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爱

(一)

露天的晾衣架上挂着湿漉漉的衣服,机器猫的脚被夹子夹住倒悬在衣服中间,像淋成了落汤鸡般狼狈。

“姥,我的小叮当呢?”三岁的千鹤子睡眼惺忪地从二楼下来。

外婆在厨房忙碌着,锅碗瓢盆碰的叮当响,隐隐约约传来一句“洗啦!”

千鹤子趿拉着拖鞋去院子里看,机器猫抽抽巴巴的脸好像在说“救命”,她眨巴眨巴眼睛,脸上瞬间挂满了泪水。

外公正在大屋看电视,闻声出来看千鹤子无望地瞅着被洗的机器猫,惊呼了一声“诶呀”,接着迅速摘下来,打开电池槽,槽里的水淅淅沥沥地流到地上:“老婆子,你咋给洗了?这不完了吗,说不了话了。”

厨房的大铁锅突然掉在地上震天响,千鹤子的哭声像小狐狸似的声调又高了些。

正在这时院门被敲响,是邻院的小福带着三个孩子叽叽喳喳地问:“鹤子,去不去采蘑菇和黄花菜?”

千鹤子转过身朝四个男生变本加厉地哭,他们互相吐吐舌头跑走了。

外婆无辜地说:“姥姥做错了啊,我不知道小叮当能说话就不能水洗,可他的脸脏兮兮的。”

“现在他死的很好看。”千鹤子扭头进屋。外公外婆轻声慢语地哄了一中午,最终千鹤子一脸勉强地说:“好吧,如果你带我看大海,我就不生气。”

伊春身居内陆,哪里有大海,但小孩子的脾气可管不了那些许,若是说看不了大海又要爆炸了,外公被逼无奈,骑着摩托带千鹤子去一条小溪旁边。

小溪只有一米多宽,一个女人蹲在溪边洗衣服。

千鹤子骑在外公脖子上,张开双臂大喊:“哇!大海!大海啊!”兴奋惬意的神情像极了电影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女主角,只是她面对的是一条窄窄的水沟。

洗衣服的女人笑得前仰后合,一屁股坐到水里,裙子湿了一大片。外公可慌了神,怕千鹤子高兴过头坐不稳,赶紧扶住她的腰。

“姥爷,你给我捡一只海螺呗,我听说能听到大海的声音。”

三岁女孩稚嫩的提议让外公觉得很奇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知道海螺和大海的声音,又想到可能是邻院的小福去威海旅游见到了大海和同伴们说的,便随意在溪边捡起一个石头,放在耳边:“呀,千鹤子,我听见大海的声音了。”

千鹤子接过石头放在耳边一脸严肃地听,什么声音都没有,她把耳朵贴的紧一些,还是如此。可是外公很坚决地说,真的有。千鹤子只好把石头揣进上衣兜里,落落寡合地回到家。

越长大,大人们发现千鹤子的情绪很不稳定,有时暴戾乖张,有时沉闷抑郁,喜欢把自己锁在二楼的屋子里画画,外公偷偷溜进去看过她的画,有鱼啊虾啊小螃蟹之类的,鲸鱼画的尤其多,还画人头鱼身的人鱼。

外公搜索枯肠,最近千鹤子没有看《动物世界》,没有看以海洋为背景的动画片,也不可能听同伴们对鲸鱼的叙述画到如此详细的地步,更何况还有人鱼。

全家都觉得有些奇怪了,想来千鹤子在小时候就仿佛与大海有不解之缘。

外公去问千鹤子为什么画出这些,千鹤子说了一句让全家人更摸不着头脑的话:“我每天都梦见自己在大海里游泳,沙滩上的海螺和石头长的不一样,在梦里一只人鱼给我看了。”

(二)

直到如今,六岁的千鹤子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但因为情绪不稳定被退学回家。千鹤子的家人一致决定,给千鹤子请一个家教。有许多人都前来一试,五十岁的资深教师,二十出头的朝气蓬勃的女孩子,三十多岁稳重的中年男人,六十岁的白胡子老头,无不垂头丧气,败兴而归。

一天,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风尘仆仆地敲响千鹤子的院门,千鹤子的家人们端详着男孩稚嫩的脸,面面相觑了好一会,才同意他试一试。

千鹤子的外婆把耳朵贴到二楼千鹤子的房门,小伙子刚进去里面就有一阵不清晰的吼叫,就和之前那四个人进去的情况一样。

千鹤子的外婆瘪瘪嘴,眼眉低垂下来,眼眸里充满失望,对着大家絮絮叨叨地说:“那小伙子十七八岁,正是自己也叛逆的年纪,怎么能让孩子去改变孩子?

