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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炳南和柳星在去往家具城的路上一言不发。两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任谁都能看出他们在闹矛盾,但是,现在他们却必须结伴购物,去买一张床,否则他们今晚还得睡地上。
在公交站等车的时候,姜炳南丢给柳星一个冷冷的背。他的脸一直拉着,努力拉着。柳星以前说过,他的脸老是一副笑模样,现在,他努力拉低嘴角,眼睛也看着低处,似乎在找更冷的表情,仿佛脸拉得越低,他在柳星那里找到的尊严就会越高。
姜炳南扭头看公交车来的方向,他的嘴角又上扬起来,柳星看到了,她僵硬的脸似乎有所松动,然而,她发现姜炳南的眼神却在她的身后。
住在他家楼下的刘大妈正提着一个饭盒往公交站走过来。还有十几米远,估计刘大妈还没看到姜炳南,他就已经开始有了笑模样。
“切,虚伪!”柳星暗地里瞪一眼姜炳南。她最讨厌他对所有人都热情,都笑嘻嘻,除了她。
“刘大妈,你去给刘伯送饭?”姜炳南的话语跟他的笑脸倒是很配套。
“哦,小姜,小柳,你们出去?”刘大妈用眼神把他俩拢在一起,脸上的笑容就像是看到两只猫咪在草丛里打架,趣味的很。
“我们想换一张床,现在去家具城看看。”姜炳南好像真的很高兴换新床的样子。
“我去给老头子送饭,他说想吃白菜馅饺子。”
上了公交车,柳星主动拉着刘大妈跟自己坐在一起,她问刘大爷的病情,姜炳南也时不时从前排转回头插一句,还有意扫一眼柳星。柳星避开姜炳南的目光又在心中冷“哼”一声:“虚伪!昨晚踏床那么大的动静,你还指望刘大妈在那个时候变成聋子不成?”
说话间,前面就要到医院那一站,刘大妈准备下车,看着柳星说:“昨晚在医院没休息好,中午等老头子吃好饭我得补补觉。”
柳星似乎看到姜炳南脸上一丝放松的表情,他对刘大妈说着些多多保重一类安抚的话,看一眼柳星。
刘大妈下车了,柳星的脸又上了霜,她估计姜炳南的笑脸也丢在了医院那一站。
看着姜炳南的后背,他后脖颈上方油腻腻的头发已经很长,都扫到了衣领。柳星嫌恶地皱一下眉,“可惜了我花半个月工资给他买的夹克,穿什么都白搭。”对于姜炳南不爱卫生的生活习惯,两个人平时常有摩擦,昨晚竟然走了火。
姜炳南的工作地点在300公里外的矿区,正常情况下每个月回家一次,休息一周。因为哥哥家有事,前天晚上他被临时叫回来。昨天一早,他告诉柳星说自己送孩子去幼儿园、收拾家,让柳星安心去上班。
下午下班,柳星想着姜炳南应该已经接回了孩子,做好饭等她回家。她甚至想到他会做自己爱吃的香菇面,凉拌海蜇皮加一碟酱牛肉。吃完晚饭,她打算一家三口去新建的广场看看。听说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儿童游乐区,儿子小豆子已经说过几次了,想试一下那个好几个小朋友都没走过去的铁索桥。
柳星哼着歌上楼。家里静悄悄的,没有小豆子的欢快的笑声,更没有香菇面、酱牛肉的香味,有的是一整天没开窗换气,滞留在家里的污浊气味。她的目光扫过沙发上姜炳南丢下的袜子和穿回来的脏衣服,上面有一架小豆子的玩具飞机。她在心中暗骂自己竟然妄想吃到现成的饭。低头换鞋时,她撇了一眼姜炳南穿回来的那双占满矿山红灰的黑皮鞋。
随便吃了点东西,柳星开始收拾。她把沙发上的脏衣服用洗衣盆泡起来。来到卧室,床上的被子平整地铺开,上面扔了两件外套,应该是姜炳南出门挑选衣服丢下的。挂好衣服,柳星一把掀开了被子,果不其然,床单皱皱巴巴,枕头没有整理,上面还留有每次姜炳南回家带来的矿山的粉尘味和不常洗澡的脑油味。这是姜炳南一贯的作风,把被子铺平,遮盖住所有凌乱,只要表面光鲜。柳星皱着眉扯下床单、枕巾和被套,拿出干净的换上。洗衣机开始洗大件,她蹲在旁边手洗衣服。
手洗衣服是从他们结婚开始柳星就养成的习惯,因为姜炳南把柳星陪嫁的洗衣机和电视的钱,合并买了一台当时刚刚上市的大电视机,姜炳南算在单位里拔尖了一次。柳星爱洗洗涮涮,每周都要换床品。有一次,姜炳南在跟柳星一起换被套的时候说:“幸亏只买了1.5米的床,没买2米的大床,要不然,就你这样勤快地洗床单被套,那大床的床品用手洗就太累了。看来小床也有小床的好处。”
收拾完一切,柳星看看洗衣服的时候搓红的手掌,坐在沙发上喘口气。天已经全黑了,地板上亮晶晶地映出顶灯的光晕,窗外吹进的一丝微风,和着室内衣物柔顺剂的清香让她的内心无比舒适。
楼道里传来重重的脚步声,“砰!”一声什么撞到门上。柳星快速起身打开门,姜炳南的身躯顺势扑进来。四岁的小豆子叫一声:“妈妈,爸爸的头撞在门上了。”
“怎么回事,怎么喝成这样?”柳星用力扶住姜炳南的身体。
“妈妈,爸爸上楼的时候还是好的,他走的比我还快。”小豆子拍姜炳南:“爸爸,你是不是假装的?”
