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自己恐怕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之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们对自己的认知往往会和实际情况有很大的偏差。
哲学家讲:“认识你自己。”哲学,对外,是认识世界、寻求本质;对内,是认识自己、剖析人性。而著名的哲学三问“你是谁?”“你来自哪里?”“你要到哪里去?”更是直指人心,千百年来引得无数哲人苦苦思索。
对于自己,有很多长期养成的特质,有缺点,有优点,还在自我成长和反思中。
从小,我就是一个倔强的人。但因为父亲要求严格,很少表扬我,使我成了一个自卑的、服从威权的人,也特别遵守既定的规则。
小孩子都喜欢看电视,可是父亲总是在七点半准时按下电视的按钮,关掉电视。不记得我闹过多少次了,可父亲总是重复同样的事情,我无论如何闹腾都没法改变这个事实,让我明白这个世界上有我无能为力的事情,也养成了我遵守规则的习惯。以至于上大学后,他们突然改变策略,假期回家随便我看电视,让我颇不习惯——关在笼子里的动物突然被放出来的感觉。
对于学生来说,学习是他的天职。而对于读过大学的父母,孩子的学习成绩尤其重要。他们总是在七点半关掉电视后陪我一起写作业,九点准时上床睡觉。我从来没有和其他小朋友一样有晚上出去一起疯玩的经历,这也让我胆小而安静,内向,不敢和别人打交道,甚至在电话里大大方方说出自己的名字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庆幸的是,我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总是在班里名列前茅。
至今令父母津津乐道的是,我是提前上小学的,没有到年龄。父母去求了厂里的领导,让我提前认了几百个汉字(每天早上蹲在门口边啃馒头边识字),最后我和几个同样情况的孩子作为“旁听生”入学了,而且要求一学期后必须比正式生的成绩好,才能继续读下去。我们几个旁听生很争气,顺利地读了下去。因此在以后的求学道路上,我总是比同班同学小,这让别人很羡慕,我很骄傲。
但求学道路上总有波折,考试也偶尔有考砸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小学时一次数学测验没考好,后面的应用题做错了几题,最终成绩只有七十多分,可是考卷要家长签字。怕父亲苛责我,我想了好久,终于在他快上班时忐忑不安地拿出了卷子。他要急着上班,可还是生气地打了我几巴掌,签字走人了。我的脸火辣辣地疼,这让我记住很多年,也让当时小小的我明白成绩是多么重要。
上高中时,有次父亲发火,撂下一句狠话:“我看你考不上大学怎么办?”让我十分恐慌。虽然我现在明白人生的路不止一条,凭我的成绩也完全可以考上好大学,可对我当时的心理是一个巨大的压力,这压力一直延续到本科毕业,读本科期间我也勤奋好学,天天上晚自习,不敢放松自己。
一切为了成绩让步,为了我学习好,父母不让我干家务活,不让我打扮,怕我分心。
市场里各种蔬果价格一概不知,家里的大小零活一概不管,假期坐沙发上看电视边吃边看不会扫地,出来工作前不会做几个菜,以至于老公看到我在家的懒散样子惊呆了——在他家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庆幸的是,出来工作后我还是自立了,生活自理没问题,买菜做饭也越做越顺手,打扫房间也不在话下,所以我也不知道该培养孩子从小干家务活还是从小不干家务活。
不让打扮大概是那个年代父母的通识,记得小时候父母从来不夸我好看漂亮,花衣服买得不多,也穿得不多。虽然不愁吃穿,但我也没有很强烈的意识要爱美,爱打扮。直到上高中时,见到一个爸爸的同学,第一次见面的阿姨当面夸我:“这孩子长得真好看啊!”我大吃一惊,从来没有人这样夸我啊!我长得真好看吗?我很不自信。直到多年后我刚参加工作,和一个女孩子合租一间房,她说小时候自己爱打扮,天天想着怎么扎不一样的辫子,所以成绩不好,我才有些感激自己父母的严格要求。
可看到成功女人董卿的访谈,提及她的父亲,对她严厉,每天要求背古诗词、出早操、打零工,不让做新衣服,不准多照镜子,说马铃薯再打扮也是土豆,女孩子不能过多心思放在穿衣打扮上。董卿是痛苦的,童年回忆让她落泪,这是现在的成功能弥补的吗?我有些困惑了。也许,适当的打扮和放松是必要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虽然一直在父亲的威权下成长,但我的倔强还是时不时冒出头来,四处张望一下。
小学时我就当着姨夫的面,号称父母的面子是我挣出来的。大概是感觉到他们总是在亲戚面前以我为傲,小姨也经常拿我当榜样教训表妹,我有些飘飘然。这可气坏父亲了,他又在没人的房间打了我,边打边恨恨地说:“老子的面子要你挣?”我边挨着打边在心里暗暗怼他:哼,你现在就厉害吧。长大了我跑得远远的,不要你管。
