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我喝了很多烈酒,把所有记忆都烧断片了,也把我自己烧空、燃尽了。我想倒头大睡,第二天,迎着朝阳,踏上一列火车,漫无目的,不在乎去何方,只要能够,逃离这里。
1
下课铃响,我第一个冲出教室。
数学老师还在黑板上演算,对我投来不屑的神色。
我昂着头,径直跑去校园背后的果树林。
我们学校是民族学校,除了开设民族特色课,还有地方产业课,这块果园,就是实习基地。经过多年培育,这里果树高大,枝丫相接,一整片都是茂密。钻进去,就像进了原始森林。外面阳光灿烂,里面阴气森森。听表哥说,这片果园,是他们读书时栽下的。当年,有一个女学生被人欺骗,怀了孕,在这里上了吊。后来就有了闹鬼的传闻,什么白衣少女、月下唱歌,挺渗人。
产业课,一月一次,平时没课,也就没人,遂成为我和小武的秘密基地。小武曾与我同班。不过,被开除后,他就成了社会闲散人员,我们当地人称“烂杆子”。
我钻入死一般沉寂的树林,猛然,一个黑影从树上跳下来。
我吓的跳起来:小武,你他娘的。
哈哈哈。小武坏坏的笑,掏出烟,给自己点上。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抢过来。只把烟在嘴里打个转,就吐出了一团雾。
哎,张口烟,浪费。小武又点了一根,深吸一口,扯进肺里,把烟吐成一条直线,露出满足的神情。
听说,铁头和小莉又搞到一起?小武把烟子吐到我脸上。
是的。我偏过头,慢慢凑过去:听说......他们还看通宵场录像。
他娘的,好生等着。小武狠狠的把烟头弹出了几米。
2
小莉,是我们学校的校花。
她爷爷、奶奶都是北方人,南下干部,所以她的基因里有北方人的挺拔和豪爽。在我们小城山清水秀的滋养下,又生的娇柔妩媚,可以说集南北美人的优点于一身。
她爷爷奶奶退休后还享受特殊津贴,爸爸妈妈也是小县城的知名人物,可以说,她出生在一个良好的、富有的、高干家庭,天生一种书卷气和傲娇气。
在我的眼里,简直比女神还要神。
我热烈的喜欢着她,但我有自知之名,她是天上的白天鹅,我好比粪坑里的癞蛤蟆,屋穷人丑、一米四九。所以,在她面前,尽管心里打着一场战役,我的脸上却平静如空山新雨。
九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席卷南北。我们小县城,虽然偏远,却也正接受着一场文化繁荣和治安混乱的洗礼。
录像厅、舞厅、花酒馆,如雨后春笋,成为几多温柔是非之地,惹得多少好勇斗狠新闻。总之,就是混乱的代名词。
通宵录像场,就更是良莠不齐,如果一个女孩跟男孩,进了通宵场,那么,十之八九会出问题。
所以,小武才火冒三丈。对于他来说,这是赤裸裸的背叛。
他被开除,就因为小莉,或者说,是为了我。
这还得再往前说起。
3
小武和我是一条街长大的。
他爹是我们县城最早的那批司机。
能把一架庞然大物,驯服的老老实实,绝对不是一般角色。
他爹像一头熊,终日抱着没有液压助力的方向盘,一身好力气,说话像打雷,脾气也大的吓人。他妈倒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妇女,见了谁都笑,说话像只苍蝇,轻言细语。
小武他爹能赚钱,所以他的穿着打扮,始终踩着潮流,在小白跑鞋还是标配的年代,他已经穿上了皮质运动鞋,俗称“波鞋”。现在的耐克阿迪已经普及,但那时候,一双真皮波鞋,对于普通家庭的孩子来说,是一座山的高度和距离。
更要命的是,小武生的高大威猛,是学校篮球队主力,还得过全市长跑冠军。他样样都好,唯独读书不行。他随他老子,天不怕地不怕,逃学、抽烟,打架,都占全了,没少挨他爹家伙。但他也很讲义气,同学受了欺负,他总会带头挺身而出。在我们学校,他算个角色,高年级的学生,也敬他三分。
小武和我走的最近。所以,他追小莉的事,我最清楚。
小莉学习、文艺都顶呱呱,是不折不扣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好学生。不过,后来,她变了。
那年,她爸抛弃了她妈,跟一个更年轻的女人结了婚。尽管她妈也才三四十岁,是我们县城歌舞团的台柱子,长的也非常漂亮。
