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风写元朝

时间大约是天正三年,那时瘟疫已不可控制,各省均死亡超过数十万人,自南国至北府,各处迷信大盛,愚民血祭、淫祀之事不绝于奏疏。官道被盗匪所劫,许多地方与朝廷隔绝,本朝以武立国,各地掌权的都是武将,道路阻绝后遂有军阀并起,又因大旱、大疫群盗蜂起,百姓景从,江河南北狼烟四起,一时之间真有亡国之象。

一日国中某省使节来报,黄河澈底澄清,京师朝纲混乱,诸将争权夺利,皇帝得知此讯,更加闷闷不乐,数日茶饭不思无法入眠。群臣奏曰:“黄河清,祥瑞也,胡不乐?”皇帝叹道:“黄河清,圣人出,将有人替代我了。”

群臣中一人奏曰:“陛下过虑也,二皇子生子,所谓圣人,应在这里是也。”

众臣见兆应有解,皇帝面色稍稍好看,都放心了些,各自散去。与此同时,二皇子伯颜府上张灯结彩,大办宴会,他已年近五十,至今才得到一个独子,家业有人继承,心情骤然解脱,真好似劫后余生。

群臣纷纷前来祝贺,到傍晚时分,太子一行人到来,府上更加喧哗。太子

脱欢年近六十,老态龙钟,熟读经史子集,为人谦逊,帐下豢养汉人儒生无数,一行人面皮白净举止文雅,与京师文武截然不同。

欢宴至深夜时分,忽听得府外有梆子响起,一时间连风声也消失遁形,府上众人不约而同诡异的停止欢笑,侧耳听着什么。世界万籁俱寂,只听得三声梆子以后,一名衣裳褴褛的高大男子出现在正门。

伯颜只觉得心中万分恐惧,冷汗直流,十分难过,环顾席间众人恐怕都有如此想法,各自脸色难看,连已经醉倒的人,此时都表情有异,仿佛梦见了什么可怕之物。

那男子端着法架,双手结着法印,口中念念有词,目光炯炯有神,如同两道雷电,能洞穿众人心灵,他自黯淡的门楼下走近后,灯光渐渐照清了他的面孔。眼看着应该是五六十年纪,皮肤皱纹很多,眉毛簇生,压着锐利的一双眼睛,如同猎鹰。

再走近些,众人听清了他念着“南无阿弥佗佛”,循环往复,又快又密,让人听着如同着魔,四肢发软,脑中一片幻象,大千世界置于蛛网之上,一巨大蜘蛛生着千万眼睛,编织着那缠绕着尘世的白色巨网,网如燃烧着的熔化了的蜡油,又粘又腻,遍布天地之间。忽然那蜘蛛只剩一眼,俄顷那巨大独眼转动起来,如同世界中心,万事万物随之旋转,好似即将坠入虚空世界一般,有几人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大吼大叫,盲目的惊恐大哭,场面诡异至极。

“未……未知……远迎……未……大名……”门口一名少年跪在地上,双目流泪,颤抖着说着。

来人皮肤如同青玉,背后长着蝙蝠一样的翅膀,道:“亡元者,五姓也,亡元者,五姓也……”

如同念佛号一样,他念的又快又密,众人心中发慌,忽然间他眼球爆出,身材急剧缩小,一室之人癫狂笑叫,随着他可怖形骸乱舞,太子脱欢大叫一声,气绝身亡。仅有少数理智残存者,陷入巨大恐惧之中,忽然之间一人暴起,正是三品宣政院同佥阔阔脱,拔剑大呼曰:“我追随世宗皇帝尸山血海里杀过来的是也,岂怕你这邪祟!”

他冲锋在前,几人疯狂之下孤注一掷,随着他拔剑攻向那妖邪之物,顷刻之间一声尖利嚎叫,众人仿佛经历了千万年劫数,生又死、死又生,一瞬之后回过神来已经疯了几个,眼神涣散坐在地上,其余人各自恢复神智,气喘吁吁,惊恐之极。

各自嗓子发干,吞着果酒,又听得后院有女眷惊呼,阔阔脱一头汗水,与呆滞的伯颜对视一瞬后,两人冲往后院。

甫一出门,便觉天空奇异,只见星月隐匿,中天一片黑暗,唯有一颗暗淡大星,朦胧出没乌云之中,似乎是一颗活物巨眼。

伯颜看的入神,被阔阔脱拉住手臂,“不可再看!”