那小伙子刚进去,千鹤子就大喊大叫,和往常一样,没什么悬念了,没什么希望了。

不要把我外孙女气坏了,让那小伙子出来吧,不要再折腾了,小丫头喜欢画画就画画,性格是老天爷决定的,儿孙自有儿孙福,别找人管束千鹤子的天性了,我现在就把他——”外婆的“叫出来”还没说出口,二楼的房间突然安静下来,只有一点平稳的抽泣声音。

打开一个门缝,外婆看见小伙子的手握着千鹤子的手在画板上移动着,眼角的细纹不禁笑得聚在了一起。

一个小时后,小伙子走出来,外婆笑吟吟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说阿吉。

妈妈问:“你都会教些什么?”阿吉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对海洋生物颇有研究。

爸爸说:“那怎么能行,我们不可能花钱请一个只会哄孩子的人。”

阿吉不说话,脸上透着尴尬的神情,但他马上说:“我先改变她的性格,这样你们请家教就容易了,而且——我不要钱,只请你们管吃住。”

爸爸妈妈听他这样说,也没什么顾忌了,阿吉被留下来,微笑像心里泡沫一样浮到脸上来了。千鹤子闷闷不乐“嘭”地把门关上,千鹤子的爸妈脸上依恋着的笑意在顷刻间荡然无存,空余着尴尬的脸,像电影开映前的幕布。

阿吉的眉毛跳了一下,他用眼神安慰着,会好的。

他敲敲千鹤子的门,里头鸦雀无声,便打开房门。

千鹤子的全身都蒙着被子,听见门口的脚步声,气鼓鼓地掀开,她的眼睛淡漠地像阴寒欲雪天的淡日,从上到下把阿吉打量一番,好像阿吉是页一览无余的幼稚园大字读本,那是六岁孩子脸上少有的神态。

“刚才不是好好的?”阿吉问,他觉得要被千鹤子的眼神杀伤害到体无完肤了。

“我们还画画好么?”阿吉又问。千鹤子干脆不看他了,好像他是子虚乌有。

“我猜猜看,你是不是想看大海?”他腆着笑容继续问。千鹤子的腰板肉眼可见地立直了,斜睨了他一下。

阿吉看这房间黑洞洞的有股压抑感,想带千鹤子到户外散心,他打开窗帘,一缕久违的阳光迫不及待地溜进来,他向窗外指:“北坡有一棵很高的白桦树,如果爬到白桦树上就能看见大海。”

千鹤子被阿吉真诚的目光骗走了,她不会爬树,阿吉费了好大力气托着举着把她带到最高的树杈上。

千鹤子向远处眺望,并没有看见大海,甚至连水坑都没看到。

正当千鹤子抻长脖子找大海时,阿吉三下五除二从白桦上下来。

“你干嘛?”千鹤子皱着眉要发脾气,但她觉得她大声说一句话,整棵树都跟着颤抖。

阿吉挥挥手,胜利地笑:“在高处可以看见美丽的风景,好好欣赏吧千鹤子。”

千鹤子浑身肌肉紧绷着抱着大树不敢动,嘴角耷拉下来:“喂!你回来!”

阿吉回家吃了个饭,才晃晃悠悠地走回白杨下,千鹤子敌视的目光似乎少了些,她刚刚看见春光乍泄模糊远山的轮廓,纸鸢在她头顶上飘飞,大自然的温暖使她的暴戾变得柔软,使她的阴沉变得明亮,使她即将爆炸的情绪小宇宙失去最闪亮的光圈。

千鹤子的一点变化都被阿吉尽收眼底,他自鸣得意地抱着膀子吹了个口哨:“千鹤子,叫我哥哥,我就救你下来。”

千鹤子无比镇定地撇撇嘴,然后从树枝上一跃而下。阿吉记得她从天而降时离自己愈来愈近的眼睛,那戏谑像在表明“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大不了老娘陪你同归于尽!”

