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则
小霖晚自习放学后又做了几道数学题,等她长舒一口气盖上笔帽的时候,校园里已经很冷清了,而天空就像河底的淤泥一般漆黑。
她从学校小跑着出来,渐渐的前方出现一团昏黄的圆点——那是卖烤红薯的人挂的一盏灯泡。她隐约的听见一阵女子的戏腔。
小霖想:“这卖红薯的平时不是爱听《最炫民族风》么,今天怎么改听昆曲了?”
大叔的脸颊黑红黑红的,看见小霖走过来就开心的列嘴笑,露出一口黄灿灿的大板牙,外加一脸灌汤包般的褶子。
“买烤红薯吗?”
“额”小霖显然是被他的笑容迷的有些不知所措,“一个烤红薯。”
小霖撇了一眼放在旁边的旧收音机,这才发现它没有播放任何音乐。
这时,路面突然传出来一声巨响。
“哎呦,出车祸了啊,还挺严重,你看车头都扁了,肯定要出人命了。”大叔停下手中的动作,呆呆地看着路面。
一辆奔驰一头撞在卡车上,车前身损坏严重。
“这种麻烦事千万不要去凑热闹。”小霖想。她拿过大叔手里的烤红薯就往车站走去
小霖还没等到公交车,救护车就风尘仆仆地赶来了。驾驶员被抬了出来,是一个男人,凭感觉应该很年轻,一身黑色羽绒服,医护人员迅速把他台上担架,倏地,一截衣裾露了出来,蓝色,柔软的垂到地面。
“那个是,昆曲演员的服装么?”小霖不禁打了个哆嗦。
倏地,一阵哀婉的戏腔响起:“原来姹紫嫣红……”
猛回头,一个女子从容地接通手机,“喂——”
“瞎想什么呢,京剧越剧花鼓戏都有可能,又或者是汉服爱好者。”小霖擦了擦鼻尖的汗,吞下一口烤红薯。
第二则
小霖下车后要走一段小路,路两旁柱状的黄色路灯散发着昏暗的光,把地面也映成了黄色。
忽然风大了,一片干枯的树叶滚到小霖的脚底,脚落脚起,枯叶发出一声细微的呐喊,但是除了蚂蚁谁也听不见。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突然,远处传来一嗓昆曲唱腔,千回百转,委婉多叹。倏而,一股脂粉香萦绕而来。四周渐渐笼罩起白茫茫的烟雾。
小霖一身冷汗,她加快脚步往前跑,希望可以快点离开。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但是越往前跑,曲子的声音越明朗。
小霖攥紧拳头,想往回跑,可是一转身,一团白雾就扑到她脸上,四下看去,雾气将她紧紧包围,只有前方还能看到一些路面。未知是最可怕的,所以还是继续前进吧,她想。
“良辰美景奈何天……”
她犹豫着迈出一只脚,同时双手四下摸索了一下。
还能前进,没有障碍物。她想。
“赏心乐事谁家院……”
薄雾中逐渐出现一个身影。是唱曲的人。小霖停步,隔着如帷幔般的薄雾看着她。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水袖轻甩,腰比柳叶。
薄雾如棉絮般缕缕散去,戏子着一身青色戏服已经看的分明。粉面嫣然,珠翠琳琅。
戏台上只有孤零零一个杜丽娘。
没有小丫鬟春香,没有弦曲相伴,亦没有观众。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当真是愁思难解。
小霖顾不得害怕,只是呆呆地看着这出《游园》,目光片刻也离不开戏台。
雕花的木栏杆,发黑的红帷幔,还有那个,顾盼生姿的杜丽娘。
《游园》过后就是《惊梦》,杜丽娘春日小憩案上,睡梦神引柳梦梅和她梦中相会。台上的杜丽娘眉目如画,举手投足皆是风情。她阖目而眠,柳梦梅自后台款款而出。小霖吃了一惊。眼前的柳梦梅穿一身染血的戏服,一头乌黑的短发,前额发丝被血凝结成缕,但是脸上完好无损,只是妆容惨淡,愈发显得可怖。
“是那个出车祸的男人!”
