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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K先生为广大读者观众带来如此优秀的作品,作为今年票房最高的国产电影,《蛙鸣的恶魔》可以说是剧情的紧密性与深度兼备,相信能够再创国产悬疑片票房新——”
正听得津津有味,视频声音戛然而止,阿川掌握着方向盘只能匆匆瞥去一眼,而与她合作没几年的客户则刚从置物格收回手,再次闭上眼睛假寐。
“我也不想发出声音,但是你看,这路实在太远了,中午又吃得很饱……”
狭窄的石子路两侧越来越频繁地路过大片水域,铁丝护栏对于机动车的防护性根本可有可无,午后两点的日光不加遮挡地投射在玻璃上,映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光晕……阿川实在不敢想,一旦打起瞌睡车翻到车道外,他们俩是否还有活命的可能。
副驾驶上的人甚至没有施舍一个眼神,她叹了口气,拉住遮光板徒劳地调整角度。
她知道他没有睡。
“发布会还只是个开始,接下来还有几场约访,来自三家不同杂志社,其中一家莉莉小姐曾经就职过,我想他们可能会问些相关的私人问题……你能应付吗?”
他贴着车座上的颈枕轻微地点了点头,嘴唇线条紧绷,像从未张开过的蚌壳。你没法指望知道里面藏着一枚珍珠还是空空如也。
“听着,莉莉的事我很抱歉,但采访会很大程度上影响你的公众形象,所以我希望,之后的访谈你能打起精神。你是我合作过最有天分的作家,很少有人像你一样能够凭着处女作就一鸣惊人。K,振作起来,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知道。”
阿川做K的编辑只有几年,K的第一本书面世以后,又陆续发表了长长短短十几部小说,然而全部反响平平,只有那本《蛙鸣的恶魔》热度居高不下,头一年就加印了两次,第二年更是由知名导演出马改编成了悬疑惊悚电影。
阿川并不是真的没有接手过类似K境况的作家,相反,凭借着过人天赋年少成名,后来却销声匿迹的人从古至今不可胜数。只是阿川在K身上看到了一点特别的东西。K的缄默少言,甚至称得上阴沉;时常长久凝望着远处,以沉思的姿态,陷进层层回忆构建的壁垒中,似乎无人可以找到通向他的路。
这样少年般的阴郁,让阿川相信他仍然有故事可写,他的内心,是一片蛰伏着未知生物的荒野,倘若加以正确引导,阿川相信那只或许是怪兽的生物将给予所有人灵魂上的震撼,哪怕是当下最对K嗤之以鼻的人。
这些阿川从未对K明说,她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苦心。
想着这些事,睡意不知不觉消散了下去,太阳微微西斜,发出的光芒也不再那样使人心烦意乱,她偏过头,看到K已经放弃假寐,如往常的每一刻空闲般凝视窗外刷刷掠过的湖泊与芦苇。
湖面波光粼粼,倒映在K硕大的墨镜上闪烁着稀疏明亮的光点,有如真正的星河,因着这份神秘的美丽,阿川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直到听到K说——
“我好像听到了蛙鸣。”
阿川愣了一下,顺着他的方向望去……道路高于湖面这么多,自然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湖泊岸上多是沼泽,有那么几只青蛙也不奇怪。”
话音刚落,K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一个穿黑色衣服的老太太,站在路边由远及近。当车辆与她交错的时候,K清晰地看到她头上的黑色针织帽,以及果核一样干皱的脸。
那是一张衰老的欧洲女人面孔。
她看着车子逐渐远离,头颅也随着目光慢慢转动。
过了一会儿,阿川又听见K缓缓地说:“我的老家,如你所见就是水乡,夏天傍会有很多小孩在水岸上玩,我们吃饱了饭就比赛逮蛤蟆……”
“蛤蟆?”
K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里的青蛙似乎非常少,抓了尾巴还没消失的小东西回家,养大了多半是丑丑的癞蛤蟆。”
“那么养出绿油油的青蛙岂非可以吹嘘好久?”