这件事情的结果是:阿吉叫着“小祖宗”飞快的跑去接她,左手臂被砸骨折了,而千鹤子有了阿吉这个人肉垫背毫发无损。

因为这次事故没有造成千鹤子身体上的受伤,并且阿吉为了救她的命左臂骨折,这恰恰表现了阿吉对小主的忠心耿耿,所以全家人都感恩戴德的一副样子,像照顾孕妇一样照顾着暂时残疾的阿吉,他们不知道的是千鹤子被阿吉晾在大树上一中午,所以才奋起反击。

当阿吉架着石膏一脸憔悴地站在千鹤子面前,那丫头“咯咯咯”地笑的超得意。

他已认命自己的智商斗不过新新人类,就在空闲时间随意给她讲讲大海里的生物,千鹤子听的津津有味,很快在阿吉面前露出本性——小孩子的情绪总像气球一样,上升几尺便暴烈归为乌有。

“海里有美人鱼吗?”千鹤子眼睛蓦地亮起来,无理由的欢喜,无目的的期待。

阿吉的嘴角上扬成一个美好的弧度,昏暗的台灯把千鹤子期盼的样子映在阿吉的眼眸上,但他像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叹了一口气说:“没有。”

他害怕说“有”,全世界便像疫情扩散一样争先恐后地破坏他的家园和同伴。

千鹤子扭过身子,目光离开阿吉,略带不满地说:“那汪洋大海像宇宙一样未知,你怎么那么确信没有呢。”

“你觉得有,那便有吧。”阿吉像想起什么伤心事,眼眉低垂下来,他想他的朋友们了。

(三)

千鹤子不稳定的情绪被阿吉的改变计划完美地控制住,可以去学校上学了。

阿吉不好意思一直在千鹤子家混吃混喝,决定外出找工作。

他去面试一所大学的海洋生物学教授,考官差点因为阿吉稚嫩的脸而把他清出考场,还用怪腔怪调调侃他似乎目的不纯,他们叽叽歪歪地互相耳语了半分钟,决定不浪费口舌解释把他逐出考场的原因,就找了两道难题刁难他。

谁知阿吉的回答使众人纷纷挠头自残羞愧,都夸他是个稀世奇才,十八岁的阿吉从此成为青越大学最年轻最受欢迎的教授。

千鹤子的月考成绩全班第一名,一家人都归功于阿吉,他们摆了一桌子的美食,有阿吉盼望已久的黑松露配鸡汤和蜂蜜柚子茶,还有锅包肉,皮冻之类的东北菜。

外婆又絮絮叨叨起来了,很长时间不过是车轱辘话,像卡带的录音机翻来覆去:“阿吉来到咱家,是小丫头遇到贵人......”

爸爸妈妈不住地给阿吉夹菜,祝贺阿吉面试成功,说要认阿吉为干儿子。

外公一杯接着一杯喝到醉眼迷离,还不停地往嘴里灌:“我喜欢红松,我小时候就喜欢,可惜现在越来越少了,都被人们砍没了。现在我虽然没有红松了,千鹤子愈来愈好了,她好我就开心,我知道外孙女一定有出息,但是外公啊......”

