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女人,父亲

王路路成了过客酒吧的常客。这里聚集着各个年龄层的背包客,他们用青春覆盖的旅程,能绕上地球好几圈,跳过印度恒河、在墨脱被蝗虫袭击、完成了西班牙圣地亚哥朝圣之路、在肯尼亚看狮子……牛皮也好,真事也罢,打着故事换酒的名义回忆青春。

王路路一向瞧不上这帮开口闭口不离青春的人,好似青春过后再无长进。可一旦在这酒吧坐下,他的话匣子简直让人受不了,看对方是妙龄少女还是谢顶大叔,他就能从泰国派县的小清薪,吹到黄石公园的晴空万里。他的故事里永远大地广阔、天空湛蓝、人民淳朴、姑娘秀气,有人问“就没遇到些不顺心的事?”,他想了想,眼睛圆瞪,一拍脑门,“嗨,有,多着呢!”,人家问,“啥事?”,他一根手指伸出来煞有介事地摇摆,“还能啥事,都是女人的事。”

这天,他请李书来天路,却没说关于曾经浪迹天涯的故事,因为他的故事,李书都知道,他路上吃亏时,李书都陪着。这次来天路,他就是想问问李书,他心中的大哥,关于女人的看法。他开门见山,“你知道小晴吧”

“知道。”,李书太久没泡在酒精世界了,舞池摇摆的灯群把他的脸照成花猫,像是有个不讲礼貌的,拿手电筒晃他。他第二天还要早起,送孩子去幼儿园,最近刚开的肉制品转输中心还有的是任务让他打点。他面露疲倦,小心翼翼地压着王路路的话匣子,生怕对方要跟他谈个彻夜不归。更何况,王路路,这个赢得了世界赢不了自己的聪明人,已经不只是一次就着女人跟他喋喋不休了。烦人。

王路路说,“我要娶她。”

这倒让李书呛到了,他还没来得及捋顺呼吸,王路路又说,“我一定得娶她。”

李书问,“吴桐呢?”

“吴桐父亲走了。”

“什么时候?”

“上周。”

“走了?天啊。你这事做得不地道。人家爸爸前脚走,你后脚就离开她。”

“我其实早就要离开了,都是因为怕她爸难过。她爸对我有恩,而且我挺尊敬她爸的,那个年代就上了研究生,而且说话特别有水平,除了脾气太冲,是个有本事的人。”,王路路弹弹烟灰,“我崇拜他比对吴桐的感情还深。真的。这人从不发脾气,但没人敢得罪,就是觉得吧,要有人想得罪这么好的人,那真是该死。不知道吴桐怎么那么肤浅,招人讨厌。”

李书给他递烟、点火,自己也吐起烟圈,可没一个圈是漂亮的、有型的。他叹口长气,“真是老了啊,成老实人了,不会吐烟圈了……我知道吴叔叔,你带我见过,还一桌吃过饭,是个文化人,和他比,我爸就是个铁榔头。我之前还想, 这吴叔要是我爸就好了,没准我也能上北大。”

王路路拍拍哥们的背,“你挺好的,有妻有女,还有过俩妻子俩闺女,不像我,屁都没有,每天回去就一只狗在家,还得带它溜达、给它捡屎,真的是不知道都活着为了啥。以前还能是为了梦想,要保持独立。现在这个没梦想的年纪,要是没点奋斗的目标,也不知道拼什么,稀里糊涂的就不年轻了,我可不想稀里糊涂的就老了。”

李书说,“确实,我是在结婚生子后才明白拼的是什么。说好听点是是为了家庭,说不好听点就是赎罪呢。我最近已经被生活的重担压出腰椎间盘突出了。”

王路路忙说要给他安排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医生,李书摆摆手,说已经不疼了。王路路坚持让他去医院、说自己的腰椎间盘突出就是被某个神医治好的,靠谱、不贵,他要把兄弟的腰椎当成自己的去照顾,李书必须干净接受治疗。

李书答应去了,心中莫名感动,也不忙着回去了,觉得在这聊一宿也挺舒服。

俩人聊了聊李书新开的猪肉转运中心,王路路觉得这生意路子宽、能让李书过上一辈子的小康生活,可李书不想看太远,供李书耳上了大学,他就打算彻底退休的。更何况自己脑子里每天一个新点子,冲动停业、冲动开业是每年都要发生的事。卖猪肉?对他而言还是比当作家还可笑的事。所以生意人和老实人胡乱谈谈,发现彼此想塑造的是决然不同的世界,便又把话题撤回“小晴”身上,至少对于女人,这哥俩最能聊到一起。

李书担心,“吴桐受到双重刺激,会不会出事啊?确定不再等俩月再分手?”

