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过后,学校进入夏令作息。照例是午饭后,操场走几圈,看一会儿书,然后眯眼,小睡一会儿。
今天读雪小禅的《且在晚风中》,里面有个叫“可清”的裁缝,“她站在那里,艳压群芳。那艳是素的,是裴艳玲似的刚烈与柔美。她语速慢,却句句珠玑。她是一个落后于时代的人。活在自己的时光里,做清衣阁散淡的主人。”就觉得特别好。
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镇上的一个剃头师傅,叫“树荣”,已好多年未见了。姓什么,也许不少顾客并不清楚,他剃头的方式非常简单,最多的是平头和光头。“剃平头,找树荣”,在小镇上,喜欢弄个平头的,大抵找他剃。
树荣的长相,像抗战时代印象中的小JP,一米六左右,小平头,四方圆脸,人中边两撇小胡子。他在逼仄的小弄堂里面,与武盛街的热闹有着某种天然的隔离,但他的眼神里,有着明显的亲切与接纳感,他总是带着对这个时代的嘲讽的表情。
第一次见树荣是在1983年的秋天。那一年的夏天,我考上了镇上的重点中学。同班有个叫“徐波”的同学,镇上的居民户,他倒没有那种优越感,很友好。因为地头熟,经常带我们去吃小馄饨,文化馆对面的那一家,一对朴实的夫妻开的,安静素净的小店。
有一次,吃完馄饨,他带我去剃头。小镇上的人管理发叫剃头。
出学校大门,是武盛街,从东关一直通往西关。记得在新华书店对面的小弄堂里,进去几十米远,就是“树荣理发”。树荣就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正悠闲的哼着小曲。不足10平方米的小店,中间隔开,里头是灶间,后面还有个小院子。
店的正中间是一把木质的椅子,可以转动,也可以抽出后面的一个木榫,人就能躺下来。等候剃头的人,就在那里候着。不剃头的,则坐在那里闲聊。
一面镜子占去了半面墙,下面搁了一块台板,放了些剃头工具,推刀,梳子,剪刀,外加尾巴呈半月形的剃胡子刀,旁边挂了块米色的刮刀布。
“来了”,他从椅背上跃起,麻利地顺了块布,“哗哗”一抖,就罩住了围脖以下的身体。
“你这个头发油腻,发质软,不好剃平头的。”他说得很坚决,“剃个汉奸头吧。”
“你才汉奸头呢!”我借机取笑他。第一次见到不让客人剃自己喜欢头型的,这人怎么这样呢,我偏要。
“就剃平头!”我斩钉截铁地说。
“那你站起来好了,我不剃。”他比我还硬,还倔,似乎带着遗世独立的性情。他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有那么几秒钟,我的心里是挣扎,甚至无语的。“那剃短一点。”我终拗不过他。
“不中分,三七开,好吧,”他开始用商量的口气说话,“你斯斯文文的,哪像汉奸,其实大家都说我是真像的。你的发质好的,我吹得紧一点,再稍微喷一点定定形,就好了。”
“东西不要喷,自然一点好了。”我软了下来。
“你们优秀的,分中里整个地区只招两个班,你们都考得上,”他开始与我们拉家常,“以后都会是大学生了。”
他喜欢与顾客拉家常,他的记忆力极好,每一次说起话来,寻常巷陌,人情世故,在平静缓散的交流中,总让人倍感亲切。坐在剃头椅子上的人,跟树勇哼哼唧唧,不一会儿,就把自家的事也说了进去。
“哗哗”,一解,一抖,顺下了遮布。就在聊家常的当会儿,三下五除二,干脆利落,没几下功夫,清清爽爽,一个神气的平头剃就好了。
“慢走,再来”,他跟我们一一握手道别,直接、简单里透着质朴与真诚。
剃过头,像脱了胎一样。出了剃头店,头轻松,心也轻松。
很多时候,我们在街上,在小巷子里转悠,去逛文化馆对面的书摊,掏几本小人书,《山海经》,或是《新体育》。经过那个小弄堂口,总免不了往“树荣理发”看下。也许他正靠在椅背上,悠闲的哼着小曲,等着你呢。
“剃头”这个词真好。仿佛剃去时光,然后一剪一剪地修理出头绪来。
其实我在镇上也好多年了,没怎么见着树荣。老街,也似乎越来越远。其实还应了他的话,头发油腻,发质软,不好剃平头的,我也就不找他剃了。但见着朋友中,那些很齐整惹眼的平头,我总是忍不住要问,“哪里剃的?”得到的一致的回答是,“树荣那里。”
“树荣那里剃的,还是10块钱,不涨价。”多少年以后,听到了这句话,还真不敢信呢。人家什么“宫”,什么“发艺”,什么“发廊”,名堂多了去了,他似乎还停留在原地。
“自家房子,做点,吃吃用用够了,就好了。日子安耽点,开心点就好。”我想起他常说的那几句话,又看到他摆弄他收藏的石头和静养的花花草草,以及信手拈来的毛笔书法,那种平和与安静,岁月的沉淀,在有光泽的人身上魅力绽放。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遗世而独立。是黄山顶上那棵松,清雾中自有风骨;是临安“云相见”的一杯清茶,最清淡的滋味却宜人。就像树荣,他活在自己的时光里。
店里没顾客的时候,他依然是那个做派: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悠闲的哼着他喜欢的小曲。而有些人的头,还有他们男孩子的,注定一辈子都是他剃着。
这样一想,心里就豁然了。书叉脸,安心困自己的觉去了。
顺便说一句,树荣姓刘。他的剃头店还开着,现在剃平头15块,忒实惠。
有空去坐坐,还可以玩赏那些有故事的石头,以及岁月沉淀的毛笔书法。呵呵,树荣幽默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