他携着伯颜往后院走去,行至半途,撞见后院一群女眷往这里逃跑,领头的见男主人来了,举起手中事物哭着喊道:“世子!世子!”

她脚下踩空,手中东西飞落到伯颜面前,只见襁褓中血肉模糊,仿佛是体内生了一个吸引之物,将整个身体吸的向内翻卷崩溃一般。伯颜见到肉块之中一块白净耳朵上,生着一个黑色斑块,那正是自己新生儿子的胎记。

次日消息传遍京师,伯颜与宣政院大臣阔阔脱、昨晚参与宴会的几名札鲁忽赤一同前往皇宫。

父子君臣见面,叙述昨日妖邪之事,皇帝得知太子和孙子接连死去后,哭了一阵子不谈。之后一旁近年来得宠的储政院回回掾史阿里说道:“念着佛号,恐怕是僧人,有妖术,一定有道行,玄的很,预言五姓亡元,恐怕并非虚言,真该好好查验准备一番才是。”

皇帝觉得十分有理,“但不知如何查验是好。”

伯颜方经丧子之痛,咬牙切齿道:“全杀尽了便是。”

一汉官点头称是,附和道:“以兵马加于万民之身,布置恐惧,让人惧怕,然后能够使之缴纳钱粮,我皇上才能办理朝廷、豢养百官、控制天下。天下胜与败不过看武力,武力不够,身死国灭,纵然能流芳百世,也不过落的青史几行名姓罢了。

以教化推行于天下,以言论驱策百姓,利益勾引于前、刑罚逼迫于后,如同引水,依靠伦理、纲常、人心之逐利本性来为我朝做奠基、护持,方可传于千万年,此王天下之道也。。”

“纵然要杀尽,也不知是哪五姓,蒙古姓?回回姓?波斯姓?抑或是汉姓?高丽姓?”阔阔脱不理他的长篇大论,打断道。

此一会时,天临路善化一户农家之中,又有奇事。

昨夜资水北岸,大风携着沙尘,天地晦暗,有流星坠地,善化里西堡人员聚居处正被流星击中,数千男女一瞬死去,白花花的肢体甩洒的十里之内到处都是,腥臭难闻,引来山中野狗野狼、天上乌鸦秃鹫,各自大快朵颐,乡人称之为天宴。

善化百姓颇多信仰金阙帝君,相传是老子所化。一家农户之中,丈夫、儿子已被附近几路达鲁花赤过兵所害,尸首难寻,妻子年近五十,失明在家,去年烧火时因眼盲失手,几乎将自己烧死,如今全身血肉如同融化,躺在床上苟延残喘,儿媳年纪三十有余,孝心很重,尽心照顾失明的婆婆。

可近几个月来,儿媳越来越奇怪,天气炎热,她却穿的很厚,婆婆摸着她的衣服,总摸不到皮肤。问她为何,她支支吾吾不肯回答。近日来干活也慢,三餐变作两餐,还要晚很久才吃的上。

儿媳不肯说的是,她肚子大了,所幸婆婆看不见,天地良心,她贞洁守寡,如今怎么会有孕?这妇人性情保守,不敢声张,暗自流泪。

夜晚时分,突然胎动剧烈,可见已经临盆,儿媳咬着嘴唇忍着剧痛不让婆婆听见声音,一片黑暗中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咬破的嘴唇流了多少鲜血,孩子方才呱呱坠地,大哭起来。