王路路竟笑起来,“她?出事?她早该出事了。这辈子没受过什么苦,说话做事都特小器,根本带不出去。”

“她这辈子受过最大的苦就是和你在一起吧?”

王路路也不气,“我还吃了苦呢!这么多年,没一点长进。直到现在,还在外面揭我短。她真以为我欠她的?我不是小时候自己对着画册学那个高尔夫嘛,而且大学也加入了高尔夫球社,虽然没系统学过,但至少也能打,动作还特像回事。好嘛,我这儿跟客户谈高尔夫,,聊着聊着,单子都快下来了,这祖宗好嘛,跟别人说我上进,我还想着她开窍呢,结果她跟别人说,‘王路路学啥都是纸上谈兵,像这个高尔夫,也没人指点过。你看都打成这水平了,还愿意在你们面前秀一下,说明真的挺想进步的。’,我一直以为她脑子被驴踢了,现在才明白她本身就是一个驴……”

李书打断他的吐槽,“我明白,我明白,我认识吴桐,她确实说话不过脑子。但是她是真心对你,打胎三次,你忘了?她爸应该不知道这事吧?要是知道得杀了你。”

王路路安静了,仰头灌酒,“我挺喜欢孩子的。”

“是啊,李书耳和李烨茴都喜欢你。”

“可是吴桐不能生了。”

“为什么?啊……”

“对,打胎打得呗。”

“你啊……不知道怎么评价,挺混蛋的。”

“咱俩都特混,辜负别人家的闺女。”

“我可改邪归正了。”

“你可没有。李烨茴户口那事办下来了吗?你不但坑别人的女儿,还坑自己的女儿。”

他们口角一番,瞎玩似的,不一会,就抢着解释自己比对方更混蛋,闹了一阵,看见个漂亮女郎在不远的地方蹦跶,就都各自沉默地嘬酒了。他们都困了,想睡,可生命中的巨大谜团此刻摆在二位面前,今晚没借着酒劲解开,就又要背着壳步入往后的生活了。为了醒酒,他们混入舞池,一个和肚皮舞娘贴面,一个抱着学生妹摇摆了一会,等二位再次回归话题,桌上有了四个人。肚皮舞娘的鱼尾纹在灯光下像石雕的海浪,看得男人们怕了,可这女人可不一般。她听了王路路的故事,替他做了决定,“你得和那个姓吴的分手。”

男人们问她为什么这么心狠,王路路甚至强调,“这姓吴的上周刚刚没了爸爸。而且她为我打胎三次,再也不能生育了,找下家就困难了。”

肚皮舞娘还是让他分,“我跟你讲,大哥,您都让她堕胎三次了,您还什么做不出来啊?分了吧,饶了她,长痛不如短痛的。而且又不是少年丧父,她都快步入中年了。每个人最后都会没爸爸的,这都不叫事……你啊,不喜欢就应该早点离开,去追求喜欢的。你说你图啥,喝这么贵的酒,却不能和喜欢的女人一起,你图啥,饶过她吧,也别折腾自己了。”

王路路把空酒杯在之间打了个旋,“说得容易,不能生孩子的女人怎么找下家?年纪大了,又没个伴,又没后代……”,他像在八卦邻居家的不幸,还把爆米花丢到空中用嘴巴接着吃。

醉倒的女大学生一直听着,突然带着愤怒从梦境中诈醒。她发表了一些符合其社会阅历的、稚气未脱的言论,“女人又……不是生育……生育机器,女人有自己的人格……人格魅力。你……你很重要吗?胡说,你什么都不是,你……”

王路路笑呵呵地听着,不觉得被冒犯,他对颇有姿色的女人从不会凶的。他甚至惊讶于这俩人看问题的角度--她们对吴桐抱有这么大的信心--王路路称其为女性的大智慧,他也顺着这大智慧把前路看清了。他以为和吴桐在一起大发善心,现在看来这“善良”简直是害人不利已;他纠结自己的转身就是转掉了对方的半边天,可殊不知他的半边天撤了,对方才有个契机撑起一片天。我是为她好啊--这样想着,王路路开始盘算分手的说辞。想着想着,他心痛了,十二年来他嫌弃、埋汰、嘲讽她,命令、挑剔、羞辱她,可是她还在,并口口声声地说只有死亡才能让她主动离开。王路路难道没从这不离不弃中汲取到一点点的安全感吗,难道这安全感没有在他白手起家的日子给予他勇气、从而助他有了今日的飞黄腾达吗?他痛了,想懦弱一把了,可猛地,他又清醒了,没有!她没有给他任何力量!即便是那所谓的安全感,也是卑微的、不健康的,那是牢笼,不是港湾!