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慢慢的,像电影里坏女孩的蜕变过程一样,她开始叛逆,开始疯狂,直至不可理喻。
以前,对于追求者,她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现在,她从男生对她的争抢中,嗅出了无限的乐趣。她一边和一个男生玩暧昧,一边又接受另一个男生的殷勤,她喜欢看男生为她打的头破血流。
或许,能让她找回一些重要的存在和价值,她简直乐此不疲。
4
小武在打了几场硬仗之后,终于获得了小莉的青睐。
这当中,自然有我的功劳。我打小在我爹的修车厂做工,十几岁时,膀子上就起了肉坨坨,手指头磨起了肉茧子。我和小武联手,打起架来,基本没有对手。另外,虽然我黑矮丑,但写得一笔好字,看的书也多,所以,在写情书这件事上,他不得不倚靠我。
为了小莉,小武做了很多大胆的事。或者确切的说,是我们两一起做了很多大胆的事。比如在校文艺汇演上,给小莉献花。晚自习时,点蜡烛为小莉唱歌。在那个中规中矩的年代,绝对轰动。当然,尽管小武打架心狠手黑,但抛头露面的场合,他下不起脸面,俗话就是“狗肉上不得正席”,所以,每次都是我冲锋在前。
后来,学校认为我纠缠小莉,还通知了我爹,我因而饱饱挨了一顿。
也因此,小武对我心中有愧:二牛,你是我最好的兄弟。
其实,我真想一口痰淬他脸上:老子不稀罕,我做的,都是发自内心、心甘情愿。
我喜欢小莉,到了骨子里,比小武,更强烈更激切。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时时刻刻都回放在我的脑海,上课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甚至尿尿的时候,只要一想起,心里就泛起一阵甜蜜。
但,球场上,小莉只为小武叫好,连正眼都不看我。
我伤心、难过,像丢了糖果的孩子。
哎......我只能把这份感情挖一个坑,埋起来,填上土,跳几脚,踏平,装作若无其事,继续扮演一个跟班、小丑,只有这样,才能接近她,让她注意到我。
有一晚,他们在果园,我躲起来偷偷窥视了很久,在他们接吻的喘息声中,我完成了一次充满负罪感的自我安慰。
那是我无限接近心中女神的唯一一次......
5
但他们的感情,也没能维持多久。
高三开学那年,小武他爹在北方拉货时,翻下了悬崖,只落得粉身碎骨。他娘冬天烤糍粑、夏天卖糖茶,艰难的拉扯着他。小武的穿着打扮、举手投足,也不再亮丽光鲜、神气活现。
我们和他之间,从一座山的距离,忽然变成了平坦大道,大家都只不过一前一后的走着,淹没在人群中,不再璀璨,也不再耀眼。
小莉也对他若即若离,和铁头走得近了。
铁头高我们一届,他之所以叫铁头,是有原因的。
他的个性和小武一模一样,一天到晚不读书,专门惹是生非。但他爹是我们县里的头头,在学校里,不仅学生巴结他,老师也捧着他、惯着他。据说,连我们校长,都是他爹跟班。
撇开其他,单就这一点,在大家看来,他和小莉也算是门当户对,甚至在个别老师眼里,也可以读出默许和支持。
这还得了,小武怎么忍得住。他说:二牛,我们教训教训铁头?
嫉妒和反感一股脑儿涌出来,在我看来,既然你小武已经失去了骄傲的资本,凭什么发号施令当老大,于是我冷笑着回他:其实,人家蛮般配的嘛。
小武一愣,忽然很陌生的看着我:二牛,你......
6
我当然没想到事情变化的这么快。
兴许是敲山震虎,也或许铁头还忌惮小武的名头,反正,他们那一帮人马,没有去找小武,而是找到了我。
因为送花、唱歌、递情书这些活儿,都是我包办的。所以,铁头要给我一点教训。
那天下午,小武他们去打球,我有意避开,躲在教室里看武侠小说,一个人沉浸在菊花古剑和酒的世界里。
突然,一个角色从后面,箍住我脖子,把我放倒了。
他们有备而来,放倒我之后,七八只脚一齐朝我身上飞来。
我人单单一个,影独独一只,只有抱着脑壳挨打。
他们打了一阵才停手,我艰难的坐起来,感觉像散了架的风筝,摇摇欲坠。铁头见我坐起来,又是一脚,正中我胸口,我感觉放不得气,老半天才憋出几个字:你等着!