还有一次,我和小伙伴去厂区围墙外的土坡玩编剑,以为父母还没下班。等我们兴尽而归,厂里的下班广播早就放过了。着急的父母在厂区里找了一圈又一圈,自然发现不了我们的踪影。回家的我自然又是罚跪,可是我不害怕,又是暗暗下决心。
到了假期,我和相熟的小伙伴一起在家写作业,最刺激的就是背着父母偷偷看电视。一听到院子里的铁门响,立马冲过去关电视,然后像模像样地坐在桌子前假装写作业。这一切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还得自然应对母亲的盘问:“是啊,我们在写作业啊!”那表情,绝对无辜懵懂。这样的体验简直太刺激了,让我有当间谍特工的快感,让我时不时幻想自己是战争时期的红色特工。幸好有一个善良的母亲没有去摸电视剧后盖检查温度,没有拆穿我们自以为是的把戏。
上了高中,我不改本色。课上和好朋友传小纸条,被老师发现。男老师怒气冲冲地走下来准备没收,可是我不慌不忙地把纸条撕掉了,那大义凛然的样子,又让我体会了一把英雄就义的感觉,简直自带光环。当然,后果是老师更生气了,骂了我一通,但我一点不后悔。
在父亲的严格要求下,我终于在高考中取得了好成绩。可关于要上的大学和专业,我又和家人产生了分歧。父亲一锤定音,不容商量:“你别想出湖北,就在武汉读书。”我不敢反抗,虽然心里想的是跑得远远的。所读的专业,也不容置疑的定了他们的老本行——电气工程自动化,也是我不喜欢的工科,可是我也不敢反抗,只有来到了武汉读书。
我仍是一个安静的、埋头学习的女孩子,不出众,成绩还不错。但好歹我可以离开父母的管辖了,这让我有了些自由的感觉,参加了些社团,还进了校报当记者,辅修了哲学专业。每到假期,同学们都忙着回家,我却感到不可思议,宁愿待在学校:回家除了有好吃的好喝的,还有什么呢?和父母有什么好聊的呢?
四年读完,上了很多痛苦的专业课,极不喜欢自己的专业,可还是不敢越雷池半步,不敢报考复旦大学哲学系,加上保送的诱惑,我又留在母校读研了,还是本专业。我继续努力学习,不过谈了恋爱。那个乐观开朗的人,慢慢改造了我,让我不再那么自卑,也大方活泼了许多。可我还是循规蹈矩地毕业找工作。
工作地点的选择又让家庭矛盾爆发了。父母想我回那个小地方,“家里总有你一口饭吃。”我却再不愿妥协,坚决不肯回去,而且一定要跑得远远的,实现自己童年的梦想。大三实习时来上海,让我醉心这个城市,研究生毕业后我决心在上海工作。这让父母很不放心,我倔强地坚持己见,在电话里吵了好多架,没什么好说的,我一定要到上海,最终我还是如愿以偿了。这让我终于完成了从父亲的威权中解放的过程,我终于可以自己做主,第一次按照自己的决定行事了。
工作后,我仍然兢兢业业,希望在事业上有所成就,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在自己不擅长的专业上。可大病一场后,终于明白,人生苦短,还是干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吧,那就是写作,所谓“四十不惑”,还真是这样,我也终于完完全全地听从自己的内心了。
和倔强一样,敏感大概也源自父亲。父亲从小生活很苦,奶奶又因为生活琐事离开了父亲,是爷爷一手把父亲带大,他不可避免有些性格缺陷。敏感大概就是其中之一吧,而这也遗传了我。我会轻易猜出大人话语后隐藏的意思,会嫉妒妈妈对别的小朋友好而不要我,会因一句话和小伙伴冷战好久不敢开口言和。有一次,十岁不到的我和父母一起去亲戚家玩,就听到大人的一个字“留”,我就猜出了他后面的想法,让大人们啧啧称奇,夸我聪明,而我莫名其妙: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后来在写作的过程中,慢慢体会到敏感的好处,可以有更敏锐的感觉,才能有更多的灵感。可是,过于敏感,过于玻璃心,也会让自己更容易陷入不必要的痛苦中,那真是一个陷阱。
虽然我在老公的影响下开朗了不少,敢于和别人打交道了。可内心深处,我还是那个自卑的人,能不打招呼就不打招呼,能避免的社交就避免,安于自己独处的平静。另一方面,我又自傲。学识和见解不如我的人,我懒得搭理,懒得交往,不服从权威,更不能忍受别人看不起自己,虽然现在的自己普通又普通,寻常如蝼蚁一只。这正是矛盾的地方。
虽然啰啰嗦嗦回顾了自己的大半生,讲了很多不愉快的记忆,但其实我从小就知道父母深爱我。作为唯一的女儿,他们只有爱我一个选择。小时候父亲会牵着我的手一起去玩,会雪天放学路上等我,会在出差后给我带好吃的水果,会一次次帮我养小鸡哄我开心。而母亲,更不用说,永远温柔,永远满足我的愿望,对严厉的父亲是一个很好的互补,没有让我的心灵受到太大的伤害,还算顺利地长大,也让我始终相信,哪怕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对你不友善,至少还有她,是永远支持你,爱护你的。
这就是我,一个倔强、敏感、矛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