下了狠心后,王路路浑身舒服,又知道怎么和女人说话了。女大学生和肚皮舞娘都争着讨他喜欢,前者依恋青春地蜷缩在沙发脚,迷蒙的眼神透过发丝像是水草间若隐若现的美人鱼,而肚皮舞娘无论吃饭、讲话、还是笑得前仰后合,身体的每个关节都被音乐拉拽着,引诱着王路路也扭动起来。李书看着他们笑,他想起自己生命中的两个女人,女人啊女人。没恋爱过的男孩,没经历情伤的男人,没成家育子的丈夫,都是截然不同的人,而这每一步成长都需要女人的参与。他想起一本书里说以色列人早婚早孕,往往在中国孩子还在读书,他们就已经经历过战争和婚姻,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经验。他想,没经历过婚育的王路路,还是个男孩,猛地发现路路和肚皮舞娘已入舞池,再一眨眼,俩人消失在涌动的人群剪影。

女大学生酒醒了,又要喝,李书一手拦下了。学生问他是不是不想花钱请她喝酒,李书让她点个最贵的果汁、最贵的小食,就是别喝酒。大学生问为什么,李书说不喜欢看女人喝醉的样子。女大学生兴致来了,酒也不想着喝了,一个劲地问喜欢女人什么样子,“这样吗?还是这样?”,她一会将长腿前后交错成两条白蛇,一会肩膀抖动得像是马戏团的骑独轮车的。

李书看出姑娘眼中的灼热,想抽身而退了。这一晚像个梦,舞池,灯光,酒精,香烟,女人,都是曾下定决心不再沾的东西。他去舞池找了一圈王路路,无功而返。其间,那大学生紧紧贴着他,温润的呼吸时不时吹得他头皮发麻。

李书试着打电话,但王路路是不可能接的。李书怀疑他甚至早就离开酒吧,开始黑夜第二场,他也决定回家了,琢磨着回家把米泡上,明早上煮粥快。

李书控制着脾气跟黏他身上的女学生说,“别耗着了,我回家了,我老婆等我呢。你也赶紧回家吧,你爸该打你了。”

学生不依不饶,“放屁,我爸可没管过我,估计巴不得死外面。我天天咒他被车撞死。”

李书笑了,“别闹脾气了,赶紧回去吧……”

女学生生气了,假睫毛滑了半截也顾不上扶了,“不行!你看不上我?行,无所谓。但是我告诉你,我喜欢你!”

李书觉得还挺好玩,“你喜欢我啥啊?”

女学生差点把他一个大男人提溜起来,“你是好男人,在酒吧还想着老婆。你也会是个好爸爸,要比我爸好一千一万倍……他从来不管我,不如你对我好……”

李书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怎么对你好了?”

女大学生顺着他的身体醉得跪下去,“你不让我喝酒…还让我喝贵的果汁…你担心我,我爸就不在乎。”

李书把她扛上沙发,“给你点小恩小惠的你就这么开心,不是天天被男人骗?”

女学生已经半昏了,李书看到桌上剩下的几瓶子啤酒不知不觉全清零了。女学生失去意识前还在呢喃着,“带我走……你得爱我……”

李书望着她,层层浓妆下还是一张颇为清秀的脸。她当过好孩子吗?不敢和老师对视那种?李书心生怜悯,杂质不多那种。他背着女学生走出酒吧,夜半三更的冬日,寒气逼人,他又脱下外套给她披上。这样做时,女学生还在念叨着“爸爸...”,李书一下愣了,“哎……”,他应承下来。

“…你为什么还没死……”

“啊?”,李书哭笑不得。

“我恨你……”

“为什么?”

“你这个不负责任的王八蛋……都是你害的……”

李书把她额头的碎发一根根拾起别到耳后,拍着她的肩,直到确认女学生再次入睡,他都不敢吭声。他把女孩送到警察局,说自己在路上捡了个女的。

警察让他做个笔录,他也顺从地做了。

警察问,“这姑娘说什么没有?”

李书说,“她说她恨她爸爸,说她爸爸不管她。”

女警官一脸嘲讽,“咱们这收的路上捡的姑娘都挺恨爹的,这也没办法,当父母可是有学问的,好多人自己还是个孩子就为人父母了,可不坑后代吗?

