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光线太暗了些。没有足够光线的屋子让人感到拘促沉闷。父亲买来两块亮瓦,掏空屋顶上一小片青瓦,安上。
顿时,屋里亮堂起来。小小的亮瓦借来一片天空,天空就贴在了亮瓦之上。光从约尺把平方的窟窿里迸出,闪亮着我的眼睛。我看见仰头的父亲脸上也亮堂了,竟然有了一层薄薄的油彩。他的笑意在光里舒展开来,仿佛不曾有过的好日子,因为亮瓦,顺着透明的光线,带进了这座很普通的屋子。
从此,亮瓦给屋里带来了生动活泼的气息,也给我们带来了先前不曾有过的乐趣。亮瓦下的一块地方,成了我们全家活动最频繁的去处。亮瓦下的光亮像磁铁般的吸引着我们。无论从前后门进入屋内,其实不用抬头,只须稍稍仰视,便看见亮瓦处的一方天空,在眼睛里定格。天空亮着,眼睛便亮着;眼晴亮着,心里也亮起来。家里因为光,便有了温暖的味道,有了坦然的感觉,有了梦想的渴望。
就着亮瓦的光线,我与姐姐妹妹赶紧搬来小方桌,挤在一起,认真做着各自的作业。黄昏还未曾到来,亮瓦的光依然把屋里映得清亮,宁静。光落在她们黑黑的头发上,奔跑着,闪烁着。我看见时光在流淌,年轻在生长。我们沙沙地书写着,务必赶在亮瓦渐暗之前,完成今天的任务。作业做好了,搬走小方桌,抬来竹榻,仍然放在亮瓦之下。我们泡上一瓷缸茶,放在亮瓦之下,看热气在光线里柔柔散开,袅袅消失。然后坐在竹榻上,就着慢慢抽走的光亮,打扑克,翻皮筋,或者打杠子,刮痱子,与亮瓦下的光亮一起,在快活中安心等待父母的归来。
亮瓦收敛了天光,屋里也渐渐失去了光的色泽。但白色的墙壁依然牢牢吸附着光影,想将黄昏的时光留住。屋外响起了父亲的咳嗽声,锄头放下碰触石头的咣啷声。那是他们在剔去锄头上的土块。父亲与母亲一前一后进屋了。父亲笑笑地走到亮瓦下的竹榻边,端起瓷缸,仰头咕噜咕噜地喝着久凉的茶水。我看见丝丝茶水从他的嘴角溢出,也看见他赭红的脸颊上,几道汗如蚯蚓般地蠕过。亮瓦之下,一切的需求与排斥都是那样的真实,又是那样的让人心痛。母亲没有来,母亲在厨房里忙开了,呼啦呼啦地舀水,咔嚓咔嚓地切菜。不一会,菜饭香飘进屋里,飘在了亮瓦之下还不太昏暗的竹榻之上。擦拭过水后的竹榻闪着微亮枯黄的竹色,这样的颜色古旧而又厚重,像日子一般的长久,像家一般的温馨。
父亲端着瓷缸去了厨房,厨房里便响起了父母的低语。我们听不真,但听到有低低的笑声,如同亮瓦一般明亮,清澈,似暮色夕光,包裹了我们小小的心,一层又一层。须臾,父亲乐呵呵地端菜过来了。我们赶紧溜下竹榻,端菜去。端到亮瓦之下,竹榻之上。晚宴开始了,我们围坐在竹榻边,就着亮瓦有些灰蒙的光,有滋有味地砸巴着。我们像是小人国的小矮人,要求不高:小矮凳,微亮光。在亮瓦下坐成两排,开心地等待头顶的亮瓦收拾干净一天最幸福的时光。我们也借此向弥合的天空告别,向黯淡的亮瓦告别。亮瓦闭起了眼晴,它要睡了。它多像天空的眼晴,这样近距离地落于我家的屋顶。
夜里迷迷糊糊起来小解时,摸到堂心,依然可见亮瓦。它带来星星的光,带来月亮的光,让我准确找到小解的位置。无须点灯,微闭着眼,惺松着,恍惚着,趟回上床的路,又美美地睡去。梦还在,还可以继续,像夜里亮瓦下的微光一般恬静,一般安逸,一般迷人。
天亮也是从亮瓦开始的。天空任何点滴苏醒的光,都会挤进亮瓦,都会透过亮瓦。因为有了亮瓦,白天与黑夜有了明确的界限;也因为有了亮瓦,时间的弹性随光线越拉越长。我们拽着光线的尾巴进入黑夜,又盯着光线的眼睛进入白天。父母总是根据亮瓦来判断晚睡与早起。亮瓦成了他们定时起居的依靠。
雨天的亮瓦是最迷人的。它仿佛是天空的河流,悬于屋顶之上。雨滴砸在瓦楞上的声响越大,河流就越发湍急。河流在透明中,可以清晰地看见它所有的模样,所有的轨迹。它其时是透明的,甚至是虚无的,因为有了运动才有了生命,才让人感觉它的存在。雨水的汇集方式在亮瓦之上生动的显现,它以亮瓦为河床铨释河流生成的过程,提醒时光无时不刻在奔跑,生命最终在如亮瓦般虚无的纸上稍纵即逝。
时常,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站立亮瓦之下,闭上眼睛,任一束光线如佛光洒开,将我笼罩。我的思绪仿佛亮瓦射进的秋阳里的微尘,自由地,快乐地,奇妙地碰撞,组合。此时亮瓦之下形成一个磁场,我感觉自己在旋转,在升腾。亮瓦的光将我灵魂吸附,穿越而出,似乎到了一个春暖花开的世界。有的时候,我伸手将亮瓦透过的阳光挡住,然后在雪白的石灰墙上,做着各样的动作,宛若皮影戏里的样子。在亮瓦与墙体之间,我与阳光共同完成了无数虚拟的影子,也将时光与自己一点一点地放逐。厌倦了,便长大了。
现在,老屋的堂心成了偏房。亮瓦还在。它经受了这些年的风霜雨雪,依就澄明通透。时光改变了我们太多的容颜甚至是生命,但亮瓦依旧。回到老家,我必定去偏房的亮瓦之下,仰望片刻,站立片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