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陌霏
可惜,到底是错过了。
一朝错过,一暮错过,一生错过,一世错过。
〖壹〗
颍川城内素来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
说顾侍郎府上的公子,素喜白衣,时时以一袭白衫模样示人。偏又生得剑眉星目丰神俊朗,是当之无愧的,颍川最好看的公子。
到底与他平素不相往来,只是听说颍川城内的姑娘们都将这顾家的公子当做是心尖尖上的人,坊间但凡有谁能画了这顾公子一幅两幅丹青,便是姑娘们抢破了额头也求之不得的东西。
顾白衣。
佳人倾一顾,绿堤寻白衣。
确实是个意蕴风雅的好名字。
我将这三字用上好的沉墨写在刚刚绘好的画卷旁侧。画的也是一位长身玉立的公子。淡漠白衣加身,面色静默眉眼若画,正是颍川姑娘们所日日思慕的,顾白衣。
我待那画幅上的墨迹稍微干了些,将那画幅仔细收卷起来又细细地拿绢布裹好,唤了碎玉来,连着绢布一起交给她:“送到玲珑画坊。”碎玉欢欣地伸手接过:“今日这幅,要价多少才算适宜?”
“两千个铜锱,”我低头收拾桌上的画具,语气里颇带了些傲气,“少一个也不行。”
随即拍了拍双手立在窗前,低头正巧瞥见我家碎玉正把画卷拢在怀中,穿过曲廊而去,想象着明天颍川内的姑娘们又会将此画炒到多么匪夷所思的价格,实在是人生之一大乐事。
只因为顾白衣从不会轻易出现在坊间,亦不是旁人相见便能看见的。我与顾白衣算是故人,因此旁人见不得,我却见得,如此才成全了我赚这些银钱的机会。
想起我生平第一次遇见顾白衣时,已是数年前的旧事。
〖贰〗
彼时我才将将十二岁,于颍川南城最大的灯火集市内遇见顾白衣。
是南城的顾侍郎府上摆了宴席庆贺顾大人的生辰。我爹爹听说了此事,认为自己与顾侍郎同朝为官又同居颍川,不去庆贺始终是不妥的,前夜便备下厚礼赶去庆贺。
我很早便听闻南城内有间很有名气的画坊,知晓了爹爹将去南城的消息很是高兴,极力要求爹爹带我同去。可谁想素来和善的爹爹几乎没有半分迟疑地一口回绝了我的请求,还略带惩戒地揍了我一顿,我忿忿不平地几乎要哭断了气,心里的想法却势如烟火愈燃愈烈。因而爹爹前脚刚出了府门,后脚我便带着碎玉从后门溜了出去。
玲珑画坊正在颍川南城最大的花灯巷内,确是一间很有风骨和味道的画坊。我游来玩去很是欢欣,碎玉自然也欢欣,是以得意忘形之际,便被人窃去了身上所有的银钱。
也是以后来,我停在一幅气派恢宏的《寒雪江山图》前不住地扼腕叹息,任凭碎玉在旁侧怎样拖拽也丝毫不为所动。碎玉急得快要哭出声来:“我若真能寻了法子来,便赶快回去,若是老爷知道生了气,动手揍你该当如何?”
我登时楞了楞。
那……恐怕还是得尽量避免的好。
事到如今,也只能忍痛割爱。我终于是认命地看了碎玉一眼,抬脚的登时,目光斜斜瞥见门口进来一位小公子。
正是一身白衣。
〖叁〗
实在是巧得很,恰是那白衣小公子信步踏来,正停在《寒月江山图》面前前,看见这幅图后的那双眼里似要流出星河来,那些喜爱丝毫不加掩饰,可见是极喜欢了这幅图。这厢看着,便要动手去取下来。
喜欢的东西要拱手送与旁人,那滋味想想便叫人难受。但当时丢光了所有银钱的我除了恹恹退至旁侧,眼睁睁地看着他买了去,并没有任何办法。
正是垂头忧伤之际,忽听得一声询问落在耳畔:“咦,你是谁家的小千金?”
