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话说西门庆家中有个经常来卖翠花的薛嫂,这天提着花厢,四处找西门庆不见,见了西门庆贴身小厮玳安儿,便问道:“大官人在那里?”

玳安道:“俺爹在铺子里和傅二叔算帐。”

西门庆家的生药铺的主管姓傅名铭,字自新,排行第二,人人都叫他做傅二叔。薛嫂听了,一直走到铺子门首,掀开帘子,见西门庆正与主管算帐,便向西门庆点点头,示意他出来。西门庆见是薛嫂,连忙撇了主管出来,两人走在僻静处说话。

薛嫂道:“我有一件亲事来对大官人说,管情中你老人家意,就顶死了的三娘的窝。如何?”

西门庆道:“你先说这件亲事是那家的?”

薛嫂道:“这位娘子,说起来你老人家也知道,就是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数也数不清,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镯银钏不消说了,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谁料道她男子出去贩布,死在了外边,她守寡了一年多,身边又没子女,只有一个小叔儿才十岁。青春年少,守她什么,有她家一个嫡亲姑娘要主张着她嫁人。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岁,生的长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一般,风流俊俏,百伶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不瞒大官人说,她娘家姓孟,排行三姐,就住在臭水巷,又会弹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见了,管情一箭就上垛。”

西门庆听见孟三姐会弹月琴,便可在他心上,就问薛嫂儿:“既是这般,几时相会去看?”

薛嫂道:“相看到不打紧,我且和你老人家计议,如今她家一家子只是姑娘大,虽然还有个娘舅张四,他是山核桃──差着一槅。这婆子原嫁与北边半边街徐公公房子里住的孙歪头,歪头死了,这婆子守寡了三四十年,无子无女,只靠侄男侄女养活,大官人倒只在她身上求她。这婆子爱的是钱财,明知侄儿媳妇有东西,随便嫁什么人家她也不管,只指望要几两银子。大官人家里有的是那好缎子,拿一缎,买上一担礼物,明日亲去见她,再许她几两银子。一拳打倒她,随便旁边有什么人说话,这婆子一力主张,谁敢怎的!”

薛嫂这一席话,说的西门庆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当下与薛嫂约好,明日是好日期,就买好礼物去她姑娘家。

薛嫂提着花厢去了,西门庆进来继续和傅伙计算帐。到了次日,西门庆一早起来,打选得衣帽整齐,拿了一段尺头,买了四盘羹果装了一盒担,薛嫂领着,西门庆骑着马,小厮跟随着,一迳来到杨姑娘家门首。

薛嫂先进去通报姑娘,说道:“附近有一个财主要和大娘子说亲,我说一家是姑奶奶最大,先来觌面,亲见过你老人家,讲了话,然后才敢去门外相看。今日小媳妇领他来了,现在门首伺候!”

婆子听见,便道:“哎呀!保山,你如何不先来说声!”

一面吩咐丫鬟准备好茶,一面道:“有请!”

薛嫂一力撺掇,先把盒担抬进去摆下,打发空盒担出去,才请西门庆进来相见。西门庆头戴缠综大帽,一口一声只叫:“姑娘请受礼。”

让了半日,婆子受了半礼,分宾主坐下,薛嫂在旁边打横相陪,婆子便道:“大官人贵姓?”

薛嫂道:“他便是咱们清河县数一数二的大财主,西门大官人,在县前开个大生药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陈仓,就是没个当家立纪的娘子。闻得咱家门外大娘子要嫁,特来见姑奶奶说这门亲事!”

婆子道:“官人既然要说俺侄儿媳妇,就过来闲讲罢了,又何必烦费买了礼物过来。使老身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西门庆道:“姑娘在上,没什么礼物,惶恐!”

婆子拜了两拜谢了,一面叫人收下礼物,一面叫人拿茶上来。

吃了茶,婆子开口道:“俗话说:当言不言谓之懦。我侄儿在时,也挣了一分钱财,不幸先死了。如今都落在她手里,说少也有上千两银子东西。官人娶了回家,做小做大我不管你,只要与我侄儿念上个好经。老身是她的亲姑娘,又不隔从,就给我一个棺材本,也不曾要了你家的。我破着老脸,和张四那老狗做臭毛鼠,替你两个硬主张了这门亲事。娶过门时,遇到生辰时节,官人让她来走走,认认我这门穷亲戚,也不过上你穷。”

西门庆笑道:“你老人家放心,所说的话我小人都知道了。只要你老人家主张,定了这门亲事,休说一个棺材本,就是十个,小人也送得起。”

说着,便叫小厮拿过拜匣来,取出六锭三十两雪花官银放在面前,说道:“这个不当什么,先给你老人家买盏茶吃。到明日娶过门时,还送你七十两银子,两匹缎子,与你老人家为送终之资。四时八节,只管上门行走。”

这婆子黑眼珠见了二三十两白晃晃的官银,满面堆下笑来,说道:“官人在上,不是老身小气,自古是:先断后不乱。”

薛嫂在旁插口说:“你老人家也太多心,那里有这么多计较?我这大官人不是这等人,只恁还要掇着盒儿认亲。你老人家不知,如今知县知府相公也都和大官人有来往,好不四海。你老人家能吃他多少?”

一席话,说得这婆子,欢喜得屁滚尿流。

吃了两道茶,西门庆便要起身,婆子挽留不住,薛嫂道:“今日既见了姑奶奶,明日便好去南门外相看。”

婆子道:“我家侄儿媳妇不用大官人相的。保山,你就说我说,不嫁这样人家,再嫁什么样人家!”

西门庆告辞起身,婆子道:“老身不知大官人下降,匆忙不曾预备。空了官人,休怪!”

拄拐送出,送了两步,西门庆让回去了。

薛嫂送西门庆上马,说道:“我说的对吗?你老人家先回去,我还在这里和她说句话,明日早些往南门外去。”

西门庆就拿出一两银子,给薛嫂做驴子钱,薛嫂接了,西门庆便上马回家,她还在杨姑娘家说话饮酒,到日暮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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