唱念做打,分毫不差。
小霖一阵阵冒着冷汗,她无心逗留,转身仓皇而逃。她越跑越远,耳后的声音也渐渐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了周围的居民楼,定睛一看,自己已经回到了那条有黄色路灯的街道。
第三则
连续很多个夜晚,小霖都能梦见那出《惊梦》。自己仿佛就站在戏台上,杜丽娘一甩袖一转身,醉人的脂粉香就萦绕而来。还有那十分细微的珠钗碰撞的声音,这该是多么近的距离啊。那个杜丽娘,明明涂着厚重的油彩,把自己打扮的千篇一律。可小霖分明觉得可以从她的眼眸中看见她真实的哀愁。
而那个柳梦梅,小霖从报纸上得知,他叫苏耀,是市里的一名昆剧演员,如今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不醒。
“如果杜丽娘是鬼魂,那苏耀还没有去世,为什么也看见他了?又或者,那只是自己的幻想?”
终于在一个夜晚,小霖忍不住再去一探究竟。她走到小区门口,看到一个佝偻着腰身的老太太在花坛里挖着坑,脚边放在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裹着一个鼓鼓的东西,她喃喃说:“好奇心害死猫啊。”
小霖心头一紧,张皇失措地跑开了,但是她依然想去看一看那条街道。
如她所想,一个人也没有,路灯依旧是昏黄的样子。她转了一圈又一圈,什么都没有发生。
小霖突然觉得自己很傻,为了莫须有的东西在这寒风里受冻,她看了眼手机,还有五分钟就是十点。“再等五分钟吧。”
她裹紧衣服蹲在路边,“幸亏这条路上没有人,不然自己这幅窘迫的样子一定很可笑。”她揉揉冻红的鼻尖,随口哼着《牡丹亭》的唱词,“原来姹紫嫣红……”
“算了吧,我唱的太难听了,如果能再听一听那天的曲子多好。”小霖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自己竟然如此留恋那支《牡丹亭》?
她站起身,打算走了。
四周寂静,连树叶声也没有。
“河东旧族、柳氏名门最。”
一嗓男声骤然响起。
她转身寻声望去,只见远处孤零零的架着一座戏台,台底升腾起些许白雾。烟雾浩渺,如梦如幻。台上柳梦梅,不,是苏耀,他玉身长立,依旧是长袍染血,短发如墨。
“论星宿,连张带鬼。 几叶到寒儒,受雨打风吹……”
“刮尽鲸鳌背上霜,寒儒偏喜住炎方。……”
“小生姓柳,名梦梅,表字春卿。原系唐朝柳州司马柳宗元之后,留家岭南。父亲朝散之职,母亲县君之封。所恨俺自小孤单,生事微渺。喜的是今日成人长大,二十过头,志慧聪明……”
一字一句,终成梦梅。
凡有对手戏,皆是对着空气或喜或叹。有时戏台上空无一人,空气和小霖都在等待有人上场。时光显得更为漫长。可是小霖不想离开。她要看完这出戏。
后来,柳梦梅说“则为你如花美娟,似水流年”,小霖似乎看到杜丽娘眼底的寒霜淡了一分。又有什么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
后来,杜丽娘对着空气演一出冥判,没有阎王,没有花神,没有人扶起一跪三谢的她。
后来,她和柳梦梅花园幽会,缠绵悱恻,惹人心底泛起粉色的迷雾。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如若都是死者,又该如何。
也许过了很久,但是东方还没有变白。
也许过了更久,已经到了第二天的夜晚。小霖没有了时间概念。
第四则
一梦陈年旧事,十分心酸滋味。
小霖恍惚间看见自己对镜簪花,淡扫峨眉,一抹绯红涂上眼角,一笔绛红点染樱唇。如水的绸缎,如玉的佳人。她登上戏台,对面是满座的观众,叫好声此起彼伏。
又几年,药香缠骨,玉碎入土。纸钱漫天,哭声一片。
只是回过神时,自己竟然立在坟旁,看着墓碑落泪。墓碑上赫然镌刻着五个大字:沈汝梅之墓。
百年的飘零,孤苦无依。