“嗯,小时候都穷,养出一只青蛙能换一大把弹珠呢。”K似乎回忆起愉快的事,掠起嘴角轻轻笑了一下,“只不过也没人舍得就是了。”
阿川也笑了笑,松开一只手搭在降下的车窗上,略带潮湿的风吹过来终于有了些怡人。
再往前就是K的故乡,那里太过偏远,K独自前去必须一直转车。自阿川开始与K合作。这是他第一次回老家,阿川同情他没有车还要赶那么远的路,同时也是为了促进对他的了解,所以主动提出了开车送他。
原本还想顺势住两天,不过启程之前刚说出“正好我也休假……”,K便立马接上:“我很想留你住,不过几年没有回去,房子恐怕破败得不能住人了,我尚得求亲戚收留。”
“此番是为了赶上追悼过世的婶娘,明天一结束便立刻回市区。等到房子翻修毕再正式邀请你来度假如何?”
阿川含笑应了一声。
鬼知道你还会不会翻修那百八十年不回一趟的老房子。
其实阿川未必有多喜欢农家乐,只不过兴之所至,想看看什么地方能长出K这号人。越是了解一个人才越能制定出恰当的培养方针,不是吗?
“关于下一部作品,有什么想法了吗?”
阿川没有停顿地继续说:“也许可以用些怪谈或传言做背景——类似于中世纪那位用少女之血涂抹身体试图永葆青春的女公爵啦,古今中外五花八门的招魂术啦……对了,前几天翻了些资料,据说很久之前有一种巫术,可以让活人再见到死去的人,不过当然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喂,你有听我说话吗?”
车子缓缓向下行驶,他们开下了一段不算陡峭的破路,两侧开始出现连绵树影。杨柳和其他叫不出名字婀娜多姿的树让阿川想起某些不太属实的影视片段,傍晚一踏进烟花柳巷,便有许多招展的女子夹道相迎,身影娉婷有如鬼魅,不断向来客明送秋波。
温软的水乡,多半产出柔美的女子吧,连树也这样风姿绰约。
对着车窗的侧脸忽然泛起丝丝凉意,阿川回过神,发现不知何时天上已经阴云密织,前方的玻璃也划下一道道针状雨迹,逐渐扩散连成不规则的形状。
K摘下了墨镜,微微皱起眉,把着方向盘的阿川却在暗道天也助我。
他喃喃地说:“梅雨季,忘了梅雨季……”
阿川哼着小曲一路驶进了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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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不止K家的旧房子破败,这个村子的房子普遍都很陈旧,装修上仍保留着上世纪末的农村风格——如果那也算装修的话。
幸而阿川也不是真来度假,她一边晃着方向盘一边随意地打量:路面坑坑洼洼,没什么人,大门多数紧闭,门前的小菜园杂草疯长,只有稀稀拉拉几只茄子豆角蔫头巴脑地挂在木架上。三两个行动迟缓的老头老太在路边蜗牛速度移动。
倒也不像下雨天人少的缘故,阿川刚进村子就没感觉到什么人气,视线扫过一个戴着斗笠的老头露出的半截脸,顿时浑身一抖。
“K,他们……”阿川向外偏了偏头,目光满是惊恐。
K凑过去瞧了一眼,正好和老头对上。隔着雾蒙蒙的水汽,老头混浊的目光里透露出一丁点儿疑惑,仿佛他们俩是什么许久未见的稀罕物种。
而他的脸,正如他身后两名老太太的脸一样,布满了月球表面似的坑坑洼洼的疤痕,附着在宛如枯木树皮干皱黝黑的肌肤上,突显得两枚眼珠更加大而骇人,隐隐泛着鱼肚白,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干尸或者木乃伊之类的东西。
阿川屏住呼吸,静悄悄地从他们身边滑过去。
驶远之后未等他开口,K开口解释:“疫病。”
只有难以治愈的疾病才会对人造成如此恐怖的摧残。
阿川突然想起K是对他说过的。大约二十年前,正是上个世纪末,他长大的村庄感染了一起来势凶猛的瘟疫,由于地区偏远,医疗条件又非常差,死了相当数目的一批人,其中包括K的哥哥和母亲。
之前怕令K伤心没有仔细打听,而今忽然记起,阿川觉得此时此景也恰如其分,所以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你没有染上?”
K的脸光滑细致,顶多是有点经常熬夜造成的气血不足,除此之外一个疤都没有……总不会是瘟疫专程避开了他的脸罢。
K说:“瘟疫开始时我没有在村子里,直到结束一个月后才回来。”
这座村子依山傍水,而K家的旧房子坐落在山脚下,一栋白墙红瓦的两层小洋房。阿川收回摸掉了一把墙灰的手,心想也不一定是白墙。这栋摇摇欲坠的小楼实在看不出原本模样了,没有人修缮,不过也就才二十来年而已。
K回车里拿出一把钥匙,倒是保养得宜,只不过对着铁门锁孔塞了半天也没能塞进去。“已经完全锈住了。”他不怎么意外。
K把阿川留在原地,回来时手上抱着一块青石砖。阿川张了张嘴,“非进去不可么?”