我默不作声,微微楞了楞,垂手便看见安静垂在衣角的一块儿坠子。这样的坠子,但凡是官宦富豪家的儿女皆可以佩戴,自出生之日便能拥有这样一块玉,也算是身份的象征。我的这一块,看上去色泽不很俊俏,却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玉,式样也很是精巧别致。旁人一眼看去只觉得是块颜色欠佳的劣玉,这白衣的小公子却能识得,仔细想来恐怕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
我没有答话,只是将那玉佩偷偷攥在掌心,刻意隐去那上面小小一个江字。
那一日的《寒雪江山图》,到底是谁也未曾买下,白衣小公子很快便将兴致转到别处,我则是被碎玉连拉带拽地推出了玲珑画坊的大门。
这是生平,见顾白衣的第一面。
〖肆〗
那一日我与碎玉自然是偷偷地溜回家中,自以为行事缜密天衣无缝,却还是因为离家太久又未能及时回返露了马脚,果然得了爹爹一顿小揍。
也便是自那日以后,我突然起了兴致要认真学习作画。爹爹很是高兴,忙不迭地用重金请回了不久前被我的桀骜不驯不服管教而活生生气走的,据说是全颍川最负盛名的师父。
十六岁,我于南城顾侍郎府内再遇见顾白衣时,已经能将人物山水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地拓进画中。
四年的悠长年岁,终于只剩下几步之远的距离,我穿着华美的衣裳立在廊柱后,瞧见顾白衣同他身边好些个容颜绮丽的女子,心口似是扎了利刺一般隐隐生疼。
那人果然仍是钟情于一身白衣,半点没虚妄了他意蕴风雅的好名字。我只是隔着六七步的距离偷偷地瞧着,正好瞧见一身白衣的顾家公子满是拘谨地应对着好几位姿容秀丽非常的姑娘的玩笑。
今日的发钗委实戴的多了些,直硌得人头颈生疼,我负气似的将鬓边发簪抽下狠狠攥进掌心,回头看一眼顾白衣。
将他音容笑貌,尽刻于心。
〖伍〗
坊间有传。
顾侍郎家的公子素喜白衣,偏又生得眉眼若画俊逸非常,是当之无愧的颍川第一美男子。
坊间有传。
顾白衣素来不愿抛头露面,若是有哪位画师能绘了顾家公子一幅两幅丹青画像,那便是颍川的姑娘们争破了额头也求之不得的东西。
天青烟雨洇长街,淅淅沥沥落了满地呢喃细语,经年隔月,一路氤氲至阶畔苔痕。
我在茶楼认真听完了一整出才子佳人的折子戏,撑着把素色的油纸伞穿过雾气弥漫的长街,一步一步往玲珑画坊里去。甫一踏进玲珑画坊,便成功吸引来画坊掌柜诧异的视线,我将怀中以绢布细细包好的画卷递将过去:“此画我今日赠你。”抬手指了画坊内一贯用来悬挂展示最名贵画卷的位置:“只能悬挂在此处展示,”将头一昂,笑意渐深的话语里颇带了些傲气,“偏了半分也不行。”
〖陆〗
未曾想,家道中落竟会是这样猝不及防的一件事,常言所道果然厉害,“伴君如伴虎”这话,半点不假。
爹爹领了责罚降了职位,整日在家中叹息不止。
缘由我自然明白,颍川南北城内,一直有南顾北江的说法,说的便是顾侍郎与我爹爹。如今我爹爹因为逆了圣意,职位降作了顾侍郎手下,举家搬离北城,转而住进了南城里一所小小的宅子里,从此南顾北江的说法便不复存在。
这该使人多么哀伤呀,我点头表示明白爹爹的想法,刚想安慰他应辛劳勤奋些,或许有朝一日,还能有再恢复南顾北江格局的契机。话还未出口,却被他狠狠瞪了一眼:“权势与我不过浮云,只是可惜了原来府里我替你母亲亲手栽种数十年的桃树。”
我识趣缄默闭了口,果然听见爹爹将我上下一番打量过后欢欣地道:“如今那府里住了谁家?若是有公子尚未婚配,你或可……”
竟是,要将我嫁去,来换桃子给我母亲吃。
我霎时愣怔原地无奈地张了张口却无话可说,只是慢慢地抬手,将耳侧发丝绾在耳后,露出右眼尾处一枚伤疤,爹爹果然在瞬时沉默了声去。
从前是没有这么一道不大不小叫人难堪的伤疤的,只是年前瞒着爹娘偷偷去学折子戏,常常将几处身姿台步练至夜阑人静,灯火昏暗时双眼迷蒙难辨道路,不慎失足从戏台子上跌下来,右眼尾处登时磕破一条小小的血口子。
我只当不过是道小伤,并未在意,谁想后来竟落下这么个难看的疤痕。
用些细碎的头发垂在额前挡一挡,倒也没什么关系,我却没办法保证时时都能将它遮掩的住。
这样一来,自然无人可嫁。
也更加没了资格,再去见顾白衣。
〖柒〗
我很是不在意,努力地装作很是不在意。
当初我亲手画下又亲自送去玲珑画坊的那幅画像,确实是无甚悬念地卖出了极好的价钱。一切都在意料之内,没有半分偏差。
绘的正是那人,白衣风雅,眉眼若画。
从此后玲珑画坊的掌柜便很是器重我,所绘下那人的图,无一不是悬挂在曾经我亲手指过的最好的位置,每一幅皆卖得很好。
彼时已是入了深秋,素日平平淡淡实在没什么乐趣,我极想看看玲珑画坊里我自己绘的画。隔了层层帘幕半阙年岁遇见顾白衣,却是没有想到的事。
一如初见。
他仍旧立在那处凝眸注视着墙上的画像,已然是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公子,若非当初的那幅《寒月江山图》已然被他自己的画像所替代,隐隐约约我竟觉得仍是第一次遇见那白衣小公子的场景。
蓦然有人拨开重重帘幕来到身前,正是玲珑,顺着我目光所及之处斜斜一瞥,霎时笑开:“方才他又来问我此画出自谁手,愿意以重金求画师信息。”心里倒是说不出是欢欣还是苦涩,晃着茶杯问她:“你告诉他了?”