“啊!?这是什么声音呀!?”婆婆被吵醒了,苍老的声音急切的问道。

儿媳虚脱无力,不做回答,孩子一个劲的哭泣。

“你这淫荡无耻的妇人,丈夫死去,你不知守节,竟然欺负我老迈,与人通奸,生下孩子,你这淫荡无耻的东西,欺人太甚呀!”婆婆叫喊起来。

儿媳被她骂的满脸通红,又生怕惊醒四邻,让她无法做人,急忙哀求婆婆不要喊叫,却无法阻止,情急之下恶意陡生,将虚弱的婆婆活活掐死。

不知过了多久,见手下老迈躯体不再动弹,她在黑暗中乱摸一阵,寻到一处墙角,那里放着几块打火石,正要点燃茅草,看看孩子长相,没想到一回头,孩子在黑暗之中竟然清清楚楚。

儿媳惊恐大叫,只见这婴儿生着扭曲的面孔,如同马面,下半边脸向上卷曲,眉毛长而黑,眼睛细长,是整张脸唯一像人的部分,额头高高隆起,像是鼓包,里面仿佛充满了病变的脓液和臭污组织,下巴形状诡异,如同月牙,满脸黑色小点,看上去让人幻觉仿佛在看天中群星,群星之中恍惚之间有一阵歌声,不,那歌声持续了亿万年,唱着让人难以理解的内容。

儿媳在极度恐惧和绝望下,仿佛看到一块遮天蔽日的血肉,上面蠕动着无数血管,忽然之间,这稀薄空气上的巨大血肉分裂开来,天地两边广远的是白色之物,中间一块圆形的黑暗,深不见底,似乎要将这方天地吸入到永无边界的这黑暗中。

次日,善化府城金阙帝君庙中,塑像流血泪,据火工道人说,自去年善化附近兵乱,他日日祈祷帝君下凡拯救黎民苍生,年初忽然庙中着火,他以为神灵有应,便不敢再祈祷,昨夜却梦见自己躺在大河之中,河水湍急,自己却不为所动,一个模糊黑影自上界而来,说着什么,‘所求已应”,声音很疲惫,火工道人觉得这黑影黏乎乎的在往下滴落着什么液体,用手抹了抹,发现是血,刹那间惊醒过来。

黄河岸边,益都路宣慰使司经历述律哥一行人经过,去年大河涛涛泥沙俱下,有吞田蔽日之声势,今年来看,河水清澈见底,数百丈深的河水显得如同浅溪一般,据说近几个月来坠河者骤然增多,人都传河水有魔。

“坠河者多,恐伤人和,应当设置警示,以彰显我朝仁政是也。”述律哥揣着手在马车上看着河水,悠闲说道。

坐在他对面的两名年老儒者连忙称是,“宋范希文有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又叹时人德行稀疏,无人与他相同,悲伤道‘吾谁与归’,今日大人能体恤人情,顺应天理,希文泉下有知,当赞神州有人。”

述律哥满足微笑,捋着胡须,儒者又叹:“公之美髯直如东汉关羽也!”

众人笑谈之际,忽然马车头里几人惊呼,述律哥急忙探头往外看去。

只见远处,黄河如同自天边坠落而下,清澈的河水静谧如同水银,但远处灰黄色的物质渐渐涌来,吞噬着清澈的河水,看上去速度很慢,众人看着 远处的银线被黄线所吃,渐渐近了,风声大作,过了一阵子,更近了,风中似乎带有些哭着,俄顷,哭声更加巨大,叹息声、喘息声、行淫声、悲叹声、啸叫声夹杂在一起,让人只觉得三千年历史中,无数人欲形成的不甘、绝望就裹挟在这河水中,伴随着哭喊、嚎叫,似乎要发泄尽了似的,韩信自视甚高,志在为天下无双之事,却死于无能妇人之手,西楚项羽,兵败垓下,为旧臣所分尸,伍子胥,头悬国门,眼见国家灭亡,还有还有,一切的快意和恨意,解脱和压迫,绵长的卧薪尝胆和一朝的杀戮释放,冲击之下,五感溃灭,众人面若痴呆,述律哥蹒跚的走到大河岸边,眼见着灰黄色脏污的河水中溃烂的血肉、腐烂的木头等席卷其中,呼啸而过,他面露幸福的笑容,纵身跃下,车夫、儒者们也跟随其后,甫一入河,便被其中的木块、碎石卷碎成一片模糊血肉。

