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人贩，你来审判。
01绝境
李德福最终带着老婆从医院回来了。医生说，手术成功率有百分之五十，但是费用昂贵，前后加起来需得二十万。必须尽快手术，否则成功率会大大降低。
二十万。对于一个年收入撑死不过万的贫困农村家庭，是那么怵目惊心，遥不可及。他能去哪弄这二十万？先前住院花的三万块，已经借遍所有熟人，陪尽眼泪，陪尽小心，也陪尽尊严，此刻，他已是人家眼里“生人勿近”的对象。
卖血卖肾卖哪都行，可是往哪卖？李多福听说过，有些人卖过肾，而且价值不菲。然而，基本不出家门的他，迷失在大城市的街头，无所适从。如果有地方卖，他一定卖！
去乞讨？对！去乞讨！李多福这辈子，大字认不得几个，但“人穷志不短”的观念是深入骨髓的。他勤奋克制，什么累活脏活都肯干。他朴实的价值观里，只要不偷不抢，不平白向人伸手，卖力气赚钱，干任何活都不可耻。只是这一刻，他顾不了许多。老婆的命重于一切！
可是，一个四肢健全的人往街上一站，同情心受尽愚弄的人们如何肯施以援手？这个世界，利用人们的善良为自己谋私利的人太多太多，以至于人与人之间缺乏信任的空气，只可怜了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李多福请人把家里情况如实写在一块纸板上，然后立在街头几天。来往行人匆匆，偶有人停下脚步，看看纸板，看看李多福，眼里充满怀疑，甚至是鄙夷。当然，也有不问真假只问心的善人，但那是凤毛麟角，得到的钱也是杯水车薪。
李多福彻底绝望了！
02丧子
有人说，贫穷是根刺，而在李多福看来，贫穷是铡刀，妻儿都是刀下亡魂。
儿子7岁时，有天吃饭时突然呕吐了，还说自己头痛。他以为贫穷人家的孩子皮实，便没引起重视，只嘱咐他多喝水，多休息。
那日去干活前，孩子就有点迷迷糊糊。妻子担忧地说：“娃看着不太好。要不，送去镇里医院瞅瞅。”
“小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正常，我长这么大都没进过医院呢。小时候身上要不舒服，我妈煮碗热粉干汤，撒上两段青葱，吃了管好。”见妻子仍不放心，他瞧了眼天色，“要不这么着。你在家陪娃儿，活我来干，晚点回，你甭等我吃饭。”
李多福在一直田里埋头苦干，因妻子得看着娃，便没来送点心，他早就饥肠辘辘，想着咬牙忍忍，回家就能吃上饭。没想到，五叔唤着他名字，急慌慌地赶来。
“多福，还干什么活？娃儿不好了……”
五叔抢夺他的榔头丢在一旁，拉着他就往家跑。地上还是未消尽的热气，农田树木小路不断地往后退，仿佛在为他让路，他听到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孩子快不行了，发展到喷射性呕吐，嗜睡、抽搐，送进医院已昏迷，后来还出现呼吸不规则，最终没能抢救过来。结核性脑膜炎，若及时救治，本不会有生命危险。
一时的疏忽大意，换来一生的锥心痛悔。命运，并不会因为你贫穷而对你格外眷顾。“苦命人自有苦命佛保佑。”这不过是可怜人的自我麻痹。
他永远忘不了妻子抱着娃儿，长大嘴巴，却哭不出声，捶胸顿足，却流不出眼泪的凄惶模样。
很长一段时间，妻子不开口说话。他知道，她怨他。若不是他麻痹大意，孩子根本不会死。他不知道，她更怨自己，如果她坚持送娃去医院，娃现在都还活蹦乱跳。
在遭逢挚爱之人的离世，人们往往容易自罪自责，认为自己该为亲人的死亡负责任，尤其是对于亲人的意外离世。因为意外就是偶然，一条人命似乎在一瞬间就被很小的偶然给夺走了。我们难免会想，如果自己当时做了什么，打破了这个偶然的链条，那个人就不会死。其实，这不过是一种自恋的幻觉。因为我们夸大了自己的力量，忘记了生死是件大事，决定生死的是比我们更为强大的力量。
03
每一件已发生的事，都是唯一会发生的。不停地假设，不停地纠结，非但于事无补，还会大大损耗自身的精神力量。然而，没几个能真正懂得这一点。李多福和他老婆韩少梅当然也不会例外。
韩少梅在心底抱怨李多福，也抱怨着自己。李多福看着韩少梅整日愁眉不展，默默落泪，更加痛恨自己。这个曾经虽贫穷却不乏欢声笑语的家，彻底变得怨气冲天，阴冷恐怖。慢慢地，连邻居经过他们家，都要绕道而行。农村有种说法，早夭的魂魄阴间不收，会日日游离飘荡于他痴恋的地方。从此，李多福的家成了夜里的一盏鬼火。