“你我三年之前便有约在先,我怎会随意违背誓约?”她笑的温婉,转而看我面目,淡淡地道:“只是江城,你这幅畏畏缩缩的模样,实在叫人看不起。”
入口的茶登时竟苦涩非常。
恋慕也好,心仪也罢,这些话我从未对他说过。大约他早就不记得还有我这样一个人,于岁月蹁跹中缓缓错过,不再记得一丝一毫。
一切是一场迷局,倒是我亲手将自己锁住了。
除了一声叹息,终于是再说不出一句话。
〖捌〗
一年半以前,我将平素用于作画的时间大大缩减,换了粗布的衣服日日去南城里的添香茶楼叨扰掌柜。
掌柜的初次见我很是诧异,目光迟疑地打量我许久,缓缓开口:“姑娘是来看戏?”我摇头表示她猜得并不对:“我于父母流落至此,身上没有银钱,看不起这戏。可是我听见您茶楼里的折子戏唱的那样好,心里欢喜得紧,又得尽快寻了糊口的法子……”
“莫非,你是想学折子戏吗?”我便笑逐颜开地等着她开口答应,掌柜的表情几乎是毫无掩饰的为难与鄙夷。最终仍旧同意我留在这里,只因为我十分郑重的表示只学些皮毛便够,并且自愿包揽下雅间厢房的洒扫事宜。
听闻顾白衣近来似乎很是痴迷了折子戏,对这间茶楼很是偏爱。是以我处心积虑地要留在此处,其实不过只是为了一个,顾白衣。
掌柜所言确实不错,想学戏委实不是一件易事,除了得上天眷顾所独有的异凛天资,还须得有自幼学习的沉稳根骨作为奠基。可是这两样,我皆是没有的。
纵然学得分外辛苦,也不能免了招来师父的许多的白眼和嫌弃。
台上的锦瑟姑娘却能唱的很好,每一举手,每一投足,每一转腕,处处莫不是温软眼波低低流转,声声莫不是柔情款款深深入心。
那天仍是烟雨濛濛,淅沥落了满地似是呢喃细语,又似极了一场人间幻梦。我本以为无论如何也不会到的顾白衣却来了,连伞都未曾来得及撑上一把,肩头有团团水痕,白色衣衫的边角沾染上许多细碎的污渍,透出浅浅的狼狈,却仍是迫不及待地迅速落座。
便是隔着一帘冷冷靛青烟雨,无所适从,我仍能看见顾白衣眉眼里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欢喜。
当日台上之人,正是锦瑟。精心绘了那样秀丽绝伦的妆容,低低吟一首《画堂春》。
〖玖〗
玲珑取来一包物什置在我眼前,磕在桌面竟有沉闷的声响。
于我无疑是场莫名的惊吓,我极快的伸手,堪堪抓住险些砸在地下的茶杯,内里盛下没有喝完的半盏茶水,尽数洒在身上,狼狈至极。
“这些皆是顾白衣托我转交与你的。”我抬头看着玲珑,对她的话语一知半解。”你从前所画的画,除却那些花鸟鱼虫山湖风景,但凡是与他相关的,皆被他买去了。”
我停下擦拭手上泼洒出的茶水的动作,目光呆滞地伸手摸了摸小桌上仔细包好的物什。入手是近乎绝望的冰冷,几乎要直直冷进胸口里了,我小心翼翼地问:“可还有别的话?”