京师外浮屠山旁玉泉寺中,寺中跪着数百名道士和僧人,脖子被铁链锁着,带着脚镣,其中不乏苍髯耄耋,面色悲悯者,已经跪了三日三夜,水米未尽,不停有人死去。他们的衣服被汗水、尿液和粪便浸透,恶臭不堪,毒虫孽生,各自被咬的浑身肿痛毒疮到处都是。有人想要离远些便溺,却因铁链彼此结连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众僧道派系不同,争吵激烈,不肯互相成全,恶欲伴随着恶行,数日以来,地上的粪便、尸体、毒虫如同一张极其脏污的、蠕动着的毯子,众人跪、匍于其上,有些人产生幻觉,咿咿呀呀,哀叫、享乐,状态诡异,真如地上阿鼻。

寺后是皇帝行在,竹林中一群裸体少年少女慵懒嬉戏、休息,皇帝与近臣肆意抓来享乐,此时碎石小路上一群士兵又带进来一名道士,那道士见到皇帝正与一少年交合,闭目不忍再看。

“兀那道人,睁开眼睛!”回回宠臣责备道。

“非礼勿视。”道士坚持闭眼。

宠臣笑道,“南人亦是人乎?何来礼也?”

“南人亦炎黄后裔,血统较胡蛮更优。”道士咬牙道。

“道人有种,但你是罪人,”皇帝完事后,声音雄浑道,“昔日宪宗皇帝时,道家做伪经,为佛门揭发,而人人成戴罪之身,天下至贱不过有罪之人,你应知悉,朕要你给我算,一算天下气数几何,二算五姓是哪五姓,三算天下之人几许,何日可以杀尽。”

道人惊恐的睁开眼睛,“你这暴君,又想做什么!”

“算还是不算!”宠臣叫道,周围少年也跟着喊了起来,天旋地转,道士又闭起眼睛,太初之时一片混沌,三清化形,始有人伦道德,天地不过乃道德推演之地也,何时竟孽生这类眷族,将世界变作这样模样?

七十年前,文天祥赴死时,众笑着的宋人,以为幸免了的,如今都死尽了罢!一瞬过后,道士只觉得脖子一凉,便失去了知觉。

寺后池水中,又多了一具尸体,到下午时分,终于有人肯算,众少年少女、臣子、皇帝欢悦大笑。

只见这肯算的道士郑重施礼道:“金阙帝君在上……”

他闭上眼睛,咬破手指,血液写成一道符咒,扔向半空,然后拔出腰间铁鞭打碎,之后用铁鞭狠狠的打向自己,众人惊呼之下,看着他大哭又大笑,用银针穿破自己面颊,刺破眼皮,跳着诡异的舞蹈,突然睁开眼睛。

“算到了?”一少女问。

“天下气数不可算,人数不可算,乃人事可以更改,无法算到是也。”道士道。

“那么五姓,是哪五个?”宠臣问道。

“但不知问这五姓,是要做何用途?”道士突然谨慎起来,犹豫问道。

众人不理会他,只是一名侍卫走了过来,手按在剑柄上,道士惊恐的跪在地上,哆嗦着报出了五个姓——张、王、朱、李、赵。

天正二十五年,自杀绝五姓令颁布以来,天下各州郡便再也无片刻宁静,动荡国运的剧烈战争无处不再打响,伴随着瘟疫和饥荒,有人诗云‘疫疠饥荒相继作,乡民千万死无辜。浮尸暴骨处处有,束薪斗粟家家无。’。

在大战耗尽了尘世的生气以后,世间一度宁静下来,保持着诡异的和平,众军互相谩骂、威胁,但就是不互相攻击。直到近年来恢复了一些元气,战争再次剧烈,乱军也多了起来,据说河北盗匪以数十万为一军,攻破州郡,沿常山大道焚烧沿途城池,上党城被盗匪们拆为一片废墟。就连京师,也曾遭盗匪围攻,当年盛极一时的浮屠山宫阙群落,被劫掠后一把火烧为废墟。

