”

“咳,少不更事呗,谁还没年轻过呢。”

“真羡慕你们。”

“嗯?”路寻扭头看着她。

“真羡慕你们能经历那个火热的年代。”

“吃拧了吧你。”

“你看你看,你们的眼睛多亮,身体多精干。”

“那是饿的!”

碧欢只顾自己说,“哪像我们,除了青春,什么都没有。”

路寻摇摇头,从她手中拿走照片说,“可青春也很贵,你看我,再也买不起。”

碧欢说过她们这一代是没有偶像没有梦想的一代,便只好把自己当偶像,将幻觉当梦想。路寻说怪不得你要以寻欢作乐为毕生追求,其实只是幻觉吧。碧欢说都是一回事。路寻说这样的醉生梦死多无奈,多绝望。碧欢却摆摆手,做出轻蔑的表情,“神经病,玩什么深沉,还无奈绝望,玩儿就是图个高兴呗。”

碧欢从书柜走开,摔到沙发上,笑意盎然的说,“唱你们的歌给我听听。”

路寻推托一场,甚至开始耍赖,但耍赖这件事谁又能赢过碧欢呢,只得拿了吉他唱段《American Pie》,还伴着舞步。碧欢又笑又拍手,心里想着现在要她嫁给这个男人她都会即刻答应。

唱罢碧欢使劲鼓掌欢呼,手舞足蹈。路寻放下吉他倒在沙发上,“你这是要把我这条老命折腾进去。”

碧欢盘腿坐上沙发,拿过抱枕,“怎么你们那时不是玩摇滚么?”

“我知你钟意张国荣嘛。”路寻用粤语说。那一瞬间碧欢甚至有那么些感动了,但看到路寻乜斜着眼睛看着她,便抱紧抱枕,她紧张起来便要胡说八道,“米果也喜欢,用这一手骗了不少女人吧……呃……何必勉强呢,节奏慢了……”

“岁月不饶人啊,你当我还二十几岁呢……”

其实碧欢并不觉路寻比她年老许多,却常常嘲笑他年迈,路寻也不在意,因知她是真正不在意。

碧欢与路寻很亲密,但不做爱。碧欢坚持认为身体是人最丑陋的部分,但路寻说她不能把自己最丑陋的部分给他看,只因她还不够爱他。碧欢却说比起这个,她更害怕看到他的丑陋。路寻仍然说那还是因为不够爱。

“难道非要用身体来证明爱吗?”

“只是碧欢,你要知道,也许一切都是假的,只有身体,是实在的。”

“哦……你这个可悲的虚无主义者。不得到身体,你便不能确定自己得到过是吗?”

路寻耸耸肩膀并不回答。碧欢突然勾住他,贴着他的脸说,“你爱我吗?”

路寻握住她的手,转过脸来对着她说,“怎么你也会问这样的问题吗?”

碧欢放开手,走去想点支烟,“呵,我们不是恋人吗,恋人不是都会问这样的问题吗?”烟总是点不着,“米果说你从不与她讲爱,结果我也失败了。”碧欢将手一摊,做出无力回天的样子,不知是为了烟,还是路寻。

“我怕我说了爱你,你又不说爱我,那我岂不吃了亏?” 路寻将烟从她手中拿走。

“我又得不到爱情,又不能借烟消愁,太残忍了……”碧欢开始自怨自艾。

路寻笑笑,捏了捏她的脸,便走去拿啤酒,“爱情这种东西,不是你我这样的人可以奢望的。我不配要,你又要不起,怕是只有米果那样的人才能够拥有啊。”

碧欢接过啤酒“砰”的一声打开,喷了自己一脸,她也不动,良久说出一句,“你陷害我。”

路寻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抽出纸巾帮碧欢抹脸,碧欢几乎是打坐一般保持着一个信仰的姿势,一动不动,静静地说出一句,“路寻,我们分开吧。”

路寻停下手望住她,碧欢握住他的手,“趁你还没有厌倦,我还没有失望,我们分开吧。”

碧落向水中滴入一滴蓝墨水,看着那些絮状的沉淀摇曳出优美的轨迹,他觉得那像极了自己的情绪,没有惊天动地的悲痛,却维系着丝丝絮絮的悲伤,碧欢说这是情来如山倒,情去如抽丝。

虽然那段时间碧落一直沉浸在那种稀稀落落的恼人情感中,但他仍察觉到碧欢眼睛里有了跃动的光芒,不再是单调交替的黑与白。

碧落感到害怕,这意味着碧欢正在一步步远离自己,虽然不知道她正走向谁。但他想到这些就只觉无力,便什么都不问。

直到一天,碧欢与他说,“哥,我回来了。你呢?”

碧落走过去将她拥入怀中,“我啊,一直都在这里呢。”

于2009年7月,上海。

热得人心慌意乱,不小心被写成小说的话剧,居然有关爱情,可喜可贺,可歌可泣。

不过对不起,亲爱的XH。

希望多年后再看这个能觉得可笑。

祝我安然入睡安然醒来。

最后编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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