儿子这一去，妻子韩少梅就没缓过来。她体质越来越差，还时常晕倒。这次，他不敢掉以轻心，立刻住院。没想到还是迟了，中期脑癌。
望着病床上的妻子，他将所有的眼泪和着唇血咽进心里。是他无能，照顾不了妻儿。
“阿福。别难过了。”妻子似乎看透他的心思，徐徐道，“对于有钱人，这是病，对于穷人，这就是命。我们认了吧。”
“少梅……”李德福一张嘴，五官就跟漏了洞似的，眼泪鼻涕一起奔泻，“我没有用，不是男人……”
“咱不说这丧气话。”韩少梅撑着起身，“今天，咱高高兴兴回家，我想家了……”
“少梅……少梅……”李多福的哭声如同水牛呜咽。
“阿福。我想明白了，娃儿的事，不赖你。你心里比谁都苦。我的病，也不赖你……”韩少梅握住丈夫的手，“你心里，别压这大石块……”
“少梅啊……少梅……”李多福哭得难以自抑。同病房的人都默默地看着他，陪着落泪，谁也不敢出声安慰。
人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殊不知“只因未到伤心处”。面对李多福的悲伤，谁都无法安慰。
同病房的人，买了一篮水果，包了一个红包给他，说相逢一种，也是缘分，拿着给韩少梅买点东西。李多福默默收下了。如今，已是身无长物，而少梅确实需要吃点好的。萍水相逢，只能帮到这里。李多福已然感激。
他不习惯怨天尤人，这一刻，他真的好怨恨。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待他？可是，看着人满为患的医院，他明白，生而为人，食五谷杂粮，必然会生病，老天爷不是单独苛待他家。那该怨谁呢？怨自己，穷人哪有生病的资格？总归是自己命不好。
04蛊惑
李德福一面要照顾妻子，一面还得去地里干活。有时干着干着，就站着哭。别人是“汗滴禾下土”，他是“泪滴禾下土”。邻村的张三某得知详情，就来怂恿他。
张三某家兄弟四五个，他排行中间，并不受待见。这从名字就可以看出父母对他的忽视。张三某——姓张排行老三的某某。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谁在乎呢。
“你想救老婆不？干哭可不成。”张三某在地里找到李多福。
“难道你有什法子吗？”李多福最不喜欢这种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人。
“有，有条财路，就看你肯不肯？”张三某故弄玄虚。
这种人，能有什么正路？李多福继续闷头干活。
张三某看鱼儿不上钩，有点着恼，故意用激将法：“我看你个大老爷们天天抹眼泪，以为真多心疼老婆呢，原来不过是个装蒜的种。”
“你说什么？”李多福抬起头，面色不善。这正中张三某下怀。不怕你声色俱厉，就怕你油盐不进。
“真疼老婆，就上刀山下油锅捞钱给她治病去。流几滴眼泪顶个球用！”
“那你倒给我说说。”李多福想瞧他整出什么花样。
“这活谁都能干。你只要瞧着哪家孩子大人没看牢，抱了来就是。”
“你让我拐孩子？”李多福怒视张三某，“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不干。你也别干。否则，我举报你。走走走，赶紧给我走！”
“要不怎么说你这人死脑经？你拐个孩子，大不了是再卖给别人养，死不了人。你老婆不治可就是会死的。还说疼老婆呢……”
李多福怔住了。是啊，不谋人性命，不算伤天害理吧？
“我跟你说啊。那一个一个，可都是走动的人民币，一个值好几万呢。”张三某心下得意，再加把劲儿，鱼儿就上钩了，“现在这么多人拐小孩，你不拐，也有别人拐，你还能救你老婆咧。”
“你不拐，也有别人拐。”这句话就如罂粟，带着诡谲邪恶的蛊惑，并一寸一寸麻痹了他的良知，引着他走入万劫不复之地。
05深渊
他和张三某蹲点了好几天，预备拐个男娃，无奈总寻不着机会。老婆性命攸关，不能再拖。不管男娃女娃，拐了再说。大不了多拐几个。
那天，一个粗心的父亲单独留下了孩子，他便迅速用沾了迷药的毛巾捂住孩子的嘴，连人带车扛了来。他们早已设计好路线，乘三轮车到雁南山脚下，这是当地的风景名胜，有上山的缆车。然后由李多福抱着孩子乘坐缆车上山，再从后山小路下山，再连翻三座山，就可以到家。