盗匪中领头的唤作破头潘,身长一丈,浑身鲜血淋漓,从未有人见过他的面目。作战时武艺绝伦,万夫不当,官军遇到他便一触即溃。有人看到他时常在战争过后,跪在地上痛苦的礼拜,口中念着“对你们不起,呜呜呜……对你们不起”,浴血而哭,长发而瘦骨嶙峋,场面骇人。

据说他并不是人,而是冤魂,宋代故将军潘美所化,潘美当年与杨业共同伐辽,但惧怕自己功高震主,因此故意兵败,许多信赖他的部下跟随着杨业一起被他出卖。时人评价他“贸士卒之死以自全”,自那次兵败以后,潘美便行事奇怪起来,先是夜不能寐,长期以来面色惨白,精神恍惚,后来总说自己的身体在被人分割,叫家人救他,不久后一病不起。

有胆大的部下曾经对着破头潘的背影问‘杨业为何而死’,他会因此而身影颤抖,发出如同妇人的声音痛哭起来,不久后那部下自杀而死,留下遗书,写着‘恶贯满盈’四字。

大都宫阙之中,正举办宴会,皇帝与他部下忠诚诸将一同醉酒言欢,突然间四子伯颜大叫道:“那僧又至!”

忽得一闪,明亮的大殿化作阴森鬼蜮,众人消失不见,仅剩皇帝一人,到处结着蛛网,完全的黑暗之中,皇帝只听见一个单调的脚步声,步伐缓慢而沉重,这方魔像,他幼年时曾梦到过,如今再见,只觉得玄妙万分。皇帝少年从父到处征战,见过尸山血海,种种邪祟不详,胆子很大。

他耐着性子,静等着黑暗中这步伐临近,若是要杀自己,也不过一死,世间最难过的事,也可以通过死来解脱。皇帝因此谁也不怕,他始终让自己保持着不怕死的心境。

又是一闪,大殿中亮堂起来,众人又出现,伯颜惊恐的看着皇帝,仿佛在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皇帝安慰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又是一闪,回到鬼蜮。

这般下来,皇帝的心境有些不定,他站起身来,高声问道:“那僧人,为何缠我父子不放?”

黑暗中脚步停下,良久后,又响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听见了‘南无阿弥佗佛’的声音,念的快而密,声调诡异,声音尖利,像是小孩子,又像是老人。

皇帝暮然间有些恍惚了,他颓然坐回御座,施施然身体仿佛变轻,在佛号中飘飘欲仙,感觉到无比的安心和沁凉,同时又觉得温暖,似乎回到了母亲的羊水之中,这些年来生离死别、贪嗔痴欲造成的种种缠绕心头的难过都消失不见。皇帝突然把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神如同少年般澄澈,毫不设防的看着黑暗中可能的来人。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一生以来承担的病痛和担忧是多让人难过,少年时的自在是多么宝贵而惬意……

他不设防的看着黑暗中!

黑暗中一个身影出现,浑圆光秃秃的头颅,大耳垂,无数银针交错缝着的眼睛和嘴巴,不,全身生着眼睛,不!只有一个眼睛。

那个中天之上的魔眼,巨大无比,如同上天一样尺量、如同这个世界的倒影一样大小的魔眼。

皇帝回忆起来,二十二年前那个夜晚,自己冲出厅堂,往后院时,抬头看到的就是这方眼睛,阔阔脱拉着他的手,不要他看,两人跑到后院,发现四子伯颜已死。

那眼睛观察着这个世界,是万物造主的化身,长生天的本原,释教所言的如来。

他杀了伯颜,为了救我。

他让脱欢死去,为了让我更加快乐。

他命眷族告诉我,有人即将灭亡我的国家,我得以杀死那些人。

天眷顾着我,皇帝沉醉着想着,那魔僧走了过来,身形很高,面容英俊,表情悲悯而神圣,皮肤如同青玉,生着蝙蝠一样的翅膀,周身如同菩萨一般宝象庄严,将皇帝抱入怀中。

大都已被敌军包围,离宫中礼乐宣扬,婉转入人耳中,使人清心宁神,君臣都十分喜欢。城中百姓稀疏,一年前的那场瘟疫杀死了大多数人,家家缟素,但人面色愉悦,都穿着得体,将街道打扫的干干净净,全无即将城破的慌乱不安。