“恐怕如此。我妈他们的几张证件没带走,听说村子有可能会拆,还是尽快取出来好。”
他让阿川退后,吃力地举起石砖到胸口高度,然后重重往门锁一砸,两下,三下,老式的铁制防盗门就这么砸得断裂了开来,听声音已经锈得十分脆了,像超市兜售的手指饼干一样 “咔嚓”就碎成了几截。
K把石砖扔到一边,手上滴血。
接着没怎么停顿,他后退几步,猛冲上去撞开了里层的木门。木门轰然倒地,激荡起一层厚重的尘土,K咳嗽着,仰起头看了看,走进去。
阿川愣着一直没怎么吭声。K好像变了一个人,又好像没变。他还是原来的他,只不过蛰伏在荒野中的未知巨兽似乎已初露端倪,背影多了一股不知所出的狠劲儿。
阿川突然不太能确定即将到来的连绵大雨对自己到底是不是好事。
屋子里昏暗非常,窗户上堆积的污垢已经厚到几乎不能透光,借着屋门外的光线他们看到一楼几乎已经空了,地板靠近窗户的位置散落,或者说曾经散落的地方黏着几片湿答答的报纸碎片。三步之外是一张崩出弹簧的沙发,据皮革面的破损来看估计有段时间变成了老鼠的安乐窝。再往里去,厨房拐角立着一小盆墓碑状仙人掌,倒很应景。
“哐啷。”
金属铁皮与水泥地面碰撞的清脆声响激得阿川头皮发麻,她回过头,楼梯最下端K正低头盯着手里的东西出神,似乎眉毛紧皱。阿川走过去看,一个捏瘪的易拉罐,隐约印着“xx啤酒”几个字,紧挨着两只碰在一起的啤酒杯图样。
“怎么了?”
K摇摇头,“没清干净的垃圾。”说完蓄力将易拉罐从暴力拆开的大门扔了出去。
正要跟随K上楼,她突然听到身后一声暴喝。
“喂,你们!”
一个瘦弱的胡子拉碴的男人闯进视野,看上去三十来岁,头发乱蓬蓬地垂在肩膀上,衣服从肩膀开始到前胸湿了一半。
雨已经下得这么大了吗。
阿川瞥了他手里的锄头一眼,扯出笑脸:“别激动……我们不是闯空门。”
这种情况下当然没什么说服力。宛如野人打扮的男人向他们徐徐逼近。但是似乎,他也很害怕,两条腿微微颤抖。
“……春生?”
野人半张开嘴,像听到外星人呼唤自己。阿川也看向K。
“春生?我是表哥,K。”
阿川首先震惊于看上去已经步入中年的野人才二十冒头,紧接着惊愕地想到,这几近鬼村的破地方居然尚存年轻人,并且和K有极近的血缘关系。
阿川看了看野人,不,K的表弟,又看了看K,半天憋出一句:“要不……坐下聊?”
——
兄弟二人多年后再度重逢,场面与阿川想的不太一样,气氛一度紧绷。他们彼此之间仿佛存在一种特殊的联系,同时也因为这种联系而不太想见到对方。
春生和他的锄头在楼下等待,阿川随同K穿过狭窄幽暗的楼梯到达二楼。这一层东西较为丰富,包括走廊上的两把椅子在内共有三把椅子,三盆沿墙根一字摆开同样枯萎已久的花。走廊两端各有一间卧室,其中朝向东南的一间较宽敞,那就是K父母曾住的卧房。此外,楼梯对面另有一间卧室、一间据说是杂物室的房间。
由于光线稀疏,他们放慢速度前进,经过杂物室的时候,阿川敢对天发誓她又一次听到易拉罐掉在地上那样“哐啷”一声——不大但格外清脆。
她伸手拉住K,指了指杂物间。
“估计是老鼠。”K望着那扇门,“不过,我没听到什么声音,可能你听错了。”
“不会错,和在楼下时听到的一模一样。”阿川执拗地说道:“对了,之前那一下是怎么回事?”倘若K踢到了易拉罐,应该是一连串叮铃当啷的碰撞声,可她记得分明只有一下。
K露出同样困惑的神情,“我也不清楚。我听到响声才转过去看,那时就已经在楼梯口前面的地板上了,就好像……”有人从楼梯上方扔下来一样。
他们又看着门等了一会儿,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响起。
或许应该开门检查一下。对着K率先转身进入主卧的背影,阿川将这个建议咽回肚子。
卧室里还剩下一张床、一只庞大的衣橱,和一台光秃秃的床头柜,阳台有光透进来,阿川看到床上的海绵垫和条纹床单仍在。K说床和衣橱是把材料运到卧室后现拼装而成,这个尺寸根本搬不出房间,也因此得以保留。床头柜则是和一楼的沙发一样,太破旧没人看得上。
他从床头柜最下层取出一个牛皮纸袋,一串钥匙,抽屉拉开时发出锯木头般刺耳的噪声,阿川忍不住呲起牙,缩着脖子把头拧开,目光刚好穿过窗户落在杂草丛生的土地上。
她看到一个女孩。
“K……K!”