直到高楼林立,电缆遮天。有一日,她看见戏台上演出着《牡丹亭》,人声鼎沸,宾客如云,这曾经也是属于自己的辉煌。她看见柳梦梅下了台,接了一通父亲病危的电话,来不及脱下戏服就匆匆赶去医院。她坐在轿车副驾,看着柳梦梅的侧脸。她觉得这珠玉般的脸庞比任何一个柳梦梅都更像柳梦梅,只有这样的少年,才值得她相思入梦,慕色而亡。
苏耀紧琐愁眉,目视前方。
她看出了神,池馆苍台,雨丝云片,乱煞光年。演了这么多出《牡丹亭》,早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杜丽娘还是沈汝梅。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却不敢触摸苏耀。“河东旧族,柳氏春卿”,念起他的名字都觉得相思澎湃。
“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自己留恋人间百载,许是为了等到真的梦梅吧。她终于还是轻抚了苏耀的脸颊,这是很多年不曾感受到的温暖。
可就在她指尖触碰的那一霎那,苏耀猛地打了一个寒战,随即脸色煞白,待他回过神来,骤然发现前方还有行人,震惊,失措,左转弯,就撞上了急行的卡车。
她牵着苏耀的手,不住的啼哭。用水袖慌忙地擦着苏耀脸上的鲜血。后来穿白衣服的人抬走了苏耀的身体,可是她紧紧握着苏耀的手不放。她舍不得啊。于是,她看见苏耀的魂魄离开肉体,对着自己春风一笑。
骤然白光一现,小霖从床上惊醒。她突然明白,这就是沈汝梅的故事。
第二天,小霖从新闻里得知,著名昆剧演员苏耀于昨日凌晨因抢救无效不幸逝世。
对于这件事,自己竟然成了唯一的见证人,为什么会是自己?
第五则
歌剧院为了纪念苏耀,免费举办了三场演出,第一场就是《牡丹亭》。小霖也去了,可是她觉得台上的小生差一分火候,也许是眼中少了柳梦梅的神韵吧。
又是一场莺啼软语的梦,只是自己醒的来,而沈汝梅永远禁锢在梦里,分不清现实罢了。“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世间事,最怕沉迷。时间情,最怕深切。毕竟,情深不寿。
可是沈汝梅爱上的究竟是苏耀还是柳梦梅?罢了,不过一场错。
夜深沉,小霖独自回家,她绕过那条路,特意走了繁华的商业街。左侧是商场的落地橱窗,小霖的余光瞥见橱窗的倒影中是一个举步莲花的女子。
心头一惊,是沈汝梅!
她面向倒影,心脏猛烈地跳动。
“你是不是疑惑,为什么我要告诉你所有的事情?”沈汝梅轻启朱唇,微笑道。
“因为百年来,你是我唯一的观众……”
魅影一闪即逝。眼前只留下小霖自己一副目瞪口呆地样子。
身后是万顷的喧嚣,心底是隐约的惆怅。
翌日,她在教室里听见同学们都在议论着什么,仔细一听,竟然是路口卖红薯的大叔四天前因病去世了。
四天前,怎么会?自己那天不是买过他的红薯么?小霖不觉冒了一身冷汗。
当晚放学回家,小霖坐在餐桌旁回忆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许多事情本来就是科学不能解释的。”她这样安慰自己,然后叹口气,吞下手中的氯氮平。
她挠挠耳朵,皱眉嘟囔到“怎么还在唱《牡丹亭》。夙愿已了,汝梅你该走了吧。”
“不急,再唱一出。”她语气温婉,浅笑嫣然。说这话的,是同一张樱唇。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她手中的药瓶还没有盖上盖子。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玻璃杯有些污浊,像是很久没刷洗过一般。
“良辰美景奈何天……”
餐厅的灯罩也许久没有擦洗了,灯光有些暗。
“赏心乐色谁家院……”
小霖静静的坐在那,一脸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