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君想睡,努力地想睡,却固执地睡不着。窗外,雨稀里哗啦地下着,或疾或徐,仿佛在急切地劝说着什么。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梓君也这样劝自己。却忍不住再一次看体检报告:甲状腺左侧单个结节大小为1.0*0.7*0.6,不规则,边缘不清晰。这几行字被医生重重地划了一道线,看了就令人心悸。
单位组织查体之后,查体中心通知梓君去复查,梓君没心没肺地去了。那个梳着长辫子戴着眼镜的文雅女主任,脸色越来越凝重,手中的笔最终还是将病历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大概是看到了梓君那张惊慌的脸,她连忙释放出一个微笑,以司空见惯的口吻说:“没事的,你的甲状腺有点问题,建议你到青岛附属医院去查一查,做一个切片看看。千万别紧张,现在甲状腺癌已经被排除在癌症之外了。”什么什么?甲状腺癌?梓君一下子愣住了。
马不停蹄地,梓君赶紧去了号称当地最好的医院,她直接去了肿瘤科。一个中年男人在一群家人的陪伴下在看病,他脸色憔悴而蜡黄,眼神呆滞而混浊,听着大夫的嘱托和安慰,他那略显凌乱的刺猬头麻木地挺着,仿佛与他无关。倒是他的家人们,虔诚地听着,焦灼地提问着。
头发花白的那个老大夫趴在梓君的病历上半天没抬头,盯着那道重重的划线一直瞅,一边瞅一边在那道线下又划了几道线。梓君的心不由地揪紧了:难道真的是癌症?汗瞬间溢满了手心,挎包的扣被她下意识地打开又扣上,扣上又打开。大夫的花白头发终于离开了病历:“陪你来的家人呢?”“没人陪我,我自己来的。”梓君故作镇静的话语里明显透着颤抖。“哦,你不要紧张,是稍微有点问题。要赶紧手术!甲状腺癌切除之后,存活十年是百分之百。”十年?难道只有十年了?梓君恍惚着,下意识拿出手机给老公拨了一个电话:“要下雨了,家里晒着被子,你赶紧回家拿到屋里去。”“我正在开会呢。”老公小声地说了一句便匆匆地挂断了电话,把梓君想告诉他的话生生地截断了。梓君感觉好冷,手脚冰凉,其实太阳好好地挂在天上,炫目灼人,还把她晒出了汗。她静静地站在空旷的阳光下,试图让自己暖和一些。她的鼻子酸酸的,眼泪就流了下来,那么毒的太阳都晒不干。
她开着车直接到了海边。大海风平浪静,阳光温柔地铺在海面上,有点耀眼的娇媚。海边的礁石上,有几个戴头巾的渔妇在熟练地铲着海蛎子,礁石旁边的海滩上,有一些游人挽起裤腿,站在海水里嬉闹、拍照。梓君坐在她喜欢的那棵歪脖子松树下,凝神看着这一切。梓君开始规划自己的十年:一直想去西藏看一看,得完成这个心愿;还有台湾,两岸不知何时合拢,两岸关系时好时坏,怎么着也得去看一眼宝岛台湾;女儿一直想去法国留学,欧洲国家安全系数那么低,还是带女儿去法国旅游一次,圆了她的法国梦,也别去留什么学了。女儿!想到女儿,梓君的心便疼了起来,十年后,女儿就三十岁了,该结婚有孩子了吧?可怜小外孙,少了一份来自姥姥的疼爱。梓君的心更疼了。
夜幕降临,梓君从海边往回走,她想去看看老父亲。梓君从小是父亲带大的,小时候的记忆里全是父亲和母亲无休止的吵架。在她上小学四年级时,他们终于离婚了,从此,只剩下梓君和父亲,以及梓君对母亲痛彻心扉的思念。
车开到老父亲的楼下,看到楼上窗户里透出的光,隐约看到老父亲在客厅里走动的身影,梓君的眼泪不自觉地又流了出来,她只好在小区的楼前楼后溜达。初夏的小区是热闹的,下象棋的两个老人啪啪的落棋声吸引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孩子们的笑声、奔跑声;邻居们摆牌局的互相邀约声……梓君无处可藏,只好擦擦眼泪上楼。
门开了,是后妈来开的门。梓君低低地叫了一声姨进屋寻找父亲。“是梓君啊!吃饭了吗?”躺在沙发上的老父亲看到梓君进门赶紧从沙发上坐起来关心地询问。“没吃。”梓君突然想起自己都一天没吃饭了,她虚脱地挨着老父亲坐下。“唉呀,梓君没吃饭呀,怎么不打个电话说一声呢?我跟你爸刚吃完,菜都吃完了。”后妈的话音刚落,梓君的眼泪又下来了,这个家也不是那个她随时可以来随时可以有饭吃的家了。她站起来假装去厕所。客厅里,传来老父亲让后妈给她下面条吃的话语,后妈揶揄着强调没有菜。梓君打开水龙头,让哗哗的水流声掩饰自己实在压抑不住的哭声。从厕所出来,梓君故意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借口朋友有事要出去一趟,急急地拿了包往门外走。老父亲的一句吃了饭再去吧,又勾出了梓君的眼泪,她怕被老父亲看见,只好蹲下来借着系鞋带用膝盖把眼泪擦掉了。
老父亲的门在身后关上的一刹那,梓君泪如雨下。楼梯上,邻居们来来往往,她顶着一脸泪水狂奔着下楼,全然不顾邻居们诧异、猜测的目光。
回家吧,还是回家吧。
回家的路上,梓君接到了女儿的电话,上大学的女儿放假回来了。