阿川连拉带拽将K拖到窗边,K皱着眉弹去牛皮纸袋上的灰,对折塞进口袋,然后才望向阿川所指的地方……什么都没有。
“差不多得了。”他怀疑自己被当成乐子找。
阿川出于激动声音提高了两度:“刚刚还在那里,她在往上看,就在那里……那个井边!”
K怔住。
他愣住,有如记忆的坟墓突然长出一株鲜艳芬芳、充满危险的花朵,吸引着迷魂客一再靠近。无法移开视线。
“咦,什么在发光?”
阿川撇下犹在痴望的K,噔噔噔跑下楼。春生已经走了。雨还在下,只不过转成淅淅沥沥的中雨,她从车里取出伞,撑开奔向洋房侧面的水井边。拨开湿漉漉的草丛,阿川找到了闪光的源头:几颗包装精美、被雨水冲刷发亮的糖果。塑料糖纸上印有xx厂制巧克力糖字样。
她抬起头,K仍然站在主卧的窗前,于是她举起一只糖果向他挥舞。
这时天空突然开始落雷,雷声与电光交错间她注意到K的脸——不知是否因为闪电映照而格外惨白。
——
正如阿川所期待的那样,进入梅雨季的水乡一旦开始下雨就没有停止的趋势,到了傍晚村庄的道路上已经开始如同小河一样水流遍布,而此刻踏上返途也将十分危险。
K不能再强硬送客,于是带着阿川到春生家吃了一顿晚饭。
他按照记忆中的地点,指挥阿川左拐右拐,路经看起来像集市的一片架起石台的区域,几只小型动物的尸体和腐肉一起零散陈尸在道路中间、两侧,以及某些石台上。道路中间的尸体随着积水流向缓缓移动。
明明已经被大雨洗涮得几乎闻不出腐烂气味,阿川还是难以抑制地干呕起来,胃袋好像有虫子翻滚蠕动。K不得不冒雨和她交换位置亲自驾车。
“这也没办法,眼看着天沉下来,真等到走完流程再下土肯定难上加难。”
春生端上寡淡的饭菜,然后将两副碗筷放在桌上。“对不住表哥,让你白跑一趟。”
K摇摇头,扫过敷衍摆放的碗筷,正要开口,阿川拉住他的袖子:“算了,我吃不下。”显然仍对菜市陈列的小型动物尸体耿耿于怀。
“这里可没有外卖点。”他咕哝道。
“我包里有饼干和巧克力棒,等饿了再吃。”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春生去厨房端汤,他的背影刚刚消失,K的耳边就响起了敲门声。阿川无动于衷地玩着手机上的离线游戏,于是K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个黑衣黑帽的老太太,他们曾在路上见过。
“晚上好,小伙子。”
唱片机播放破损胶片的声音,从她仅剩几颗牙齿的干瘪嘴巴里冒出来。她微微笑着的样子无端令K想到活跃在童话故事之间的老巫婆。
“我饿了,能给点吃的吗?”
K没有说话,回去拿了相当份量的一块米糕给她。
老巫婆喜笑颜开地接过,感激地说:“好孩子,谢谢你。”
“不过,夜色将至,我的孩子。时间不多了。”
——你在说什么?
阿川的声音遥遥传来:“怎么一直站在大门口?K,是谁呀?”
