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那天,他們又在旅道上遭遇衝著狩雲霄而來的殺手。
自從半是強硬跟著狩雲霄後,吃個飯突然有人翻桌這種奇遇也成為日常小事。
捲殘雲曾問過原因,狩雲霄只是淡淡答道:「你殺人,有一天,就會有他的親友家屬找上門來尋仇,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是,捲殘雲認為事情根本不是大哥說的那回事。若是遭人欺侮,打回去便是了。只要對手知道你的拳頭夠硬,遲早那些蚊蟲蒼蠅會自己消失得一乾二淨。
狩雲霄的羽箭搔過耳廓,捲殘雲從思緒中醒神的同時,有個雜碎小兵的屍體已經躺在身後泥地。
「嘿嘿,狩大哥!謝了!」
「捲,不是告訴過你戰鬥時分心是大忌。你太散漫了。」握著鋼弓,狩雲霄從樹上一躍而下,露出責備神色。捲殘雲不以為意,吊兒郎當地諂媚道:「反正有狩大哥在嘛——銳眼穿楊可不會遺漏任何一匹獵物!咻!咻!」
狩雲霄拿著弓往噘起嘴模仿射箭聲的捲殘雲額角不留情一敲,「胡鬧!」下垂眼尾掃向故意大聲喊痛的小弟,沉聲告誡道:「弓箭又不比魔法妖術,沒辦法每一次都徹底護你周全。想活命的話,自己就振作一點!」
「狩大哥操心過頭了啦!我每天可是有乖乖練完你交代的基本功,再加上體術的鍛鍊,現在一些蝦兵蟹將要撂倒我長槍寒赫可沒有這麼簡單!」
「是啊是啊,如果可以少掉那幾句廢話就更好了。」
「狩大哥太過分了──!那些是自我介紹!我想很久才想出來的那些雄壯威武的台——」
「……捲,你話真的太多了。」
與硬派粗曠的外表不同,狩雲霄意外是個好講話的人。連捲殘雲自己都覺得隨便浮誇的一聲『大哥』,似乎真的被這男人認真放在心上了。一路上也沒有真心拒絕過他這條跟屁蟲,一旦遇到戰況,銳眼穿楊反而擴大了弓箭的守備範圍,將他納為己方人,像方才一樣會掩護捲殘雲的破綻。
每次幹過架後,也會一針見血指出捲殘雲的缺點,每天督促他蹲馬步或對打過拳。
日子久了,甚至有一回兩人在某處市集上碰見狩雲霄的熟人時,狩雲霄很自然稱呼捲殘雲為『小弟』,把他介紹給朋友。
江湖上都傳說銳眼穿楊一出箭必有亡魂,誰只要有錢能僱傭他,接單後絕對沒有二話,殺人乾淨俐落。這種描述在與狩雲霄的相處之下,越來越難聯想到走在身旁的人。
首先注意到動靜的仍然是狩雲霄。他抿直唇線,扯下背在肩後的鋼弓,搭上箭斂眼一射,立刻有屍體從躲藏的樹叢內歪倒出現。
「我們被包圍了。」
他低聲要捲殘雲躲開,反手一推,借勁往覷好的大岩石跳上,把戰場拉得更遠。捲殘雲連一句話都來不及說,身體也尚未穩住步伐,耳邊已經聽到兵戎相交的鏘鏘聲。
在滿天的塵土裡定睛一看,狩雲霄拔出護身短刃,正在吃力應付刺客的綿密刀光。
「大哥!!」
被壓制在岩石上的狩雲霄左肩,很明顯插著一支羽箭,鮮血泊流。捲殘雲混亂地回想狩雲霄為什麼會中箭但是徒勞,他甩甩頭、握好長槍,闖入正在纏鬥的現場。
「疾風迴旋!」捲殘雲捏緊武器,槍身彎曲得幾要對折再甩出槍尖,像要把方圓十里內的森林攪爛的怪力一瞬間掀翻大群雜兵。