说罢突然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褶子一条一条的统一向下,眼泪像三岁时千鹤子看见的小溪一样顺着脸颊滑到下巴上,然后滴下来。

“老头子你喝多了。”外婆抢下外公的酒瓶,外公还是像失去挚爱一样哭的稀里哗啦,千鹤子觉得外公哭得毫无理由。

“刚才没看着他,爸怎么喝成这样。”妈妈喃喃了一句,和爸爸架着外公去卧室了。

这次不欢而散之后,外公离家,说要独自骑摩托去看他的姐姐。他说长姐如母,从小到大姐姐对他最好。众人担心但只好依着这个倔强的老头。

两周后,噩耗打破原先宁静的生活,外公在他姐姐家去世。

全家人伤心欲绝,但没有把外公的死讯告诉六岁的千鹤子,让一个六岁的孩子经历死别未免太过残忍。

外公葬礼当天,阿吉留在家里照顾千鹤子。阿吉心不在焉地写着论文,千鹤子眼神空洞地坐在床上,看着阿吉的笔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大约在四五十亿年前,地球上一片混沌,到处电闪雷鸣,风暴疾驰,没有氧气,没有生命......”她忽的停下来:“阿吉,爸爸妈妈他们去哪里了?”

阿吉听到这话咬咬嘴唇,笔尖在纸上颤抖一下,划出一道痕迹:“不是告诉你了,爸爸妈妈和外婆去接外公旅游吗。”

“爸爸妈妈......请假旅游吗?”千鹤子的脸上浮出愁容。

“他们工作很辛苦,请假旅游没什么不可以。”阿吉心里有些泛泛的不安,他为了掩饰自己不舒服的情绪,特意耸耸肩用很轻松的语气说道。

“怎么不带上我?”

阿吉焦虑得不自觉地开始抖腿了:“你明天要上学啊,耽误课可不行。”

空气沉寂了三秒钟,阿吉觉得千鹤子在盯着拼命掩饰的自己,像人类灭绝宇宙在袖手旁观。

“姥爷是不是去世了。”无比淡定中掺杂着颤音,三千流云向下淌,都收到阿吉的耳朵里,他心疼这个小姑娘,莺飞草长的内心像大人一样被迫升起月亮,“姥爷那天哭的好伤心,估计早就知道了。”

阿吉一把将千鹤子拥住,时光好像在此刻凝滞在怀中,千鹤子的眼圈红了,却像外公一样倔强,她仰望天空四十五度角,不想掉下一滴眼泪,因为她记得外公对她说过:“眼泪是无能的表现。”

她把这句话奉为真理,却见外公那天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大人们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四)

“夜深了,该睡觉了。”阿吉摸摸千鹤子柔软的头发,正欲离开,千鹤子拽住了阿吉的衣角:“我睡不着的。”

阿吉在床头坐下,犹豫了一下说:“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么?”

从前,波涛暗涌的大西洋深处有一条尾巴是金色的美人鱼,他叫阿吉。阿吉一直很向往成为人类,因为他听说人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以上天也可以到他居住的海里去,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西瓜蜂蜜松露白兰地,这些都是所有人鱼们耳熟能详但从未见过的美食,人类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他厌恶极了同伴们沾沾自喜说研制出了好喝的海茶——不过是海藻泡海水,泡来泡去还是海水的咸味,还有他们到处宣扬发现了新美味——不过是又发现了一种浑身是刺,腥味很大的家伙。

有一天阿吉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便打破人鱼界最古老的规定,准备去海上的人类世界瞧一瞧。

他知道脱离海水自己只能存活二十四个小时,也明白可能会被坏人抓去做实验,关于这些都是老人鱼在每月的“人鱼大会”上强调过八百回的事情,据说是因为十几年前两条人鱼私自外出,一条被人类捉走研究骨骼构成,另一条逃走了,后来体力不支无法行动,二十四小时后在沙滩上渴死,对此阿吉不屑一顾,只觉得他们蠢到家了。

老人鱼还说如果想成为人类就去人鱼族长那里请求修炼十年,来世投胎成人,但很少有人鱼去修炼,因为修炼是一件太苦的事情了。

阿吉拼命往头顶的方向游动,不间断地游了十几分钟,他才看到不属于深海的光亮,是朋友们每天讨论的阳光吧!阿吉听朋友们说,阳光是世界上最温暖的东西。

他喜出望外,又游了两分钟,终于,他的头露出海面,他看见头顶是湛蓝湛蓝的,不再是死气沉沉的蓝黑色,空气好像有花香,不再是令人作呕的腥味,远处那黄绿交加的地方就该是陆地了,这也是听朋友们说的——“那绿油油的是树,黄色的就是沙滩,有树生长的地方就是陆地,人类居住的地方。”

