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时，庄词的思绪难以自控地飘到了那个遥远的上午。

庄词小时候在一家特殊的幼儿园过了几年的日子，说它特殊，是因为庄词小时候每次大声地告诉那些大人们自己在哪里上学时，他们总会微微一惊，然后有一股名为“怜悯”的情绪从眼中流淌而出，也许是他们根本没想在一个孩子面前戴上面具，也许是、小孩子有独有的第六感，幼年的庄词，总能察觉出这种令他无法理解的情绪，然后化为疑惑，萦绕了他的整个童年。

在入学的第一天，庄词就注意到有许多大大的铁门横伫在一些楼层之间，他去问老师，老师也只是一脸严肃地告诉他们，不要到处乱跑。同学们都忙不迭地点头，生怕挨骂，但生性不听话的他，却在此时打下了要走遍幼儿园的壮志。

庄词每天最期待的是午休时间，老师将小孩们放在床上哄入梦乡后总会去隔壁的房间睡觉，而这时，他就能偷偷翻下床去探寻学校的秘密。只是那些可恶的大铁门总是牢牢地锁着，变成了他的探险之路上的一个个大怪物。

直到有一天早上，老师要带领大家做手工，而庄词在从杂物室回来的路上迷路了。迷路的他到处乱走，直到绊倒在某个铁门上，七荤八素地摔到了另一边——就这样，庄词终于实现了他的一个小小梦想，到达了新的世界。

新世界里也有很多人，只是这些人看起来怪怪的，不知道为什么总在摇头晃脑，眼睛也不知道在看着哪里，哪怕庄词跟他们打招呼也没有任何反应……但是大家毕竟都是小孩子，玩具可以成为最好的语言——世界上还有比玩具更好交朋友的东西吗？庄词对此深信不疑。

通过玩具，庄词终于和他们打成了一片，大家玩得其乐融融不亦乐乎，新世界的人真是太友善了，庄词每次要求和上了小学的哥哥们一起玩的时候，哥哥们总是显得十分不耐烦，而这些看起来比哥哥们还要大的人完全不一样，哪怕同样的游戏，他们也可以不厌其烦地跟他重复地玩上好多次，全然不会因为每次都是庄词胜利而感到不快或者烦躁，这种好人，上哪找啊？

后来庄词充分地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找到了铁门开启的时间规律，于是在接下来的两年里，他经常能带着小伙伴们与新世界的大哥哥们一起游戏，可是千万要记得别被老师发现，如果被老师发现，那铁门就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会再开启了。但即使如此，一起玩耍的快乐也陪伴了庄词许多幼儿园时光。

庄词上小学之后，终于感受到了学习的压力，以前的聪明才智好像在学习这个大怪物之前已经不够看了，于是他只能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背他厌烦至极的课文上，加上自己也搬到了其他地方，所以再没时间回去探望那些昔日的玩伴们了。有时候有些幼儿园的小孩子们会在老师的带领下手牵着手排队参观他的学校，孩子们乖巧而拘谨的神情总会让他想起自己那些乖乖午睡的同学们，由此，他也更加想念那些大孩子们。只是在偶尔到来的母校的参观队伍里，为什么从来都没有那些大孩子们的身影？

但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周围的新鲜事太多，以前的人事也容易淡忘，于是这些曾经令他无比想念的朋友们，最终也慢慢地在他的记忆里黯淡了。

直到多年后的今天。

高中毕业后，他打算游历整个城市，然后永远告别它。

而在故居附近，那些已经暗淡的记忆，在那一瞬间，明晰了起来。

十几年后，他又看到了那几个熟悉的身影，在幼儿园附近的小巷里步履蹒跚地徘徊。他们的身体和庄词一样长大了，但他们的步伐依然笨拙，眼神依然涣散，口齿依然不清…而他们的智力，也依然停留在庄词最无忧无虑的岁月里。

庄词想上前叫住他们，但在他们回头的那一刹那，他已明白，他们终究是不再记得他了。为什么？他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都在想这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

也许一开始，他们就没办法真正地记住他。

也许关于他的记忆在他们的脑海里也如他自己一样，渐渐被岁月磨蚀殆尽。

也许在他们记忆中，永远只有那个笑得清澈明朗无忧无虑的小孩，而他，也应该永远是小时候那个模样。

“这些人啊，脑子有问题的，最好别靠近他们。”杂货铺的老板略带厌恶地向一旁好奇的顾客解释，然后不耐烦地接过那些“大孩子”们手中的钞票，再将酱油、盐、醋等细碎物品扔给他们。而他们也不以为意，接过东西后，继续逛逛悠悠地向着幼儿园的方向走去。

庄词看着他们的背影，醍醐灌顶，所有小时候的疑惑在这一时刻全数得到解答。眼中的世界一片模糊，只剩下昔年的朋友们在夕阳下越来越细、越来越远的身影，他的心被那些影子化成的细绳勒住了，只剩下那迟来了十几年的悲伤，虽然这份悲伤…他们也许永远感受不到。街道上撒满夕阳慷慨赠予的糖屑，庄词不发一语，也许他有很多话想跟那些已经远去的人们诉说，但最后，只留下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后来庄词花了长长的时间给那些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们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写好后，却不知谁能收，不知道谁能懂，最后只能夹在小时候的日记本里，永远地锁在最底下的箱子里，交给烟尘与岁月保管。

“希望你们在某一天的午后看着铁门外的水池与绿荫，能够想起那个清晨里穿过薄雾与浓林来与你们相见的我，能够想起那个陪伴了你们许多时光的小小的小孩。”

“虽然我早已离开你们，你们也不再记得我……”

“但你们永远是我心中那一丛不老的花。”

（后记：庄词的幼儿园叫做“妇爱幼儿园”，但它的另外一个名字是“妇爱福利院”。幼儿园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孤寡老人，一部分是庄词这种普通孩子，还有一部分，则是在入学时被老师家长们千叮万嘱不要与之接触的“不正常”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