——沿街要饭的老太太。
等他再次将头转回大门,穿黑衣的身影已经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暗沉沉的雨幕当中。
饭后K提出在春生家借住,春生没有一口答应,也没回绝,而是让他跟自己来到另外一间无人居住的卧室。
房顶在漏水。
或许春生原本能在雨季到来之前修补好的,但是K看着表弟望向天花板的侧脸,心想他并不欢迎自己。就像他同样不想看见春生。
于是他说:“老房子二楼还有床,我们回去凑合一晚。”
春生目露困惑,却最终什么也没说,送给他两袋米糕和一只装着热水的暖瓶。“不够明天再来拿。”
回旧洋房的路上依旧由K驾车,阿川隔一会儿便换个姿势,显得十分不安。他也被弄得心烦意乱,蹙眉问:“怎么了?”
“……一定要在那间房子住吗?”
“你也可以在街上睡。总之,我不太喜欢边睡觉边洗澡。”
照村庄的状况来看,也不太可能有旅馆这种奢侈的东西。
天色完全暗了。
停好车后,K走到玄关准备查看大门破损,一转身瞥见阿川用脸和肩膀夹着伞,在后备箱翻找什么东西。半分钟后她提着一只透明塑胶袋走过来,透过袋子能看到里面的红色方格纹布料。
“出门带床单,早有预谋?”
阿川尴尬地停顿了一下,推开他进到房子里:“懂不懂有备无患啊。”
K耸了耸肩膀。
“门是修不好了。”从门轴开始连接的木头整个断掉,就算有工具也无力回天。“反正村子也没剩下几口人,直接把门掩上算了。”
“那我们俩轮流守夜。我不放心。”
“你想通宵就通宵吧。”
——即便此刻阿川恨得牙痒痒,也碍于困在当下处境完全是自作自受而不好意思反唇相讥。
K从他的编辑手里接过床单,撤下一碰就灰尘四溅的旧床单重新铺整,盖住四个角,一丝不苟地捋平每条皱褶。动作疲惫又莫名温柔。好像故意放慢了速度,一边整理床铺一边无法抑制地陷入回忆。
“你睡床,我去把三把椅子拿过来拼成……”
他转过身,呼吸停滞了一瞬。
阿川离他极近,近到她鼻腔里的呼吸都打在了他耳边,带着些微潮意。她的手如同黑夜里簌簌爬动的藤蔓逐渐攀附上K的肩膀。
她踮起了脚。
女人柔软的嘴唇近在咫尺,他们的呼吸黏缠地交融在了一起,只需要略一低头,他便能品尝到其中的甜美芬芳。肉体和心灵,此刻都缓缓向深渊滑去……
就在两唇相触的前一秒,K忽然惊醒似地弹开,脑海中一片混乱。他一边往门的方向后退,一边平复着后知后觉如同擂鼓般轰隆作响的心跳。
——这是不对的,不对的……哪怕……
阿川也清醒了,眼睛里的迷茫消弭,她歉疚地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在那一瞬间,着了魔一样拼命的、无法抵御,或者说压根没想到抵抗地如此渴望接近他。
就好像,一直以来都是她无法实现的愿望。
K虽不会自诩正人君子,但趁人之危的事也从来不做,刚刚的一切原不该发生,甚至有些莫名其妙。他同样解释不了这奇怪的磁场是怎么一回事。
“聊点别的吧,比如莉莉。”阿川忍受不了太过致命的沉默,从走廊搬来一张椅子,拆开挎包里的饼干,就着春生馈赠的白开水咀嚼了起来。
“没什么好聊的。”
“总要有人提到,不是我也是别人。”阿川把巧克力棒递过去,对方摇了摇头。“自从分手后你状态就一直很差……和我聊聊吧,就算帮我的忙。”
K冷冷地笑了一下:“确实没什么好说。一个电话不接,消息发过去石沉大海,难道不是铁了心要分开吗?”
“或许在气头上?两个周过去总该冷静下来了,说不定只是想让你再哄哄。”
“……是我不好。”
阿川难得没反驳。她能说什么呢,K确实拥有相当难搞的个性,每次修改K的作品,试图了解一点他的想法总会吃闭门羹。想要走到这个人心里恐怕更是难如登天。K把女朋友气到分手一点也不奇怪。
“我们吵架之前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可能是一个月,我也记不清了。”
据阿川所知,那段时间K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清闲,发布会已经妥善安排,需要准备的材料和说辞也就位完毕。根本没有需要他操心的地方。所以……
“莉莉太忙忽略了你?”