阿吉把头埋到水里,朝着陆地的方向游去,他越游越兴奋,是将要成为人类的那种雀跃。他游着游着,突然沾了一脸沙子,他抬起头一看,那绿油油的树木近在眼前,旁边是一个小木屋。阿吉不知道那是人类的家,他以为人类和他们人鱼一样随处可栖。

万一有西瓜蜂蜜松露白兰地呢,阿吉这么想也不怕里面有恐怖的东西了,装着胆子用尾巴把门撞开,轻轻松松,结果门一开,里面有一个女人和他四目相对,女人穿着一件紫黑色的连衣裙,戴着帽子很神秘,面前摆放着红红绿绿的玻璃瓶。

“这是人吧。”阿吉惊呼一声,想要逃跑,但是尾巴在沙滩上前进很慢,两秒钟后已经有失重的感觉,因为他整个身体被女人提起来端详着。这一刻,阿吉向那两个前往人类禁地而两命呜呼的前辈在心底道了一万次歉——原来他们一点都不蠢。

阿吉在那时已经视死如归,他认命似的不挣扎了,但他听见女人很温柔的说:“小东西,你别害怕我,我叫乌米拉,我之前也是美人鱼,喝了药水才长出双腿。”

阿吉有些不相信,他听说人类特别狡猾,瞪了一眼乌米拉说:“要命一条,不用假惺惺的。”

乌米拉笑笑说:“十几年前,有两条外出的人鱼,我是其中一条,我的另一个伙伴被人类捉走了,而我活了下来,遇到了一个老翁,老翁会制作把人鱼变成人类的药水,我喝了一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没过几天老翁病死,他只给我留下一瓶药水,所以我决定研制药水给我原来的同伴,现在我应该马上研究好了。”她指指那些玻璃瓶。

阿吉听到乌米拉说的十几年前的往事便将信将疑起来:“可是老飞说,你在沙滩上死掉了。”

乌米拉撒手把阿吉放到地上:“不相信的话,那你现在可以走了。”

阿吉作势要走,结果他走出了小木屋,乌米拉也没有追出去,阿吉想,留下来说不定可以吃到朋友们朝思暮想的食物,还可以获得长出双腿的药水,他便返回小木屋,问道:“那有没有西瓜蜂蜜松露白兰地呢?”

“白兰地和西瓜倒是有。”说罢乌米拉从柜子里抱出一个圆形的绿球。

阿吉问道:“这是白兰地吗?”

“这是西瓜。”

阿吉的脑袋一下子窜上去啃西瓜,牙差点硌掉。乌米拉拿出刀切开西瓜,阿吉才知道原来人类有各种各样的工具,不像人鱼只用牙齿和手去吃东西。

他吃西瓜吃的不亦乐乎,搭配着白兰地,白兰地好像有点辣,但是总归是人鱼鲜少见过的饮料,他多喝了几口,十几分钟就变得醉醺醺了,不知不觉睡着了。

阿吉第二天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乌米拉正看着他。

“几点了?!”

“还有两个小时,我给你记录着时间呢。”

阿吉非常感激乌米拉,他认乌米拉为姐姐,便回到海里去兴致勃勃地介绍自己在人类世界的见闻:“西瓜太好吃了,酸酸甜甜,白兰地有点辣辣的,那玩意让人睡觉。”

朋友们的大眼睛闪闪发光,惊喜地问:“你吃到蜂蜜和松露了吗?”

