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一般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卑微的小人物踮起脚尖努力活着,追求诗意地栖居。这里只有小人物,如你如我,走街串巷,就像一条条小鱼儿,在人海之中慢慢走,缓缓游,小心翼翼地活,战战兢兢地活,就像一只只小蚂蚁,哪里都有,哪里都是,生活简简单单,日子平平淡淡。简简单单就是美,平平淡淡才是真。
一个牛人
韩裕平
一脸络腮胡,往那儿一站,谁人都怕,就是小孩儿不怕。
一根牛缰绳,两片薄嘴唇,牛儿哞哞叫,什么都不要,就是他的营生。
他是谁?
他是牛人。
一个牛人。
记忆深深,好比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一眼清泉,水流声声,流淌出许多动人的乡村故事。他,就是其中之一。
早年间,我们村有个人,牛人,那是真正的牛人。经他的手,不知道有多少牛,黄牛,黑牛,白牛,花牛,咖啡色牛,应有尽有,开始流浪。一根根牛缰绳,从一个个山上人的手里转到了他的手里,一根根粗细不一颜色各异的牛缰绳,从一个个庄稼汉手里递到了他的手里。这么着,一条条牛因为他的手背井离乡了,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了,从乡村到城市了,从郁郁葱葱的树林里,走进了白骨森森的屠宰场,从潺潺流动的小溪边,爬上了闹闹欢腾的餐桌上,
你说,他是牛人么?
你说,他不是牛人么?
当然了,走过他的手的牛,命运也各异,但到最后只怕也是大同小异。比如说有的牛,从山上下来,就到山下庄稼人的圈里养起来了,春耕时节,就得到田里耕田耙地了,作为一条牛,这无可非议,还算得是比较好的归宿。有的牛呢,转了他的手,就直接进了屠宰场,拴在一根铁桩上,一根裸露的铜丝电线穿过它的鼻孔,合上电闸,开始拿自来水管往它身上喷水,直到它嗷嗷叫着应声倒地,四脚朝天,垂死挣扎,浑身抽搐,一动不动了,然后被屠夫嬉笑着割破喉咙管,被他大刀小刀大卸八块,变成了一堆堆牛肉,鲜血淋漓,白骨森森,热气蒸腾,被装上大货车,拉到农贸市场上,被白森森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切割,走进千家万户的厨房,爬到万千人家的餐桌上。那一堆堆白森森的牛骨头呢,最终也给剁成了一块块,砸成了一坨坨,忍受油的煎熬,忍受烹饪的命运。或许牛儿临死之前流了眼泪,可是我们的眼里进了沙子,蒙了灰尘,谁看得见呢?谁会去看呢?看见了又怎么样呢?
那么,他是谁呢?
没错,他就是牛贩子。
那是一个古老的行业,似乎在我看来,还有点儿神秘呢!
说也奇怪,再怎么牛脾气的牛,到了他手里,就乖乖了。就是那些踢人的大公牛,转了他的手,也会俯首称臣了。甚至是那些好斗的甚至抵人伤人的大牯子牛,只要牛缰绳攥在他手中,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听话了。真是神了,奇了,怪了,莫非他会什么魔法?还是有什么鲜为人知的咒语呢?我几次想问他,话到嘴边留一半,又悄悄咽下。莫非,跟他满脸络腮胡有关么?看起来像张飞呀,谁人不怕?人都怕,何况牛呢!然而,那只是我的想法。偶尔左弯右拐打听,他也只是神秘兮兮地笑笑,说那是秘密,说出来就不灵了,还说不能告诉任何人,要不然,那些牛就不会受他控制了。
牛人,当真是牛人。
好厉害的牛人呀,如假包换,难道不是么?
早年间,他很风光,作为一个牛贩子,只要摸准了行情,凭着两片薄薄的嘴唇,倒买倒卖,转手就是一笔钱,赚得盆满钵满。贩牛的日子,游山玩水,吃香的,喝辣的,那是要多逍遥有多逍遥,要多风光有多风光,要多快活有多快活。然而近些年,小小山村退耕还林,大片土地不种麦子稻子菜籽等等一切庄稼了,转而种上了茶叶,曾经为农耕文明挥汗如雨的牛下了岗,失了业,为农民们立下过汗马功劳的牛闲着了,孤独了,寂寞了,没了用武之地的牛,一条条被赶进了大卡车,运到了屠宰场,被杀被剐被吃肉了。
牛,越来越少了,几乎绝迹了,那个人,络腮胡子,也就转行了,从一个牛贩子变成了一个茶农。显然,采茶没有贩牛好玩儿,过瘾,尤其对一个男人来说,采茶那是娘们儿做的事呢,好长时间他都不屑一顾,然而,大势所趋,他也只得随波逐流,久而久之,倒也练就了一手采茶的好本领。
事有凑巧,有一次采茶,我们走到了一起,我旧事重提。这回他不遮遮掩掩了。他说他听得懂牛说话,会和它们沟通,就像猎人听得懂鸟语一样。我点点头,半信半疑,后来,我深信不疑了。他说,好多次,牛儿都在他面前流泪,好多次他也流泪。他说,有好多回,牛儿都对他双膝下跪,他也抱着牛儿双膝下跪。更多时候,他会梦见那些牛,他骑在牛魔王的背上,去追一只小鹿,追着,追着,追到了草原上,草原中央有一条小河穿过去了,河那边有一群群牛在吃草,时不时地仰天悲鸣。偶尔,他还会梦见那些牛把他追,撒开四蹄,奔跑如飞,跑着,跑着,他也撒开四蹄,奔跑如飞了,跑着,跑着,他已经变成了一条牛,一个牛人……
那个牛人今在哪里,我不知道。那个牛人今在何方,我不知道。正如我不知道那些牛今在哪里今在何方一样。那些牛儿呀,常常尖叫,无声地尖叫,不是么?
常常想起一条牛,常常想起一个人,常常在梦里,无声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