“我,我没醉,就是,你妈妈晃得我眼晕。”姜炳南吐着酒气,大着舌头说。
一杯蜂蜜水下肚,休息一会,姜炳南清醒了一点,说:“今天帮我哥修了变速箱,又请了放工程款的几个人吃饭,回来晚了。”
“我都闻到了,一身的机油味。”柳星又看看姜炳南油滋滋的头发,说:“你这头发上怎么也有油,你就这种形象请人家吃饭?”
“我形象怎么了,很好呀!不说了,累得很,睡觉去了。”
“那不行,你得先去洗澡。”柳星拉姜炳南一把,但被姜炳南甩脱。
柳星换下小豆子身上同样有淡淡机油味的衣服,帮他洗漱完毕,上床睡下后,来到大卧室,那姜炳南早已和衣睡下,呼噜震天。
刚刚打扫完的卧室原本散发着清香,现在充斥着机油味和污浊的酒气,柳星叫姜炳南:“起来,洗澡去!”她想拉起他,无奈瘫软的姜炳南像摊泥,根本扶不起来。柳星感觉丝绸锦缎上趴了一头猪。她强忍心中的愤怒,扯下他的外衣,从卫生间打了一盆热水过来。
以前,姜炳南也经常不愿意洗澡,有时候帮他哥哥修完车太累了,连脚都不愿洗。柳星不想自己辛苦用手搓洗出来的床单被褥被弄脏,就常打水给姜炳南擦,翻过来翻过去,从头到脚给他擦。有了孩子后,柳星忙不过来,加之有了洗衣机,弄脏的床品有洗衣机洗,她再也没给姜炳南擦过。现在,她实在不愿意自己刚换上的床单被套,就这样被姜炳南弄脏,只好再次给他擦了。
柳星热好了毛巾,想给姜炳南擦把脸。她的手不愿意碰那油滋滋的脑袋,只好把他的脸转来。她看到一滩涎水打湿了新换的枕巾,刚好姜炳南吐出的一口恶臭的酒气直扑她的面门。她一口气没上来,一把把毛巾摔在姜炳南脸上。
“干什么?”姜炳南被吓醒,坐起身怔怔地回味发生了什么,待看到瞪着他的柳星和地上的水盆、身上的毛巾,他明白了。他的眼睛红红的,射出的却是冰冷的光。
“去洗澡!”柳星喝道。
“我今天特别累,就不想洗澡,怎么,会死人?”姜炳南像个无赖一样死死盯着柳星,“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给小豆子说我是细菌,是家里最大的细菌。”
“我就说了,怎么了,难道你不是?”柳星的嗓门有些大,“我刚刚才换上的床单,你头上有油,满身酒气,不洗澡,不洗脚,你不尊重我的劳动成果。”
“我累了一天,就想睡个觉,你都不让我睡。”姜炳南恨恨地说着,起身站在床上,“好吧,不让我睡,那就谁都别睡。”突然,他像个猴子一样躬身跳起来,又用力往下踩,隔着褥子,脚踩在床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那张床是密度板箱式床体,因为姜炳南腰疼,适合睡硬板床,当初并没有买弹簧床垫。
柳星被姜炳南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吓得不知所措。不知道跳了几下,就听得床板“咔嚓!”一声,塌下去一个坑。姜炳南稍一迟疑,加重了脚下的力度,没几下,大半边床塌下去,床上的东西和着木屑乱糟糟地窝在床体里。
两人都呆了,姜炳南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粗气,柳星气得流着泪发抖。小卧室传来小豆子翻身的声音。
柳星的大脑一片混乱,她不知道自己当初多少次给姜炳南擦拭,怎么就换不回他的体谅?他明明知道她喜欢干净,怎么七年来就不知道改一改不讲卫生的习惯?眼前被跳塌的床是他们结婚时买的,换房子时唯一留下来的家具,虽然跟新房子有些不搭,可他们愿意视而不见。如今,他们有能力换一张漂亮的大床,但是谁都没有提议,他们似乎都在默默守着一份念想,不说,不动,不换。
那边,姜炳南靠着墙发了半天呆,然后站起身拉开窗帘往外看,对面楼上只有两三家还亮着灯,应该很晚了。他的酒和瞌睡彻底醒了,开始收拾被褥和那些床板。
“来搬一下。”他扶着半边床体,声音很机械。柳星不情愿地走过去,跟姜炳南一起把那半边床抬到客厅门口。姜炳南打开房门,略一思忖,又关上门说:“明天早晨得早一点起床抬到楼下。”