阿吉不想破坏朋友们的兴致,转着眼珠说:“蜂蜜是酸的,酸的牙快掉了,松露有点咸还有点甜。”不过他没把遇见十几年前的美人鱼长出双腿的事情告诉同伴们,因为药水现在只有一瓶,乌米拉能不能研究出来还是个未知数呢。

有一天阿吉又无所事事,打算去陆地找乌米拉,远远地却看到一群人把乌米拉押解带走了。阿吉不敢靠近那群凶神恶煞的人们,他们浑身是纹身刺青,脖子上戴着金项链,眉眼间没有乌米拉的温柔,阿吉想另一条人鱼就该是被这群人带走的吧。

阿吉在心里苦苦叫喊着姐姐,却眼睁睁地看着乌米拉被人拖走,他等到人们走远,游到了沙滩边,进入小木屋,发现一瓶药水放在桌子的正中间,压着一张白纸,白纸上写着“致阿吉”,字迹很慌乱。

阿吉把药水攥到手心里,眼睛里泛满了泪水。

他本想喝下药水长出双腿去环游世界,但想和朋友们做最后的告别。

他返回大海,在游泳的途中遇见了一只小鲸鱼,小鲸鱼的旁边躺着一只体型更大的鲸鱼,一只铁爪子刺进大鲸鱼的身体,大鲸鱼纹丝不动,看样子已经死掉了,而小鲸鱼在旁歇斯底里地哭,仿佛要哭出灵魂,阿吉看见此情此景,又想起了乌苏拉被人们带走,恐怕也命不久矣,便和小鲸鱼相拥大哭起来。

在孤单落魄时陪伴你的朋友真的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阿吉不愿成为人了——他不想失去这个鲸鱼朋友。阿吉决定留下来和小鲸鱼一起生活。

小鲸鱼的名字叫阿皓,阿吉和阿皓经常游到有阳光射到的海面,阿皓的头顶喷出花式喷泉,有时还让阿吉坐在他的脑袋上,喷出水柱把阿吉冲到天上去,阿吉觉得一伸手就能把白云拽下来了。

阿吉偷偷地回小木屋拿来剩下的西瓜和白兰地给阿皓品尝,阿皓的脸红扑扑的,说西瓜好吃,白兰地不怎样,说完就昏头大睡,阿吉在旁边差点笑岔气。

阿吉还钻进阿皓的肚子里,通过看阿皓吃的食物残渣去猜他吃了什么,阿皓不知道的是自己的肚子就像一个小型水族馆,里面有海水,小鱼小虾都活着,所以阿皓吃了什么阿吉每次都一目了然。

阿吉和阿皓还一起去挑逗墨鱼,结果被喷的浑身黑漆漆,互相看着对方的丑样哈哈大笑。

有一天阿皓问阿吉:“阿吉,你吃什么食物?”

阿吉说:“人鱼都是食肉动物。”

阿皓咽了一口口水,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会吃掉我吗?”

阿吉的嘴角微微上扬,亲了亲阿皓的眼睛:“会呀,傻瓜。”阿吉看到阿皓有些手足无措,眼睛里还闪烁着坚信的目光,暗暗下决心要保护阿皓弟弟一辈子。

美好的日子总会很快结束,一次阿吉和阿皓玩捉迷藏,阿吉躲在珊瑚后面大气不敢喘一下,阿皓地毯式搜寻着,却没看到从天而降的大铁锚,铁锚划伤了阿皓的尾巴,血哗哗的流,晕红了他身边的海水。

阿皓呻吟着,阿吉看见受伤的阿皓,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阿皓,就像他们初见时那样。

“阿吉,我可能要死掉了。我才知道妈妈的感受,好疼好疼,钻心的疼。”

阿吉在慌乱里想用药水救阿皓的命,可转念一想,药水虽然会使尾巴退化长出双腿,但阿皓就会成为鱼头人身的怪物。

这在海洋系统里会是首例,大家会纷纷觉得阿皓是怪物,从而杀死他或者赶走他,他上半身需要海水的滋补,在陆地上也存活不了。无计可施的阿吉紧紧抱着阿皓嚎啕大哭:“阿皓,下辈子你想成为什么?”

