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贱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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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第一次踏上那个江南小镇的时候,我讶异于她的富庶,一个小镇,顶上我们中原地带一个县城的面积了,马路宽阔,街道两边,绿树成荫,低绿树下的花坛里,知名不知名的鲜花竞相开放。

家家户户都是砖混结构的三层楼房,一楼大多只用来做会客厅,算是防潮层,二楼才是日常起居用,三楼基本也不用,放点杂物,成了隔热层。

话说,生活在郑州,十年后我才搜罗搜罗全家人的口袋,在近郊盖了一座那样的三层小楼,房子盖好,我连装修的钱都无力支撑,只好住进了毛坯房。

可我一九九七年在那个江南小镇一趟一趟地穿梭的时候,那里的家家户户已经是简装修甚至很多家庭是精装修了,一眼望过去,屋檐下一嘟噜一串挂着酱肉,酱鸡酱鸭 ,风干鱼更是一挂一绳。

没怎么看去过外边的世界,井底之蛙的我在心里发出一声感叹:这地方,富得流油啊!

幸亏赵总来过一次,她说南方人喜欢戴大金链子大金镯子,让我也给自己买一个,我平生最不喜欢这类东西,赵总大中午把我押到金博大买了一个金戒指,款式她选的,戴在手指上金灿灿地,赵总说这样出差到南方才不会被人轻看了。

赵总还说了在火车上一定不能露富,到笔都小镇一定不能露穷,我一直考虑怎么在不露富和不露穷之间切换,结果下车一看,我的戒指太保守了,人家都是脖子上手腕上耳朵上全是明晃晃的金子。比不了,戴个星星点点的金戒指我都不好意思伸出手,干脆一穷到底,收起来不戴了,我是客户,不是来要饭的,谁能怎么轻看我?

接待我的张叔,真的没有因为我不戴任何金银首饰小看我,热情有加,先安排住下,第二天就带我去见加工毛笔头的师傅 ,这个工序时间最长,也是最基础的,毛头做出来,才能确定笔杆口径的大小。我心里着急呀,就催着张叔先带我去见见做笔杆的师傅。

张叔先把我带到他家,自己上楼去了,很快下楼来,我发现他换上了高筒雨鞋,外边阳光灿烂,已经两天不下雨了,换雨鞋做什么?我正不解,张叔找出一双红色的女式雨鞋让我也换上,我说不用了吧,张叔摆着手,坚持让我换上。

我换上了雨鞋,跟着张叔出了门。

从镇子中间的一条小路往外走,很快没有了柏油马路,成了一条窄窄的土路,这是通往田野的路啊!我有点疑惑,又不好多问,张叔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一会儿就走到了水田边上,中间有一条小路若隐若现,但是泥泞不堪,张叔回头对我说,慢点走,这边路不太好!

这哪里是不太好,是很不好!

我一脚踏上去,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这下边都是稀泥呀!不穿雨鞋还真走不了道。顺着泥巴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田野深处走,我开始担心,这是去哪啊?做笔杆的师傅不会在田里住窝棚吧?

赵总已经来过一次,说尽管可以相信张叔,人好的很,那我也选择相信吧!

又往前走了二百米,路终于变得好走一点,不再是泥巴路,而是水草路,地毯一样的青草上有没过脚面那么深的水,不像泥巴路那样吸着鞋子走不动。水草路的尽头,是两间低矮的小瓦房,看起来有些很有些年头了,蓝色的砖墙和灰色的屋瓦上长着一片一片的青苔。

张叔带我走到房子门口,朝屋里喊了一声,正对着门的车床前,有个青年男子答应站了起来。是个黑而壮实的男人,中等个子,圆脸堂,穿一件灰不灰白不白的汗衫,张叔指着他给我介绍,说他就是做笔杆的熊小毛,那个男人有点局促地挠起了头。

张叔介绍我们认识后,自己先走了,我留下来看小毛做笔杆,电机带着车床嗡嗡响,我也觉得这么看着没什么意思,就想回酒店去看电视,一个少妇端着两个青苹果走了进来,先递给我一个 ,三个人,就两个苹果,我推说不想吃,女人很实在,也不会说什么热情的话,就把那个苹果反复地递给我:吃吃看嘛吃吃看嘛,好甜的了,好甜的了。