他没有想到，偷孩子的过程如此简单顺遂，这又有大利可图，难怪那么多人趋之若鹜。不，自己跟这些人不一样！等老婆病好了，他再不干这歹毒的事。
光顾着逃跑，都没来得及看上孩子一眼。因为迷药的关系，孩子睡得很沉。睫毛又密，还往上翻卷，脸蛋白白胖胖，让人看着就想亲一口。这孩子，真是太可爱了。只可惜，命不好……
李多福回到家，先把孩子偷偷放在门外的长椅上。少梅是心肠软的女人，绝不会同意他用这种钱给她治病。
少梅脸朝内侧躺着，一动不动。
“少梅，少梅……”
她没答应。他走到床边轻轻推推她，她顷刻往里趴倒。
“少梅……少梅……老婆……”他抱着韩少梅的尸体一直哭，不知道哭了多久，只觉得头晕目眩，天昏地暗。
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摸上他的脸：“不哭，不哭……”那个小娃娃不知几时进来了，奶声奶气地说话。
李多福抹了把眼泪望向她，她开心地拍着肉呼呼的小手，欢欣雀跃。这世间，突然因着她的笑容而温暖。
他走到她前面，蹲下身子。她也不怕生，伸出手摸摸他的胡茬，咯咯笑：“刺，刺……”
她的眼睛那么清澈，她眼里的世界，只有一片空明，这世间，也只剩空灵，让人忘记了凡尘苦痛。
06命运
张三某一直要求李德福把孩子交给他，他有门道卖。但李德福不肯。张三某火了：“这孩子我也有份的，你想独吞吗？没门的事儿！你想留着她，还是放了她是你的事儿，我是出了力的，我那份不能少。大不了一拍两散。”
这种无赖，为了钱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李多福很懊恼惹了这种人。可是没有他，自己哪来这么可爱的宝宝？
家里实在没有东西了。除了韩少梅留下的一个金镯子。他原准备留个念想，看来如今是保不住了。或许，这正是少梅的心意。她知道他孤单，所以留下镯子，让他能留住这可爱的孩子。
张三某得意地拿着镯子走了，他表示绝对保密孩子的来历。其实，在这个封闭的乡村，重男轻女观念重得很，时常有人将女儿丢掉，甚至将女婴掐死或活埋，谁会去偷个女娃呢？只要李多福说这娃是捡来的，根本不会有人怀疑。
这个女娃娃带给李多福很多很多快乐。他突然觉得自己无望冰冷的生命有了暖意，有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孩子亲生父母的心情，他不是没有想过，毕竟他是失去过孩子的人。但他每每不愿深想。想太深，他会于心不忍，会自责，那就干脆别想了。
他曾咬牙下过一个决心，如果孩子哭着闹着要找爸爸妈妈，他就送她回去。但奇怪的是，这孩子和他很亲，压根儿没想着找爸爸妈妈。于是，他就心安理得享受起这偷来的天伦之乐。
偷来的东西毕竟是偷来的，不会长久属于你。偷别人的东西总要付出代价的。而李多福，也终于付出了代价。
当女娃的父母找上门时，李多福终究陪上了他的命……
07后记
他叫李多福，然而他这辈子生活得多灾多难，痛苦酸涩。这最后的一点福气，也是偷来的，并为此付出惨重代价。
贫穷是噩梦，李多福这辈子都没逃开。它让他羞耻、窘迫、痛失所爱，更将他人性中的阴暗面催逼出来，铤而走险，这才是贫穷最可怕的地方。人生最悲哀的是，你知道拯救爱人的仙丹在哪里，可你却支付不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穷人是没有资格生病的，生了病，你就得陪上命。
社会的悲哀，不在于坏人去做坏事，而是因为种种原因，逼得好人也不得不去做坏事。李多福们，生存空间太过逼仄，一不小心就会堕入万丈深渊，永劫不复。他们没有太多五彩斑斓的欲望，小心翼翼，勤勤恳恳，求的是一份稳定和心安，然而，他们缺乏应对生活风险的能力，一场疾病，就可以颠覆他们的命运。李多福们，或许至死都不会真的明白，为什么他们会遭遇这些痛楚和困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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