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夜闲望芹菜地
牧野之风
那年秋天,多雨。
暑假前,我就搬到了县中学教职工宿舍住。这一年最大的变化是,小县通上了大电网。县人干脆叫“长明电”。我的宿舍里不但装了荧光灯,顶棚还吊了只白炽灯。习惯上,人们把荧光灯叫“电棒”,把白炽灯叫“灯泡”。有了明亮的灯光,夜晚看书写作的劲头就大了。房间刚粉刷过,虽然石灰留下的漏痕斑斑点点,但觉得很有情趣。
这年暑假过得特别安静。学生放假,老师回家,学校门口住着我,操场西边住着霍军君。我俩白天一起逛书店、爬山,偶尔看看电影,晚上他读书写字。我也一样,不过写字怎么也写不好,就放弃了,写点东西的欲望倒还是有。
第一场秋雨过后,平时不长草的石板台阶缝里冒出一撮撮针茅草,迅速抽穗,在风中摇曳。平时不见绿意的石子地上,也钻出草芽来,篮球场边的水泥地四周,水分和养分突然从内向四边流,芨芨草、冰草一个劲地疯长!
后来的一个多月里,雨水很广,总是滴滴答答,下个不停。晚上守着灯光,听着夜雨,早晨起来,觉得一切湿漉漉的,路上还留有一坑一洼的水。有时,看似东方泛白,心里想着,今天该能看到太阳了,没过多久,西边的黑云,从阿尔金山上弥漫过来,紧接着,雨滴儿哗啦啦地又打在屋顶、树叶和水面上,发出既相似有不同的雨声来。静静地听,还是挺有意思的。雨大的时候,就像瀑布飞泻的声音或一锅开水翻滚的声音…
雨季到来,天气忽然转凉,便立即生起火炉,不过最好是既生火,又开后窗,清风与暖意汇合,才感到惬意呐。清新的、舒畅的、带有雨意的空气,阵阵翻卷着窗帘,在这样的环境里读书、写作,恐怕天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夜晚时分,没有任何打断思路的东西跑出来打扰你。天底下似乎就是一个人的天下,心就是自己的屋。雨唰唰唰地下着。后窗是一地青翠嫩绿的芹菜。雨下急了,有一种小鸟在菜地里鸣叫着,互换不停。
鸟儿在雨中唧唧唧的低语,婉转清冷。显然是雨点儿打湿了它们,或夜风吹散了它们。有时我站在床上,透过后窗,就能看到菜园。想看看外面的鸟儿到底长什么样儿。过去在草原上经常听到这种鸟儿的声音,但从来没有目睹它们的芳容。曾有人风趣地说,是百灵鸟在叫,我也信以为真。但百灵鸟到底长啥模样?不过一次在苏干湖畔见到了一种鸟,叫声很悦耳,但看起来还没麻雀好看。窗外,夜,漆黑一团,就像幽蓝的一片汪洋,灯光照射下的菜地,也就像一片叶子。鸟儿始终没有看到。
这时候,你会感到,整个小城睡了,只有一扇窗户的灯光亮着。我在想,那一定像夜空里的一颗星,非常孤独,又非常温暖。
在这样的夜晚,我枯坐灯下,觉得心是那样平静,宛若一个出家人,以及后来的许多时候,我都喜欢一人孤坐着,享受世间至美时光。有时,我感到惊讶,除了雨和自己,我竟然忘记了,这天地间究竟有无他人,人世间细雨孤灯的情趣,只须一人享受!
与我的心情一样美好的是,屋后的那片芹菜地。这里开辟为菜地已经有几年时间了。它是后勤师傅一手经营管理的。在芹菜收割季节,鲜嫩、味美的芹菜成了抢手货。提前就有人打听什么时间收割,提前挂号,打招呼,为购买做准备。有人说,这种凉爽多雨的天气,充足的羊板粪,是种出绝妙芹菜的主因。
这话有道理。陈年羊板粪的样子不但像伏茶块,而且劲很大,它是经过发酵的,瓷甸甸,燃烧起来,还弥漫着一缕草香味。当然,用羊板粪种菜,那是再好不过的的天然肥料。
天晴的时候,站在矮矮的墙边,可以看到绿得有些流下汁液的菜朵儿,还能嗅到菜地里弥漫的菜香和泥土的芬芳。满园生机蓬勃,就连矮矮的围墙,都赋予了一种曲线的美,每当我路过篱笆门时,恍惚想起了数学里的柳叶线等等的一些连我自己都觉得稀奇古怪的概念来。每到十月,冬天的脚步到来,忽然降雪,小步走过篱笆门去上课,脚下雪粒发出吱嘎声,既要格外小心,又想望一望雪后的菜园,那种生活在季节交替,富于诗意的环境里的心情,美丽的就像一首青春的歌。蔬菜上虽然盖着一层雪,但依然透出绿色来,眼睛一亮,那种柔嫩的小秧苗,挺立在雪中的美,挺让人长精神。
那年多雨,是大家长谈的话题。这也被隔壁的张子选君不能释怀:写了一首《今年多雨》,是当年写得最受欢迎的一首诗。
过了一年,一个春天没下雪,一个夏天又无雨,天气极度干旱,那是1996年。自此以后,阿克塞进入没有雨季的时代,菜地再也没有种菜。
一天,当我站在矮墙边端详这片土地时,一下子不能接受一个令人失望的景象:这片土地看上去是那样丑陋不堪,地里寸草不生,堆满了垃圾和废弃的建筑废料。一派萧瑟情景!
虽然美景已经像云一样远去,我还是喜欢联想,联想一些美好的事情。当我在干旱的环境里行立时,我并不渴望什么,只是在心中回忆曾经的那个多雨的季节,心中就会湿润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