我只好接过来那个苹果,少妇就把剩下的一个苹果递给小毛,小毛头也不抬,只顾在车床上忙活,只说了一句:你自己吃!少妇也不吃,那个苹果就摆在了我面前的小凳子上。

之所以说女人是少妇,我发现她怀孕了,都已经显怀,肚子把宽大的T恤顶得鼓了起来,T恤上的小熊成立体的了。少妇和小毛一样,都打赤脚,这倒是省了鞋子了,反正出门就是泥巴。

小毛在打磨笔杆,我发现还真得盯着点,这个熊小毛的审美有点问题,他不知道怎么搭配才好看,一支白牛角笔杆需要三节拼到一块,但凡有一点审美要求的人,都会选颜色接近,花纹好看一点的,这样看起来整个笔杆才是协调的。

小毛不管这些,他有一盒子车好的牛角坯料,顺手摸一个,看都不看,就开始打磨,完全不考虑拼在一块有没有美感,景泰蓝牛角杆,脖子上有脑袋的人都知道细一点的景泰蓝要配细一点的牛角,小毛也不管,一眼看不见,他已经做了两个景泰蓝笔杆,中间的景泰蓝是最小号细杆,他却给配了一个很粗的牛角头,装是装上了,就是咋看咋不顺眼,腰细头大脚大,我拿着笔杆要求小毛重新做一个,他都看不出错在哪里,少妇进来帮忙,拿着笔杆笑得前仰后合,然后叽里呱啦一阵比划,小毛重新做了一根,这次就好看多了,看来少妇比小毛机灵啊,中午我走的时候,少妇正在门口的炉子上做饭,南方多雨,炉子就放在顺着屋檐搭的两块石棉瓦下边,我看了忍不住担心,这如果是下大雨的时候做饭,岂不是要淋湿了。

小毛家这条件......整个小镇是富庶繁华的,小毛家是躲在繁华背后的一个特殊存在。

少妇看我要走,热情留我吃饭,我看她摆好的午餐,白米饭,清炒空心菜,孕期吃这个,也太简单了点,我谢绝了她的好意,到街上吃了一份米粉。

晚上张叔请吃饭,几个工序的师傅都到了,独独少了小毛,我也没好意思问,大家席间说起了生意,提到了小毛,说他到小镇后赚到钱了。

原来,小毛是张叔的远房亲戚,家在一个偏远村庄,无父无母,从小没读过几天书,为了生存早早就跟着师傅学手艺,学会后因为住的偏远,又接不到什么活,人又憨头憨脑,自己也不会出去接活儿干,日子过得很是清苦,张叔把他带到镇上,找了两间闲置的房子把他安顿下来,镇上做毛笔生意的老板多,张叔又帮忙介绍,小毛的活儿多了起来。说到小毛的媳妇,大家都笑了,都说傻人有傻福,人家早早就有孩子了,我这才知道,小毛还有一个女儿,已经上小学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我再次出差到笔都小镇,去小毛那里做笔杆,只见到小毛一个人,我问小毛,媳妇儿怎么不在这里了?

小毛的普通话太不普通了,需要加上手势才能听明白,他在肚子上比划了一下,我知道少妇生孩子了。小毛激动地告诉我,生了个儿子!

这个人上辈子做了多少善事啊!穷得一目了然,长得也一般般,也说不上是个暖男,就这样,二十多岁,有儿有女啦!我赶紧向他道贺,小毛嘿嘿嘿地笑着,看得出来,他是太开心了,不会说,只是一个劲地笑。还不忘夸了自己的老婆,我老婆辛苦的很了,我老婆受罪了,没结婚跟着我生俩孩子了!

生俩孩子了,还没结婚?

小毛看我不解,说,生了女孩准备结婚的,也没什么钱,想攒了钱再说,因为政策原因,干脆啥时候生了男孩再办吧。

这俩人过得真够将就的,俗,太俗了!就知道生孩子,还生了儿子再结婚,真俗!