出乎意料,K摇了摇头。
“我不想见她。不想见任何人。”
阿川叹了口气:“都说了去找周先生聊一聊,你又不听。”
“……我不想看心理医生。”
总是这么任性。
阿川吃完东西看了眼时间,放下手机时,突然又听到“哐啷”一声,她抬起头望过去,仍然从杂物间传来。
或许真的是错觉,开了那么久的车她应该累了。
“阿川……”K忽然喊她:“你听到了吗?”
——我听到了!
“青蛙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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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她晃了晃头:“……不对,你怎么知道是青蛙,而不是蛤蟆?”
K迟疑道:“我没有想过,或许是蛤蟆吧。”
雨又大了起来,激烈地拍打着窗户,阿川忽然觉得自己和K像困在盒子里的人,只剩下他们两个,外面的世界在离他们远去。越来越远。
“蛙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曾经发生过什么?K?”
这一次,K没有继续回避。或许在滂沱的大雨中,在与世隔绝的旧房子里,他也清晰地感觉到了令人窒息的无恐慌。
他说:“原本我哥和我妈不会死。”
四岁的夏天K的父亲给兄弟俩捉来两只青蛙,碧绿碧绿的,关在通开气孔的玻璃瓶里。一整个晚上K都在和青蛙玩,他把青蛙拿出来放在水盆里听它叫,玩累了就睡过去。然而等到天亮醒来时青蛙不见了——他忘记放回瓶子。
K伤心欲绝,难过得几乎吃不下饭,然后,他看到了哥哥的青蛙。
哥哥自然不肯让给K,四岁的K尚且没有学会遵守人和人之间最基础的社交规则,凭借幼童本性里的残忍和蛮横,趁哥哥不备,抢走瓶子用力砸在地上。
K至今记得青蛙是如何被碎裂的玻璃穿肠破肚,也记得哥哥如何崩溃大哭。他站在那,除了害怕和无措,心里升起小小的快感。
我没有,那么谁都别想得到。
“每年夏天最热的时候我和哥哥都会跟我妈回外婆家住,但是因为那次……事故,他说什么都不要和我一起走。我爸在外打工,所以我妈就留下陪他了。”
阿川觉得恐怕以后都说不出“没关系,以后一定能写出更好的作品超越《蛙鸣的恶魔》”这种话了。
“哐啷……”
“叮铃哐啷……”
阿川站起来对K说:“把杂物间打开,我今天一定要看看有没有老鼠。”
或许她脸色实在差到极点,K不觉得她还有心情开玩笑,从口袋的牛皮纸袋里取出一串四把的钥匙:“黄色这把能进杂物间,我陪你?”
“不用,我就看一眼。”
这扇门的锁并没有锈住,阿川顺地把钥匙嵌入锁眼转了两圈。从外面吹来的风惊醒了灰尘,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等到终于能睁开眼,幽暗的空间里又发出一声“哐啷……”
寻着声音看过去,正对着门的窗户下似乎有个人影。然后,听见了一声长长的貌似是“唉”的叹息。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比较恰当,倘若几千年前埋在地里的干尸还能复活,醒来后看到现代柏油马路上飞驰而过的四轮汽车和眼花缭乱的霓虹灯,恐怕就会发出这样一声夹着灰尘和惆怅的叹息。
阿川想喊人,叫K来看看里面并没有劳什子老鼠,只有一抹幽幽叹息的鬼影,但是她发不出声音,她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勇敢。
阿川甚至有一种错觉,它似乎看了过来。
“阿川?”
窒息感消失了,四肢如同被枷锁束缚的沉重一并消散,好似刚才的一切——身体不受控制地僵硬也好,发不出声音也好,都是幻觉。
K两手各提一把椅子,疑惑地问:“有老鼠吗?”