推开门,看到女儿的皮箱大开着躺在地上,快递盒子、包装袋子散落在客厅各处。梓君的火一下子冒了出来,她把一个包装盒子踢出去好远,盒子击中墙角的花瓶,啪啦啦碎了一地。女儿闻声跑出来“妈,怎么了?看我给你买的新衣服。”“怎么了?你能不能懂点事?一回来就把家弄得这么乱,你想把我气死?”女儿拿着新衣服愣在了那里。梓君仍在不依不饶:“我都生病了,是癌症,甲状腺癌!你和你爸爸都不关心我,还惹我生气!我的病就是被你俩气出来的!”梓君泪雨滂沱地、口无遮掩地控诉着、发泄着。女儿冲过来,紧紧地抱住她:“妈,妈,别生气了,我错了,我管你!你有我呢!”梓君在女儿的安抚下慢慢地平静下来。
客厅里,女儿在打扫碎了的花瓶。躺在床上的梓君不禁有些愧疚,女儿刚回来,在整理皮箱收拾东西呢!她简直无理取闹嘛!好奇怪,女儿今天没有跳起来反驳她,没有跟她理论,没有躲回自己的房间。梓君叹息一声:那个撒娇任性叛逆不懂事的女儿,长大了。
梓君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她听到老公回来了,父女俩在客厅里小声嘀咕着什么。她做梦了,梦见了童年的自己,依然是那个道口,依然是狂风伴着像盆泼一样的暴风雨,她努力地往道口走,妈妈就是从那个道口走的,她要去找妈妈。风掀翻了她的雨伞也掀翻了她,她怎么也无法站起来,火车呼啸着越来越近……
她醒了。她听到自己在哭,她感觉一支有力的臂膀环绕住了她的肩,温润的唇贴着她的耳朵“没事的,放心吧,有我呢!”丈夫轻轻地把她扳转到自己怀里。“你能做什么?你巴不得我快死了,正好娶个小老婆。”“胡说什么呢?我可不爱听这些死了活了的,相信我,不会有问题的。”丈夫更紧地搂住了她。梓君偷偷地用丈夫的睡衣袖子揩眼泪,丈夫觉察后,索性用他那粗糙的大手给她擦拭,还开玩笑说,他的大手比按摩膏都好用,有去皱功效。逗得梓君娇嗔地捶了他几拳头。
同事们都下班了,办公室里安静极了。梓君深吸了一口气,打开电脑去查那个大夫嘴里轻描淡写的甲状腺癌。却发现情况并不像大夫说得那么轻松。大夫们之所以敢如此豪放地劝慰:一是因为它初期生长缓慢,手术后存活10年的概率是60%--80%;二是它扩散慢,但一旦扩散就是通过血液和淋巴扩散既而形成严重的肺癌和骨癌。
梓君连忙翻出体检报告,上面清晰地写着:左侧淋巴结肿大(转移?)!扩散了?是扩散了吗?淋巴是全身都有的,莫不是生命进入倒计时了?手机响了,是老公打来的。梓君任由它固执地响着。狂躁的响声停止不久,“吱”地一声短信提醒音:老婆,怎么不接电话?你肯定又在哭!知道吗?每次看到你流泪,我都会心疼。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你,我总想好好亲你,好好爱你,可我总是做不好!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芋头炖小白菜,赶紧回家吃吧,好吗?”梓君使劲咬着指头,把头埋在肩膀里,视线模糊了一片。
梓君的老公预约了青岛附属医院。检查之后的半个月终于等来了住院床位。手术定在上午10点钟。8点钟,护士第一次到病房提醒手术,梓君微微有些紧张,老公却不在,打他手机也不接。梓君努力让自己不生气。
病房的门再一次被打开了,梓君还没扭过头,耳边就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她的名字。是老父亲!梓君又惊又喜。梓君坐起来握住老父亲的手,却看见门口还隐着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你妈也来了。”父亲说。那个日思夜想的人真的站在自己面前时,梓君却没有想像中激动和喜极而泣。倒是那个妈,一个劲地擦眼泪,反复念叨着:“妈对不起你!是妈对不起你!”梓君为那个已经变老了的妈妈擦去泪水,紧紧地依偎着,一下子找到了小时候那熟悉的依恋和温暖。梓君感觉另一个熟悉的温暖依偎到了自己怀里,不用看也知道:是女儿。梓君伸手揽过那个已经长得跟自己一般高的大女孩,叮嘱的话语还没说出口,却听到女儿说:“妈,你的陪床工作由我全权负责,喂饭、洗衣、下载电影你欣赏等等,我会珍惜这个反哺的机会的。”梓君不由地笑着说:“我的脾气很烂的,伺候不好你有下岗的危险哦。”“放心吧,我的女王。”女儿俏皮的回应让整个病房响起了笑声。
9:30,护士到病房来推梓君去手术室。梓君依次拥抱了爸爸、妈妈和女儿,然后笑嘻嘻地故作轻松地配合着护士,当护士将她推进手术室的一瞬间,她忽然叫了老公的名字。老公闻声赶过来,梓君对着老公趴过来的耳朵轻声说:“谢谢你!让我见到了爸妈和女儿!”老公轻轻地亲了一下她的额头:“你要好好的,我在手术室门口等你!”
梓君幸福地笑了。她暗暗下定决心要跟那个叫甲状腺癌的家伙好好斗一斗!因为,这些爱,让她如此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