小毛才不管俗不俗,沉浸在有儿子的幸福里,打磨笔杆的时候还唱起来歌儿。

那几年是胎毛笔最流行的时候,全国各地的商家都去笔都小镇加工胎毛笔,小镇因此又多了几分繁华,张叔又是走南闯北做文房四宝生意的,有他帮着拉业务,小毛的生意也忙不完了,有时候去了要排队等着做,多花钱不说,还耽误了时间,于是和同行约好,大家错开时间。

我们这边错开了时间,小毛那边也轻松一点,不会一忙起来一天到晚都要埋头在车床前苦做,他媳妇儿也得帮忙,他的宝贝疙瘩儿子也没人照顾,就放在摇篮里,少妇手里干着活,一只脚蹬在摇篮下边,听见孩子哭,就蹬一会儿摇篮,摇篮晃动起来,孩子哭声停了,再哭,再蹬摇篮,直到怎么晃动摇篮孩子都哭闹不止,才会抱起来看看换换尿布喂口奶吃。穷人家的孩子,父母再怎么宝贝也只是心里宝贝一下,养育起来还是砖头坷垃一样的随意。

有一次去笔都小镇,明明和同行算好了时间,到小毛那里还是得排队,原来小毛前几天回老家结婚了,好几天没开工,大家都住宾馆等着呢。

我也算是开眼了,孩子都那么大了,才想起来要结婚,这个婚,结不结还有什么区别吗?

小毛的老婆给拿了喜糖,这个刚做了新娘的少妇,终于不再打赤脚,紧身的牛仔裤配着高筒的靴子,还穿了件蝙蝠袖的红上衣,我第一次发现,她其实挺漂亮的,虽然皮肤有点黑,但是五官清秀,眉眼生动,哎 !还是那句话,熊小毛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好事啊!

少妇说衣服是结婚时候新买的,她和小毛都买了几套新衣服,结婚的嘛,要有个结婚的样子,女人脸上闪着幸福的光,看来这个婚很有必要结呀,就算是生两个孩子后补个仪式,女人还是很满足。

他们的儿子已经会满地跑了,继承了父母打赤脚的习惯,光脚上都是泥巴,啃吃的苹果上也是泥巴,我要帮他洗洗再吃,少妇说不用洗,小毛说,我们的孩子,没有你们大城市里的孩子讲究那么多!经过一年多的锻炼,小毛的普通话我已经能听懂了。

冬天是淡季,我们去加工的次数就少了,中间赵总去了一次,我再次去的时候,已经间隔四个月了。

刚过了新年,小镇还有过年的气氛,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喜庆的红灯笼,大门上的春联又宽又长,无不彰显着富裕繁荣。张叔家更是隆重,门口的石狮子身上都披上了红绸缎。客厅添了两棵高高的发财树,树上也是挂着红绸缎。

我先去做了毛头,做毛头的师傅告诉我,做笔杆要到另一个镇上去找小毛,他搬家了。

小毛头一年冬天盖的新房,趁过年搬回家去了。做毛头的师傅给了我一个电话,告诉我在街口坐公交车过去。

小毛家在一个叫白圩的镇上,电话里,小毛一遍一遍重复,让我到白圩镇白圩街下车,下车他会接我。

南方的早春很冷,风吹在身上透骨的寒,公交车又八下透风,我围着厚围巾坐在车上冻得脚都是疼的。

下车后打电话联系,小毛说马上就来接。接我的小毛的老婆,骑一辆崭新的摩托车,怀里搂着孩子,孩子的小脸被风吹得通红,我看她搂着孩子骑摩托,迟疑了一下,她说没事没事,我整天都是这么骑的,没办法,去哪里都得带着他。

小毛无父无母,看来岳父岳母也不能帮忙,这小两口不简单啊,带着两个孩子,做着生意,还盖了房子,看来小毛不是个憨憨啊!

小毛的新房是一栋三层高的楼房,面积看样子挺大,只是还是毛坯房,水泥地,墙面粗糙,车间在一楼最边上的房间,靠着楼房,又搭了一间简易房做厨房,小毛老婆解释说怕油烟把房子弄脏了,等买了油烟机,再搬到室内的正式厨房里。

我上楼参观了一圈,整个房子都是又大又空,院子也是又大又空。大门也是又宽又高,贴的春联确实又窄又小,没有挂红灯笼,只有树下的零落的鞭炮屑还有点过年的意思。

笔杆一天做不完,我需要在小毛家住一晚,小毛媳妇儿早有安排,她帮我在二楼铺了一张床,虽然是朝阳的房间,但天是阴的,室内又空空的只有一张床,进去就有一股寒气,他们又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冷得没着没落的。