黑影也不见了,阿川壮着胆子进去,打开手机电灯,灯光之下是一地捏瘪的易拉罐。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啤酒气味。
“看来这就是我爸躲起来喝啤酒的地方了。”K翻看易拉罐,“生前。”
阿川盯着他头上的发旋:“你说你爸醉驾从山路上翻下去。”
“嗯……我看到了。”
阿川不明所以。
“出事那天晚上是我哥跟我妈忌日,他提着酒出门,我看到了。”
看到了,却没有阻拦。
“出了那种事,我爸没骂过我一句,但是那天晚上我很怕他会怪我……我看到他喝了很多酒,拿了邻居家借来的车钥匙。”
阿川关了手电筒,将K的脑袋抱在怀里,一边喃喃地道:“你早该告诉我的,早就该……”
黑暗中只剩下K啜泣。
半个小时后K躺在唯一的床上睡着了,不过并不安稳,阿川则坐在他搬来的椅子上,默默注视着他熟睡后的脸,嘴唇仍然紧绷成一条线,像死去再也张不开的蚌壳。
她感到疲惫,但丝毫没有睡意,于是漫步到窗边,用纸巾擦出一小片能够视物的玻璃。透过这片玻璃,她看到灰暗漫天飞舞的雨丝,湿漉漉微微反光的杂草,以及那口水井,还有水井边正在冲她微笑的小女孩。
阿川捂住嘴,差点尖叫出声。
小女孩穿着单薄、肮脏、破损的连衣裙,脚上只有一只凉鞋,脸上冲刷不掉的是什么?是血吗?干涸的血吗?
阿川看不清,心跳快得像要呕出来一样。
女孩直勾勾地瞧着她,手里攥着一个罐子。
渐渐地,她不笑了,转身走向身后的灌木丛,阿川看到她的后脑勺,模糊溃烂的血肉之间露出森森白骨。罐子从手里滚落掉在水井旁边,女孩又一次失去了踪迹。
她全然不像杂物间看到的影子那般忧郁惆怅,只剩下赤裸的怨恨,仿佛要将人生吞活剥。
她想做什么?她一定还会回来……
混乱中阿川穿起外套,忘记拿上伞,一路穿过狭窄陡峭的楼梯,还剩几个台阶的时候脚下一滑栽到了地板上。
来不及细想为什么感觉不到疼痛,阿川一把掀开门,冒着大雨跑向水井。不过等她到了,却已有人早一步捡起了糖果罐。
假如吃晚饭时曾与K一起开门,那么阿川就会认出,此人正是当时来乞讨的外国老老太太。
老妇人把罐子递给阿川,并说道:“时间快到了亲爱的,你要在死亡降临之前救他。”
……我会死吗?
她拄着光秃秃的拐杖,像小女孩那样望着二楼的窗户,“趁K还没有记起来——动作要快呀。”
鞋子和衣服经雨水一泡格外沉重,阿川吃力地抬起脚,落下,每一步都像走在沼泽里。没了撞坏的门遮挡,路灯从外向里将光投在了第一个拐角的墙壁上,阿川猛地在墙前停下,呆呆地站了片刻,忍住眼泪继续往上走。
“K!K!K……”她拼命叫喊。
但是当阿川终于穿过走廊,K仍旧纹丝不动地睡在床上,脸上显露出痛苦,似乎陷入极深的噩梦。
而在距离床脚两步远的地方,那只硕大、沉重、同样无法被运出的衣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倾倒。
衣橱之后,小女孩浑身冒出鲜血,脸已经涨成了青白色——倒不是因为用力推衣橱——而是像溺死的人一样被水泡得巨大肿胀,溃烂的后脑勺掉下一只一只水蛭。
现在叫醒K恐怕来不及了,阿川抓住两张椅子卡床脚,椅子被压得骨架断裂开来,木屑四溅,发出吱嘎吱嘎的哀鸣。
不过已经足够让K捞回一条小命。
阿川拍了拍K的脸,他睁开眼睛,看到压下床铺上的衣橱和被拖到地上的自己,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
衣橱后面,面目狰狞的小女孩不知何时又隐匿了踪迹。
“等下再解释,我们先出去!”
再次经过楼梯拐角,余光瞥到阿川曾驻足的墙壁,K同样露出如遭雷击表情。
阿川只能说:“来不及解释了……”
根本不知道怎么解释。
诡异的沉默中,K自觉地坐到了驾驶座。阿川鼻子有些酸,把一直紧紧抱着的巧克力糖果罐给K看:“能记起什么?”
K瞳孔猛一下收缩,接着别开脸:“……我从没忘记。”
“春生有个双胞胎妹妹叫春音,你看到的那孩子大概就是她。”
“怎么就找上你了?”