「哦?『小弟』沒白收啊,狩雲霄。瞧瞧那著急就狂奔過來亂吠的狗樣!」仍然糾纏不休的蒙面刀客手一抬,新一波箭雨又往狩雲霄飛來,捲殘雲一看,抬臂一掃,掩護狩雲霄無損。
「你不要太囂張了混帳東西!!搞包圍算什麼英雄好漢!」
狩雲霄見對方被捲殘雲翻出的塵土干擾的破綻,抬腿踹下刀客,覷準男人拉滿弓射出破空一箭。同時間,捲殘雲甩掉一串屍身,槍尖逼近跌落泥地的目標。
「你還太嫩了…捲殘雲……!」
刀如毒蛇般利用襲來的長槍纏近捲殘雲瞄準空隙罩門,狩雲霄瞠大雙眼,待這一刻才發現刺客的目標一開始就針對小弟已太晚。拼命朝箭尖落下的兩人方向撲去——
※
捲殘雲還以為他的心臟會在狩雲霄的掌心濺血的同時間停止。
殺無生隻手掐住狩雲霄的下顎,狹長目光沿著被狩雲霄本人握阻的尖銳箭頭,巡過毫釐之差來到底下的漆黑眼罩。
他眼中閃過嗜血的惡劣笑意:「哼,原來我不是第一個想到這種方法的人呀。」
臉上狼狽沾染自己的血,狩雲霄咬牙,表情一瞬間閃過窘迫顏色。而沒有聽見兩人對話,身在戰區以外的捲殘雲卻已經被怒火斥充腦中所有的理智。他振臂一抖,長槍固執介入戰場內,不由分說衝向殺無生死命攻擊。
「喂!捲殘雲快住手!誰叫你把事情搞得更複雜啊,這下子怎麼收……」
殤不患的聲音像飛箭掠過耳邊般瞬間消逝了。捲殘雲瞥過一旁退後兩步的狩雲霄那鐵青的臉,捲殘雲只感到漫天蓋地的愧疚感似乎能淹沒他直到窒息。宛如又回到一年前狩雲霄的右眼被自己的箭刺瞎那時候。
這想法幾乎要逼捲殘雲發瘋。
那一天刺客死了、狩雲霄的右眼沒了,只有他完好如初。
他怎麼可以一個人完好如初?
縱使捲殘雲揹起狩雲霄火速在最快的時間內去找大夫,但是,除了在捲殘雲的肩頭留下滿袖的鮮紅以外,銳眼穿楊仍舊失去他的一只眼睛。
當時右眼的傷口讓狩雲霄吃盡苦頭。使他反覆發燒、日夜都因為疼痛難以入睡,持續折磨他快半把個月。在濕熱蒸騰中,短暫的清醒與昏睡的交界中,只記得捲殘雲的身影。
正式拿下右眼繃帶的那一天,大夫打發小弟去藥鋪抓藥,體貼留下病患和他獨處的安靜空間。結痂的情況良好,令兩人都鬆一口氣。終於放下重擔的大夫跟狩雲霄多聊了幾句話,他稱讚捲殘雲在這些日子內對狩雲霄的悉心照料,將治療順利的功勞留給病人家屬,還感嘆說他有一位好弟弟。狩雲霄微笑應和,並且答謝大夫這段時間的辛勞。
大夫離開房間後,捲殘雲遲遲未歸。狩雲霄坐在床榻上閉著雙眼,手臂倚靠軟枕深吸口氣,握緊又放鬆拳頭一陣,伸手探往床邊垂掛的長弓和箭筒。他記得第一次從高燒恢復意識時,他掙扎著確認堪比生命重要的武器位置以後,又立刻失去知覺。漫長的養傷期間,雖然沒有開口詢問過捲殘雲一次有關弓箭的事,但他一直心知肚明東西放在什麼位置。
弓與箭不僅是他的謀生工具,也像他的手足,走到哪裡總要握著捻著才能安心。但是現在眼睛的傷,使他的手腳動彈不得。
銳眼穿楊的自尊怎能允許他繼續頹敗作廢下去。
顫抖著手撫摸箭羽、盡力穩定指尖去碰觸鋼弦,敏銳的觸覺告訴狩雲霄他的弓弦急需更換,同時,也感覺到捲殘雲的人已在門口。
狩雲霄莫名心虛地匆匆收回手,露出若無其事的彆腳演技佯裝自在。捲殘雲默不作聲停頓半秒,跨進房門走近床邊。雖然閉著雙眼,但小弟抬手接近右眼的舉動仍然令他退縮緊繃。