他蹲下来,恶狠狠的说:我等着你们,要再敢找小莉,一个一个收拾。
夏天的烈日明晃晃的照在头上,整个世界都是鲜红的,仿佛都在渗血。我头晕目眩,艰难的挪到水池边,脱下衣服,把脑壳淋到水龙头下,使劲的冲洗自己的脸。
水池里,阳光映出一池殷红。
一口水呛进鼻子,我猛烈的咳嗽起来,朝地下吐了一口血痰。
小武急匆匆跑了过来:听隔壁班讲,你遭铁头打了?
他看见地上那口痰,吓了一跳:下手好重!
7
小武咬牙切齿,要为我报仇。
我低着头,脸红红的:我,对不起你。
小武说:讲什么卵话。
我鼻子一酸,几颗眼泪不争气的抛落下来。
小武说:像个姑娘家。
我擦干眼泪,信誓旦旦的说:我们拜个把子?
小武拍手赞成:要的......要的......
傍晚的果园,一片死寂。我和小武都跳了课。
一把锃亮的匕首,泛着阴冷的寒意。一瓶开盖的白酒,散着浓烈的酒气。
我倒吸一口凉气,小武也皱眉。
他鼓起勇气,握住刀,咬了咬牙,终于朝自己手掌割去。
我连忙跳起来喊:等下——割指头,留着手打球。
小武痛的龇牙咧嘴:你他娘的,我割了你才说。
鲜血顺着他的手掌流了出来。他把匕首递过来:该你了。
我握住匕首,吞了几口口水,朝手指比划着,就是不敢下刀。
你怕?小武捂着伤口笑。
我也笑:不是怕,我看电视里,人家结拜,都要摔碗。
小武说:将就下,摔瓶子。
我说:没得碗,至少也搞个杯子。
小武飞起一脚:快点,老子血都要流完了。
我摸着自己的屁股,把匕首递回去:你来吧,我下不了手。
我闭上眼,只觉得食指一阵刺痛,再睁开眼,血吧嗒吧嗒的滴了下来。
那一瓶酒,很快就被我两的血染红了。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小武脖子一仰,一口猛灌下去,憋了老半天,才回过气:你喝一口。喝了,我是大哥,你是老二。
他娘的,明明我大月份,你还争着当大哥。我心里一万个不服,但还是接过了酒瓶。那酒味混着血腥,只一闻,我就差点吐了:真的喝?
狗日的,再给你炒两个菜?小武又抬起了脚。
我只好硬着头皮,大气不出,轻轻抿了一口。
小武喊:赌咒、发誓。我说:什么?
小武气呼呼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也来了火,扎实灌了一口,喘着大气: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哇的一声,我吐了一地,半天,才又含混不清的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小武笑:但——求,傻儿,话都讲不转了......
8
对于找铁头报仇这件事,我详详细细的给小武做了几个方案。
但他只是一个劲的笑:说这么多,其实就是怕,是不是?
我咬起牙齿:我怕个毛啊。
其实,我还真是怕。铁头的身份、背景摆在了那里。
而我呢?我爹是个瘸子。虽然在我口中,他是参加对越自卫还击的英雄,但事实他只是一个小儿麻痹症患者,被同行欺凌、被流氓敲诈,这些,我都无能为力,更何况对抗这个县城的大员。
小武知道我的底细,不过,或许是看穿了我心底那点自卑和虚荣,所以,他不愿也不会,拆穿我的把戏。他拍拍我的肩膀:快下自习了,你先回去,明天再扯。
第二天,小武的座位始终空着。我还在想,是不是昨晚灌血酒醉了,今天起不来。下了早自习才听说,昨天晚上,小武堵到铁头,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今天已经被派出所叫去,学校要开除他。
我的心砰砰跳个不停,坐立不安、心神不宁。
直到晚上,小武回教室收拾书桌,我才见到他。
我几乎要急哭了:怎么回事?