“恐怕不光找我……那是瘟疫结束之后的事了,当时我爸还在。”
疫病过后春生和春音脸上都留下了疤,村里的其他小孩也一样,当然K例外。他们都知道K为什么没有疤,也知道K为什么失去兄弟和母亲,因此对K总带点嫌恶,经常聚集起来捉弄他,尤其是春生和春音。
大人们则忙着捕鱼耕种,自然不会理会小孩子的恶作剧,而K不想一直被欺负,所以在某天又被迫跌了一身泥之后,决定给他们点颜色瞧。
K将一罐舍不得吃的巧克力糖送给春音,然后告诉春生:她抢走了本来要送你的一整巧克力,并且威胁我不准让你知道。
当时吃上一块巧克力比捉到青蛙还难,春生带上K怒气冲冲地找过去,春音正在井边洗衣服。K看得清楚,春音刚解释一句就被春生重重推了一把,然后重心不稳跌进了井里。
春生和K都听见清晰而沉闷的“咚”一声——想必是落水之前先撞到了头。于是春音甚至没来得及惨叫就丢了性命。
春生吓坏了,K也吓坏了,K只是想让他俩起冲突,没想到会害春音掉进井里。K和春生什么都没有对大人说,其他人都以为春音坠井身亡是意外,只是女孩自己没当心。
只有春生和K,日复一日记得真相,每每看到彼此就想到死于非命的春音。K六岁时父亲车祸去世,他被外婆接走到外地开始读书,自此和春音长达二十年没有再见过面。
“春生一个人比我更危险。”K和阿川开车到春生家已经凌晨四点左右,天空却因为云层而愈发黑暗。
敲半天门没应,两人只好绕到房子背面找出一扇没锁的窗,从那里爬进卧室。春生的床铺整整齐齐不像躺过,阿川松了口气,心想或许他今晚外出躲过一劫。
然而等到打开客厅的灯,春生已经脸朝下死在了茶几旁边。廉价水钻吊灯从天花板掉下来,中心的金属杆戳穿了他的头。
阿川差点昏厥过去。
K想把表弟挪出吊灯下,但是尝试半天不知如何下手,血腥味刺激着大脑,爆发出像是要把头劈成两半的剧痛。
他看着已经开始僵硬的春生,突然觉得这场景很眼熟——曾经也有人等K去救,但是太晚了,他只见到了冷却的尸体。
那个人……
“K,你没事吧?我们先出去好不好?”
记忆的假象一片片破碎,编织的幻境之后,K看到了阿川的脸。
阿川拿着手机倒在地毯上,失去焦距的眼睛映出K因为过于悲痛而略显麻木的神情。
“莉莉……”他对着阿川这样说道。
阿川猝不及防,但是并没有像K祈祷的那样骂他“有病”,而是说:“你想起来了呀。”
既然咒语被打破,那么正如那位女巫师所言,她也即将在K面前消失了。
K冲上去紧紧抱住她:“对不起莉莉,我不应该挂你电话,我不知道你在求救。我……不知道你得了急性胃病。”
医生说莉莉是因为胃穿孔没有得到及时抢救而死。
医生说,你女朋友是活活疼死的。
只有K在她的手机快捷呼叫栏上,她在那座城市没有亲人,按下呼叫K的快捷键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
地面突然开始剧烈晃动,墙皮簌簌掉落,水泥地板上裂开一道一道缝隙……整栋房子似乎受到强烈的挤压,哀嚎抽搐着马上就要破碎。
在房屋的摇晃尖叫中,她又看到春音,漆黑没有瞳孔的可怕眼睛除了憎恨还带着些许疑惑。
莉莉的手逐渐变得透明。
“你走吧,天一亮就走,就算道路被水淹没也要游回去。”
K问:“那你怎么办?”
“当然和你一起呀,我不会死第二次的啦。”
K失神地望着她:“你不恨我吗?女巫说只有你愿意,我们才有机会重聚。”
莉莉莞尔一笑:“我想了解你。”
诚然他爱她,但是她生前却对这个男人一无所知,K从不与自己分享他的痛苦和过往,莉莉想,她对K大抵是没什么怨恨的,只是有些遗憾罢了。
她摆了摆手:“快走吧,我就在你身后。”
——而能够死后陪同K回到故乡,哪怕了解的更多是他的罪恶和无尽悔恨,那也足够了。
这么想着,莉莉目送K离开玄关,房子紧接着塌陷下去。
就在下一秒,一根钢筋自空中崩落,扎穿了K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