“有的,”清冷音色如同珠玉坠地,“听他言语间意思,你往后,也不必再费神来画他。”
我听见有风伶仃回旋穿过回廊,暗霭沉沉夜色凉凉。辗转回覆一步步学着白日里锦瑟在这三尺红台上翩若惊鸿的模样。
一语成谶,始终是只学了她半分皮毛。
失足也只是瞬时,我能觉查额头磕在地面沉闷的一声轻响,而后是长久的沉寂。许多从前过往倏忽似流水,委实是一场太不真实的幻梦。
〖拾〗
坊间有传。
颍川南城最好看的顾白衣,最后竟然爱上一个戏子。
这场违逆了世俗常情的爱情很快在城中引来一场非议,也引来顾侍郎惊天的怒火。这场恋慕本就不被祝福,又因为顾白衣对所爱过于深沉偏执,只是转而变成一场悲剧。
终是顾白衣不再是顾家的公子,顾大人震怒之余,也顺带毁了锦瑟那动听悦耳的,当初惹来顾白衣深深爱上的那幅好嗓子。
有人说,顾白衣带着他的锦瑟,将一同去往,他们一直想要去的塞外。
彼时一场大病刚见起色,我靠在床榻上静静听完了这些,却已不再有会半分心痛。小桌上仍然委着一幅未画完的图,我叫碎玉取来给我,递在手中缓缓打开卷轴。
白衣玉立,笑意盎然,简单几笔细细轮廓,软风拂过似的漫不经心,却分明已然是入了心腔的熟稔。
下了决心是在瞬时,只将手轻轻一扬,蓝紫色火焰冉冉而起,连同那些苦痛而隐秘的伤情过往,一并化为袅袅飞烟寂寂尘土。
那样凄迷的焰火直晃得人眉眼生疼,于火光摇曳处,我慢慢地抬手捂住双眼,霎时有滂沱湿意,终是缓缓溢出,落了满手指缝间。
再无话可说。
〖终〗
出嫁那日恰巧正赶上今冬最盛大的一场瑞雪,四处皆是白皑皑的一片银装素裹,寒风肃立又微微拂乱无序记忆,冰冷至钻心蚀骨。爹爹与娘亲却很高兴,说天降瑞雪丰年得兆,预示着我与夫君,此一生都会幸福美满。我立在阁楼上远远看见那长长十里红妆安然逶迤在素白无瑕的雪幕里,分明竟像极了长长一道嫣红的血痕。
我从未穿过这样浓烈的红色,只觉得满身的不适应,眼前蓦然多了一层刺目红,宛如隔开一段浅浅浮生。
鞭炮声起,喜乐声声。
拜别父母,缓缓登辇。
雪色映人,天地皆白,莫非不是那一人向来最偏爱的白么?
我叫碎玉抓来一把洁白的冰雪给我,握在手中冰凉刺骨,只是很快便消融殆尽,空留下指间一片凉薄湿意。
究竟怎样才能抓得住呢?
一身白衣默然掩于岁月,隐约仍是十年前于南城画坊内初见顾白衣时,心里默念的那一句:
除去君身三尺雪,
天下何人配白衣。
【后记】
关于《南城顾晚衣》,灵感来源于一部老剧,《仙剑奇侠传三》。印象深刻的除了龙葵对哥哥的千年等待与长卿紫萱的三生三世,还有紫萱仍是苗疆少女时质问徐长卿的一句:“喜欢一个人你都不敢说出口。真是个胆小鬼!”
就是这样。喜欢这种东西是毫无道理的。那种感觉感觉大概就是:
我无惧因为喜欢一个你所带来的一切后果,却没有胆色站在你的面前,堂堂正正地,亲口道一声喜欢。
又像《无心法师》中,张显宗之于岳绮罗:“这世上两情相悦的人并不多,更多的,是像我这样的。”
你于我如风,究竟要怎样,才能抓住一阵流动的风?
我家江城,其实是一个很美好的姑娘,只是对于倾慕之人有太多顾忌,自卑至极,才最终,还是错过了那人。
流水迢迢岁月忽暮,最后只能是连着那些情愫与契机一起错过,再追赶不及。
始于倾慕,耽于自卑,终于错过。
有人说,尝试一下,或许还有些可能,但缄默不言一味默默等候,便连半分可能也没有。因此所喜欢,便道一声倾慕,又有何难?
“爱欲于人,犹如迎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
可是若你愿意。
一切听凭你的选择。
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
只愿这世上每一个美好的江城姑娘,万万不要再错过了她的顾家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