小武轻描淡写的说:我只要一只手,收拾他,也绰绰有余。怕卵,我还未满十八,派出所拿我无法,学校开除我,我也没什么讲的。
我那几滴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大哥,你好傻。
小武笑:老二,你当真是个姑娘家。他附在我耳边轻轻说:帮我办件事......
我擦干眼泪,用力的点点头。旋即跑到小莉的教室,她们恰好是自习课,没有老师。我气冲冲的走进去,当着全班学生惊恐的眼睛,一把抓起她的手,连拉带扯去了果园。
我把小莉的手,一把交到小武的手里,大义泯然的去把风了。
9
这就是小武和小莉之前的故事。
我见证了他们牵手、分手到再牵手。
虽然,我做梦都喊小莉的名字,把青春期所有的春梦都给了她,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想,若不是小武,我一定要去争个鱼死网破,哪怕头破血流、哪怕遍体鳞伤,也要把我最爱的女人抢回来,勇敢的表白他,狠狠的爱他。
不过,对于一个惯于逃避的人来说,好多事,真的只是想想而已。
悲哀的是,我的让步、小武的痴情,并没有换来小莉的真心。
小武离校之后,他和铁头走的更近了。
听说,这一次,她们还看了通宵场录像。
这件事,小武忍不了,我一样也忍不住。
小武说:走,到我二哥屋取家伙去。
想起小莉那花儿一般的脸,我也来了火:走。
我们决定砍了铁头。但在翻出围墙后,我就反悔了,眼前都是我爹那摇摇晃晃的身影。
我说:大哥,要不,再商量商量。小武说:商量个毛。
放学的铃声响了,学生们三三两两的走了出来。铁头和小莉肩并肩、有说有笑的走了出来。我拉住小武说:刀子就算了,今天你看我的。
说完,我径直朝铁头走了过去。
他警觉的盯着我,小莉则有些惊讶:二牛,你想搞什么?
我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腿肚子一扯一扯的,但想到胸口那一脚,不禁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铆足全身力气,朝铁头挥出一拳。
不想他早有准备,一个躲闪,那一拳,重重的砸在了小莉的脸上,把她直接打倒了。
马路两边,冲出了十几个角色。
小武大喊:有埋伏。
我两个被围了起来,几只脚将我们踹下地。
我躺在地上,鬼哭狼嚎。小武抱着头,始终没哼一声。我从那些胯下看出去,小莉正趴在铁头怀里,哭的梨花带雨。
那天,他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像一朵受伤的花蕾,在风里伤心的哭泣......
10
我发誓要砍了铁头。
这一次,是真的。
他让我在最爱的姑娘面前出丑,还让我最爱的姑娘替他背了拳头,这恬不知耻、无情无义的王八蛋,死不足惜。
我和小武在果园里,有一根没一根的抽着烟。
我依旧学不会抽,只是张口吐烟圈,小武则把烟雾吐成一根直线。
我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笑起来:
狗日的,你像个猪脑壳。
莫笑,你也是个罗汉脸。
哈哈哈......
我们面前,摆着两把马刀。
那是小武从他“烂杆子”二哥家里偷偷取来的。
今晚,我们就要行动,砍了铁头。
老二,你怕不怕?
怕毛,世界上还没有我怕的。我脚杆发软,胸脯子却拍的咚咚响。
耶嘿,小武笑:当真没有怕的?
我想了半天:如果,真的算,我只怕鬼。
小武突然说:上次,我到这里,好像...确实......看到有个白影子。
我背脊发凉:你莫讲鬼讲神咯。
小武说:真的。那个女的为什么要吊颈?
听说,好像遭社会上人骗了,有了伢儿。
小武长长吐了口烟:哎,人啊,都是为了一个爱字,就是死了变成鬼,也想不通。
月色惨淡,夜风阵阵,果园里一片沙沙声,偶尔几只夜鸟飞过,发出一两声哀鸣,分外凄凉骇人。
我抱着胳膊,瑟瑟发抖。
小武笑:莫怕,这件事办成了,说不定,我们也变鬼了,都是鬼,哪个怕哪个嘛?哈哈哈......