柳星没有搭话,她知道,他怕这么晚会吵到邻居而失了面子,早晨再搬,别人会以为他们就是想换一张床而已。
后半夜,柳星躺在沙发上久久不能入睡。她没有听到姜炳南的呼噜声,许久后,她听到他长长的叹息。他在后悔破坏了床吗?还是在检讨自己应该洗个澡再睡觉,又或者在生气柳星不体谅他已经很辛苦,很累。
坏了的床胡乱堆放在客厅的门口,黑暗中,隐隐约约露出破败的轮廓。柳星的眼泪凉凉地滑过脸颊,她觉得胸口堵得发慌,可似乎又有被抽空的疼痛。
早晨,柳星跟单位请了假,等上班的人都走了,他们开始一趟趟把坏了的床搬到楼下废品处。他们谁都不说话,最后,柳星擦拭两个床头柜,就算要扔出去,她也要让它们保持干净,姜炳南在旁边等着,一言不发。床头柜搬下楼像两个人一样守在一堆破床板前面,柳星怔怔地看了一会,觉得鼻子有些酸。该去买一张新床了。
他们一路上没有说话,在新开的家具城那一站,姜炳南回头看柳星,柳星早站起身准备下车了。
这家家具城的装修很上档次,柳星远远地跟在姜炳南后面看他自顾自沿着过道看每一个档口。结婚前,他们手拉手逛家具城,最后看中了那款1.5米的床,他们的婚房太小了,只能够放得下一张小床。两年前搬新家,他们同时看中一款大床,两人还为此激动一番。
那是一张2米的大床,浅胡桃木色,床头半包白色水牛皮,两个床头柜也镶嵌有一些白色,整张床简洁大气。他们的大卧室有25平米大,足可放得下那张床。他们心动了,但是没有行动,两人自己打拼买房,没有能力再换一张新的床,只好继续使用原来那张旧床。柳星记得姜炳南又调侃说:“对那张床有感情了,再说,床小一点,两个人睡觉可以挨着,显得亲热。”
这次,柳星重点看的就是大床,她发现姜炳南也是。她停在当年那张大床的品牌展示区,搜索记忆中的款式,终于,她发现了一款跟当年那张床款式相似、颜色不同的大床。“要是换新房子的时候咬咬牙换了这张大床,让姜炳南自己睡在一边,管他干净不干净,也没有昨晚的事了。”柳星在心里盘算。
此时,姜炳南走过来叫她,说他看中了另外一个品牌。柳星跟着他来到另外一个展区,他指着一款大床说:“就这款。”然后期待地看柳星。那张床的套色跟当年他们看中的那款几乎一样。
柳星没想到姜炳南竟然也记得那张床。她看姜炳南围着床按按床垫,又认真翻看做工,不断询问材料、制作工艺,好像他有多么懂行一样。家具城温馨的灯光笼罩着他和那张大床,营造出一种家的感觉,那张床就在那里等着他,他接纳了那种氛围,且有些沉浸其中。
“买1.5米的,还是买2米的?”柳星看姜炳南抬头问自己,她突然就心酸起了那张被破坏、丢掉的旧床,她反问姜炳南:“你觉得呢?”
“买大床吧,大卧室就是为大床设计的。”
时过境迁了,这个时候倒是会说这样的话了。柳星瞪了一眼姜炳南。
新床运回来的时候,楼下那些旧床的板块已经没有了。哦,过去的一切原来这么容易就流走了。姜炳南招呼着搬运工搬床上楼,柳星跟在后面走,她又看一眼那曾经放了旧床的地方,心里空了好大一块。
从幼儿园回来的小豆子在新床上跳腾了一阵,又换着方向,在不同位置躺了一遍,直呼:“大床好,还是大床好。”
“大床哪里好?”姜炳南晚上睡在大床的一边想。
柳星给了他一床被子,说床大了能放得下两床被子,就各用各的。他舒展各种姿势,都碰不到柳星。
他回想起那张小床只够放一床被子,不管他用什么样的睡姿,柳星都逃不出他的触碰范围。他枕着脑袋想起,他们刚结婚时两个人一起躺在沙发上看大电视,他抱着柳星,他的后背紧靠着沙发靠背,他们不觉得沙发窄小。他们一起笑,一起讨论剧情,那时候,他们比电视剧里的爱情故事还要甜。
姜炳南依稀还能闻到大床带回家的展厅的味道,却感受不到那种温暖。
“为什么非要大床呢?”
他心中竟开始想念被他破坏的小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