“人——”阿皓的“鱼”字没说出口,就咽下最后一口气。阿吉亲亲阿皓闭上的眼睛,然后擦干泪水,去找人鱼族长,请求用十年的修炼换取阿皓转世投胎的机会。

人鱼族长说修炼很苦,不能和其他人鱼说话,不能吃肉类,不能在海里到处游,为什么要为了别人而让自己辛苦。

阿吉毅然决然地说了三个字:“我爱他。”

十年后,阿吉喝下了最后一瓶药水,成为了人类。

故事讲到这里戛然而止。

“那后来呢?”讲了这么久的故事,千鹤子却越来越精神,她总觉得自己经历过,而阿吉就是见证她经历的人。

阿吉给她盖好被子,摇摇头说今天不讲了。关好千鹤子卧室的门,阿吉发现自己眼角有一滴泪。

(五)

清明节全家人去给外公扫墓,乌云稀稀疏疏地在天上流浪,毛毛雨在每个人发间掌心招摇,千鹤子的身躯在“草色遥看近却无”中成了小小的一团,她走到外公坟前蹲下来问:“姥爷,你想我了吗?”那声音很小,就像害怕被别人听见似的。

阿吉摇摇头,脸上挂着忽忽若无的笑意——千鹤子再有些人们难以理解的成熟表情,说到底也是小孩子。

千鹤子指着一棵小草说:“姥爷,你要是想我,就让它动一下。”说完趴在地上一丝不苟地盯着小草看,半天小草也没有动。她站起来想拍拍裙子上的灰土,却发现泥土和了雨水粘到裙子上形成了一小片污渍,有些失望地注视了一会天空。

阿吉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外公去世的第一年,全家人去扫墓。一切事宜完毕之后,阿吉问千鹤子:“你怎么不问问姥爷想你了没?”

千鹤子苦着脸摇摇头。

“那我来问吧,姥爷,你如果想千鹤子了,就让这棵最高的红松摇一下。”红松突然晃动一下,松针上的白雪刷刷的掉落。

千鹤子很惊喜地看了看阿吉,又不知所措地看了看红松,两秒钟后她问:“姥爷,你如果真的想千鹤子就让那棵红松也动一下吧!”

另一棵红松也晃动了一下,千鹤子露出一口小白牙,毫无烦恼地笑,像把不同于其他小孩的外套脱掉,露出天真无邪的一面。

外公去世的第二年,阿吉在自己卧室里悄悄地拨通同事的电话,转着转椅等对方接通,对面一个男音慵懒地说了声“喂”,音量很大,阿吉心里一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免提,立刻把免提关掉,他不管对方困不困:“喂,小智,今天老计划。”

“什么计划,晚上再说,我困......”紧接着一个哈欠,忙音响起。

阿吉皱了皱眉,心想现在的年轻人五点还不起床吗,他又拨过去:“今天扫墓,布置现场弹弓打树,你忘了?”

电话另一头,小智叹了口气:“大哥,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你上个坟非要带上我骗你妹妹,她总归要面对的,大冬天大早上您折腾我吧......”

阿吉点着头打断小智:“嗯嗯大哥我知道我知道,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饭。我就是想让她开心开心,假如以后的某一天她问我和你同样的问题,我也会告诉她,我希望她一直活在童话里。”

“诶我说阿吉,你就是妹控,更有意思的是人家鹤子根本不想搭理你,连一声‘哥’都不肯叫你。”

“哥。”阿吉房间门口突然一声“哥”吓得阿吉差点一跳三尺高,他转椅转到自己身后的方向,门缝后面是千鹤子的小脸,阿吉慌里慌张地把电话挂掉,自觉没什么纰漏之处,长舒一口气才发觉平生第一次听见千鹤子叫他“哥”,方才心里的搅动澎湃像融入了广漠浩瀚的星空似的蒸发了,那一刹那,像一辈子那么绵长。

千鹤子似乎还有话要说,生生咽了回去,她不敢打扰像看到山河湖海,一片宇宙般的眼睛。

此前,千鹤子以为自己看够了遍地的阳光,泛滥而廉价,直到如今才明白其实这世界黑白汹涌,根本没所谓温暖和阳光,只有身边人前世今生都在爱着自己,用他金色的笑容让自己每时每刻活在粉红色的童话里,而红松的秘密就让它茁壮成长在彼此的心里,一眨眼捱过三万余年。

忘了跟你说,当鲸鱼在海洋中死去,他的尸体会缓缓沉入海底,并形成一套独特的生态系统。

这种系统可以供养一套以分解者为主的循环系统长达百年,人们称之为鲸落。愿你爱如鲸落,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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