11
我和小武按算好时间,守在校门边。
他背着大牛仔包,包里是两把刀。
我浑身发抖,站立不稳。
小武一脚踢在我屁股上:怕什么,人活到,要有点气概。
我一愣,感觉有一支箭射在心里。
下课铃响了,小武拉开了背包。
忽然,一束手电射了过来,直愣愣的照在我们脸上。
搞什么的?几个黑影靠了过来。
直到走到面前,我才发现他们肩上的肩章和警徽。
完了,公安。我轻轻嘀咕一声。
你们到这里搞什么?一个公安打望着背包,厉声质问。
我...我...们...学生.....我说话舌头打啰了。
包里装着什么?他走上前来,一把抢过小武肩上的包。
快跑——突然,小武大喊一声。
我还没反应过来,小武已经跑出了几米。我的小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了,急忙也撒起趟子跑。
下了学的学生如潮水一般,不明就里,吓得纷纷让出了一条路。
我和小武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出校道,跑上大街,身后是几个身手敏捷的警察。
再跑就开枪了。身后传来警告。
我一愣神,一不留意,撞到花坛边缘,重重的摔了个狗吃屎,立即有两个警察一左一右的把我扭起来,我丝毫动弹不得。
小武还在往前冲,他是长跑冠军,在这个小县城,能跑过他的,罕有其人。
警察拿出手铐,重重的把我拷了起来,我感觉自己的手像被锯子锯过了一般,不仅大喊起来:小武——大哥——
小武猛然站住,回过头来。
此时,明亮而刺眼的车灯由远及近,飞驰而来,径直朝小武撞了过去.....
我看见小武用手遮挡了一下眼睛,然后,身体画了一个漂亮的弧线,重重的落在了几米外的花坛里。
12
若干年了,我的脑海里,一直不断的回放着这个画面。
仿佛那只是某一部电影里的情节,以慢放、快放等形式,从各个角度展示着他的惨烈。
无数次,我从梦中惊醒,浑身的汗水和枕边的泪水告诉我,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是一个少年挥之不去的噩梦。
我还记得我挣脱警察,踉踉跄跄的跪倒在小武的身边,那时候,他只是脸色惨白,还没有什么异常。
他喉咙里咕咕作响,一字一句的说:老子......看到你......对到小莉打飞机了.....
忽然,他的嘴里,泉涌一般,吐出了大口大口的鲜血。他的眼角闪现出一丝异样的神色,好像还听他混着血气,模模糊糊喊了一声,爸。
然后,慢慢闭了眼睛,睡着了。
我想起那天,我故意说错的赌咒和誓言......
还想起,我们在果园讲鬼讲神......
我们没有同年同月同日生,也没有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也并没有变成鬼。
关于小武的一切,都终结了。
他的母亲疯了,没人管、没人顾,我偶尔去看她,给她做饭洗衣,她常常吃着饭,就开始泪流满面,抱着我一个劲喊小武的名字。
后来某一年端午,河里划龙船、抢鸭子,她也跳下水,被一股混浪卷进了龙王府,这个善良的女人,最终连尸首都没找到。于是乎,小武这个人以及他在世上的一切,都销声匿迹了,仿佛他从来没有来过。
13
时光最擅长的,便是遗忘。
有些失去的东西,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们的母校依然是全县最大最好的学校,这些年经济发展,学校建设日新月异,原来砖木结构的东风楼、建设楼都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豪华气派的体育馆、科技楼。那片果园早就改成标准的四百米运动场,高规格的塑胶跑道和高品质的绿茵场,成为全校人气最旺的地方,再没有一个吊死鬼或枉死鬼的故事了。
但我无法遗忘。
小武死后,我被学校开除,回家继承了我爹那间修车厂。哎,其实,那只是一间十几平米的小铺子,黑糊糊、油腻腻、终年散发着霉味。
我今年四十,至今未婚。
有一年,同学生拉死拽参加聚会,我再次见到了小莉。
她一身尊贵典雅的打扮,依旧是个女神,只不过,身上、脸上,尤其是眼神里,写满了寒意和冰冷,我知道,那是经过了大风大浪,历经了人世颠簸沧桑,才有的悟透、淡定和无谓。我一个修车匠,达不到那个程度,也装不出那个表情。
似醉非醉之间,她端起酒杯走过来。
我手足无措,眼神无处安放,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她说:二牛,你是个好人,我敬你。
我的眼泪像瀑布一样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