离宫外大德高僧讲经,信众如云,中午时分,讲经完毕,众人默念经文,低昂的声音附和着如同天地都跟着紊动了一般。

南军自正阳门攻进,大队精锐冲入城中,士兵们的喜悦在看到城中景象后都变作无法抑制的惊骇。

只见城中到处都是血污,尸山血海,骷髅堆积,许多骸骨被插死在尖矛之上,如同红色的树林。血肉模糊,如同烂泥,脚踩在上面似乎还能感觉到这泥地的呼吸和呻吟。

城中心高台四周,坐着一片瘦小干枯如同骷髅一般的活人——真不像是活人!

他们面色虔诚,闭着眼睛似乎十分愉悦,口中如同野兽嘶吼,众士兵觉得如同中邪一样,将这些人屠杀殆尽。

这时,几人抬头看去,只见似乎有一青绿色鸟一样的东西,向着灰黄色的太阳飞去。

新皇帝登基,群臣前往庆贺,旧臣各自一脸神秘,只见辉煌如林一般的旌旗下,一人负手而立,他身穿一袭很宽大的黄衣,让人分不清他是瘦子还是胖子,脸上带着白银面具。

但眼尖的人会看到,白银面具之下那张扭曲的脸,高高扬起的下巴,鼓起的额头,似乎在诉说着不可告人的诡异秘辛。

新朝建立后,官员们时常被天子派来的事务官召唤到南京去,自此再无音讯。失踪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竟然有数十万之众。

但对于民众来说,世间平和、没有战争和瘟疫就够了,天下从来都是靠着如此残忍的方法存续。善化那名火工道人,在某天又梦到了那个黑色的人影和大河,人影说着他吃饱了,道人没有听清,不久后,得知了天子驾崩的消息。

之后他逢人便说,本朝开国皇帝是金阙帝君下凡是也。

继任的皇帝在南京御极,一日那青玉僧人求见,进献长生之法,受到了皇帝的宠信……不久后南京城内,再次发生了不详之事,北方的王爷因此起兵,推翻了自己的亲戚,夺取了皇位,这次他抓住了那妖僧,拔剑斩为肉泥。

僧人的尸体在地上分为数块,但仍然恶心的发出噗叽噗叽的声音,诅咒道,他的眷族,会再来此地……

之后,皇帝举行了盛大的祭祀,建造了如同山脉一样的石碑,秘密的杀死了数万工匠,以血肉和骨骼作为引子,那日,京师附近许多人都看到了天上那处黑暗深邃的圆,紧紧盯着宫中高耸入云的那块巨大石碑。

不久后,石碑倒塌了,似乎有什么东西,也跟随着崩溃了。

锡尔河畔讹答剌,一支规模巨大的军队行经此地,突然停顿下来。诸将跪在黄金大帐前,得知了君主死去的消息,他们心中非但不悲痛,反而各自怀有解脱了的复杂心情。

东方千里之外的宫中,一名道士在烟雾缭绕之中,睁开了眼睛,轻声附在皇帝耳边说道:“他会再来的。”

皇帝声如洪钟,“何时何地?”

道士的手,攀上了皇帝的头颅,在额头一点,皇帝看到了那样的景象——

一座由烂肉堆积而成的大山,细看之下,会发现全部是各色脏兮兮、溃烂的人耳朵组成……尸体塞满了河流,战场上堡垒和隧道挖掘的如同蚁穴。

江水之上,大风骤起,浩浩荡荡的舰队被风席卷的七零八落,这支军队将劫掠的女人全部杀死,投往江中,把船点燃,数十里外如同白昼。昔日的城郭和房屋,如今全部被荒草和荆棘笼罩。

一处处城镇中,百姓盲目痴愚的发狂、自虐,面目扭曲,嘴巴突出如同鸟喙,脊椎弯曲,背部高高拱起,虔诚的冲着一处石碑礼拜。

“看不真切……”皇帝呻吟。

道士又用力点去,皇帝看清了石碑的内容——

两侧写着: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中间刻着七个大字,杀杀杀杀杀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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