小毛老婆说,笔都镇上小瓦房成了危房,政府让拆除,街上的房租太贵,就匆忙搬了回来,哪哪都没顾上收拾呢,暂时也收拾不了了,等再攒钱了吧。

小毛一家显然是习惯了这样的冷,尤其是他们的儿子,不知道在哪拿了一束塑料梅花 ,一下午就看见他举着那红艳艳的花束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个人玩的自得其乐,孩子穿着开裆裤,小屁股随着奔跑的脚步一左一右地露着,看着就冻得慌,我让小毛媳妇儿给孩子再罩一条裤子,她却说,不冷不冷,我们一冬天都是这么过的。

当天街上逢集,小毛媳妇儿带我去赶集,我担心小毛一人在家做的笔杆又是不着四六的,小毛媳妇很聪明,很快明白我的意思,她让我放心,说小毛现在做笔杆已经很会选料了,我也想去这个离家两千多里的异地集市上看看风土人情,反正做的不好他再返工呗,就和小毛媳妇一起带着他们的儿子赶集去了。

一路上不断有人给她打招呼,有人似乎问我是谁,小毛媳妇儿骄傲地介绍说 ,是朋友,生意上的朋友 ,合作好几年了。大家都投来羡慕的眼神。小毛媳妇儿一路走一路介绍,正好她女儿放学回来,女孩儿瘦高,和小毛媳妇很像,长得干净秀气,头发黄黄的,扎了个大马尾,她和一群小姑娘走在一起,叽叽喳喳说笑着,看到我,赶紧用普通话叫阿姨,告诉同学说,我是从很远的城市来的阿姨。

走在集市上,小毛媳妇儿说,过去,因为太穷,房子是村上最破的,又没有结婚就住在一起生孩子,家里也没老人给帮忙,孩子脏得泥猴子一样,穿得也是亲戚给的旧衣服,村上没人瞧得上他们,连娘家妈都说小毛媳妇是脑子被门夹了才看上小毛,嫌她丢人,不让回娘家。

我就奇怪了,这里经济相对发达,找个比小毛条件好的男人太容易了,她又长得不丑,完全可以嫁到镇上那些富裕人家过好日子。

小毛媳妇儿说,就是觉得小毛太可怜,如果不嫁给他,就没有人愿意嫁给他了!然后又说,其实自己条件也不好,早几年身体有病,常年吃药,好人家也不愿意要这个药罐子的,说不上说喜欢谁,不过是两个没人要的凑在一块将就过日子罢了。

小毛媳妇买了一大篮子菜:牛肉,白条鸡,蘑菇,菜花,水果,青菜。那不是一篮子菜,是蒸蒸日上的生活啊!

我俩一人提菜一人牵着孩子往回走,一路又接受了邻里乡亲的问询,很后悔没有借个大金链子大金镯子戴上,不求自己显富贵,就图给小毛家增增光——他家的朋友不寒酸!

小毛做的笔杆果然很好,他都知道白牛角选有褐色花纹的,说看起来像玉,红木牛角杆也会根据毛头大小下料了,还又开发好几种新笔杆,他看有一份胎毛特别多,还建议做几种特大号的样品杆,这样以后胎发多的宝宝可以选用 。我笑说小毛脑子开了光吧,忽然开窍了。小毛指了指在厨房做饭的媳妇儿,说她教的!

又大又空的房子,处处都是冷的,车间在一楼,更是又潮又冷。我正要说小毛坐了半天肯定很冷,他媳妇儿抱了个热水袋塞给小毛,一句话不说又去做饭了,这两口子很少交流,一起干活也不说话,甚至眼神都不用交流,却能配合默契,一个看都不看,直接递上去,一个也看都不看,伸手就去接,这是用灵魂交流的吗?

吃饭的时候,我看他们互相夹菜 ,也不用说话,直接夹起来放碗里,一块牛肉,她夹给他,他又夹给孩子,小毛媳妇儿看着两个捧着碗闷头吃饭的孩子,笑说真像两只小猪!

看着一块鸡翅推来让去的小毛夫妇,我忽然觉得,真爱,其实很简单,也不过是你同情我,我可怜你,寻找真爱,也很简单 ,也不过就是:你穷?没事,我傻,你丑?没事,我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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