青年異常有耐心停住手,等他再次回到方才的距離,才動作謹慎撩開他額前瀏海,攏至耳後。狩雲霄清楚聽見衣物摩擦的窸窣聲音,以及,捲殘雲吞吞吐吐告訴他,大夫臨走前交給他一只單眼罩,囑咐他要隨時配戴,才有利恢復往後生活。
由於害怕再次碰疼大哥的傷口,青年半跪在床沿,緩慢又小心將他的頭圈入胸前,拿捏著力道繫好繩結。眼前一片黑暗的狩雲霄還能清楚聽見他因緊張而有點急促的心跳,捲殘雲替他順回髮絲、指尖一起牽引耳環搖晃。
狩雲霄覺得抱歉,心想讓平常豪邁使槍慣的兄弟動作這麼極端仔細真的太為難他了,又想起剛才大夫的閒聊,忍不住開口說:「謝謝你,捲。這陣子多虧有你。」狩雲霄努力睜開左眼,待視界由搖晃轉為清晰,卻見到捲殘雲撇開頭死盯著地上的臉孔。
「為什麼啊?為什麼是你對我道謝!都是我害你……才……!」
「你沒有,是你救出被人圍剿的我,我現在才能坐在這裡跟你說話。」
「才不是──才不是這樣子!如果那時候我再有用一點,沒被那天殺的混蛋拖住,大哥也不會……」
「你並沒有派不上用場。」狩雲霄用過去捉住他每一回戰鬥漏洞的嚴肅語氣說,「被自己的殺招弄得半死不活,對武者來說才叫做恥辱。」
皺起雙眉,狩雲霄下定決心般再次伸手取下鋼弓,並叫捲殘雲拿來他備用的鋼弦,在床上盤起腿、瞇眼開始保養長弓。
被阻斷幫助的捲殘雲靜靜佇立在旁邊,握緊的拳頭沒放開過。他咬牙,對狩雲霄說:「我會變強、變得更強,不會再讓這種事發生第二次。請、讓我……繼續跟著你,狩大哥!」
獨眼男人抬頭看著小弟,平靜回答:「想跟就跟吧,捲。」
無垠寺的對峙在刑亥加入後,火藥味更是一觸即發。但在鬼鳥吐口煙圈,發言先後退一步後,危急情勢倏然化解。雙手放下弓箭的狩雲霄不否認他鬆一口氣,有時候掠風竊塵的話術與謀略比起任何武力魔法都有用太多,他很明白能不留一滴血就在戰鬥中全身而退的能力,並不是誰都能做到。
帶著戾氣的殺無生離開後,熱血沖腦的小弟仍蹦跳不停,所幸被殤不患教訓兩聲後老實下來。數刻前差點重溫噩夢的衝擊讓狩雲霄仍有些恍惚,臉上的血痕沒擦就站在一邊,凜雪鴉瞥他一眼,旋轉菸管又呼出一口煙,招呼所有人趕在天色未暗前,快找能夠落腳過夜的所在,結束這場混亂。
狩雲霄慣例在隊尾殿後,正要抬步,捲殘雲抓著自己衣袖擦上他的臉頰,還沒來得及抬手阻擋,血跡已經拭淨。
「手沒事嗎?等一下找到住處後,我立刻去買藥。」捲殘雲的藍眸透露出的擔心跟他口中的手傷毫無關係,狩雲霄扯起嘴角,「這小傷沒什麼大不了,倒是你記得晚點要跟刑亥道謝。要不是她,這次要換我揹你去找醫生了,這種事還是能免則免罷!」
「太過分了,剛才殤不患罵我、丹翡小姐也怪我,現在連大哥也吐嘈我,我們前幾分鐘一起對抗鳴鳳決殺的默契呢~~?」
「真是個聒噪的人類孩子,鬼鳥,你一路上真的要帶著他嗎?我看他一點用都沒有。」
「什麼!是大哥說我有用還帶著我來的呦,妳有什麼意見嗎?雖然剛才謝謝妳救了我一命可是這也不代表──」
「你閉嘴,捲。」
「哈哈哈,看來大家都無礙,沒事就好、就好。」
「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