李书尴尬地点点头,快快回答了警察的问题,有点呼吸困难。想到李烨茴未来也会哭喊着,找别人叫爸爸,他再也不能装傻了。

回家路上,李书心酸得要落泪。他善恶不分,但是心软,想到因着懦弱造的孽,他怕了,怕被人诅咒被车撞死,怕被人记恨一辈子。他始终觉得自己无辜,犯的都是正常男人都会做错的事,该承受的也不过是男孩到男人这一转变的“成长的烦恼”。

他到了家,坐在阳台的摇椅上,也不敢摇,阳台太小,一摇就难免撞门,家人就会被吵醒。

他望着即将消失的星河,努力望得差不多的、李烨茴的形象一下全浮现了。曾经那么可爱的小女孩,现在已然行径有些古怪了。他一直抱着看好戏的心观望她成长的,想着这姑娘的性格一定是被她暴躁的母亲扭曲的,可如今,他发现,其实自己各没有好心……直到星辰淡去、太阳再次放出直扫人心的白光,李书才借着困意忘了烦恼,沉沉睡去了。


孩子的户口没下来,但是王小红还是得意一把,她见人就说,就算老天给了孩子个废物爹,但还是给了她好命,因为就靠着电脑排位,李烨茴进了一所挺拿得出手的初中,要是当初托山羊脸和精明人办事,起码要多花出十万块。

李烨茴的狗屎运不仅无意间帮自己的爷奶省下后事费、还让刘炎炎摆脱了骂名。

有几次王小红甚至表示,自己理解了刘炎炎的失误。老人本就有午睡习惯,开家长会那时间点,本就是个让人昏昏欲睡的时间。而且,人这一生,哪有什么对错,都是命中注定。

“李烨茴,天天调皮捣蛋请家长的,要是自己去考试指不定考到什么三流学校去了,幸亏没考试,一点没努力,还进了名校,这孩子就是命好,看来我总是被请家长是给她积攒功德叻!”

这发自内心的欢欣在王小红心中足足荡漾了两个月,李烨茴的初中都开学了,她还回味着看到录取通知书的快乐。这份天降奇迹给这家庭贴上幸运的标签,而这家庭已经不幸太久了。

户口还是个悬案,但王小红铁了心要趁势而上、将其一举拿下。她总说福不双降,祸不单行,这一波运气后就要遭受一段时间的厄运,她可要赶快行动,跑在厄运前。她也意识到女儿进名校这事自己太过得意了,她怕乐极生悲,便又收敛着提醒李烨茴,人生就像电视剧,为了吸引人一集集看下去,每一集尾巴上都要留点悬念,没有彻头彻尾一帆风顺的,所以她要时刻准备好,去承受点难以预测的苦难。

李烨茴心里悄摸摸地说,自己情绪比母亲稳定多了,要是有什么灾难,她肯定比母亲冷静。整个升学过程,家人所经历的情绪波荡,她都很难无法感同身受。

王小红送了李烨茴一个游戏机,作为还愿。

得知考试机会丢了,王小红马上拽着李烨茴去了北京八大处烧香拜佛,两个人念着南无阿弥陀佛,跟着僧侣绕神坛转了十几圈。

母亲说,南无阿弥陀佛,再加上愿望,就会特别灵。

李烨茴勤恳地默念,奔的就是母亲承诺的游戏机,这下她拿到了:任天堂Advance,半透明紫色机体,这机器原价五百多,被王小红径直砍价到四百出头,老板还服服帖帖地送了配着《超级马里奥》和《牧场物语》的游戏卡。

李烨茴那之后的每一天,临睡前都要在被窝里打几盘游戏,直到打入梦境。因为被子闷着脑袋,她常常做窒息的梦。几次,她挣扎着从被子里弹出,大口喘息,神志还没清醒,就赶紧去摸自己的游戏机,要是发现没电了,就一个鲤鱼打挺,充上电,去确认睡前打的那几关,有没有存上档。

坚持一周后,李烨茴彻底无法集中精神了。

大嘴巴刘炎炎威胁了孩子几次,但无济于事,最后还是告诉王小红,而后者的喜悦早已退潮、又在户口带来的挫败感中挣扎了。

王小红给李烨茴规定了游戏时间,倒也合理,每天写完作业玩一个小时。末了,王小红不忘威胁两句,“你也可以不听我话,反正我也看不见你。但是我要是再听说你废寝忘食地玩游戏,我就砸了你的游戏机,你信吗?”

李烨茴当然信,她让奶奶不要嘴碎,老人家可不管,告诉她,要是不听话,她是一定要上报的。

王小红的禁令从下周一开始,李烨茴便打算趁着周日打个痛快。但是只要在家,刘炎炎就会像鹦鹉般,把王小红的话来回来去地重复,吵得马里奥几次紧要关头丢了性命。

李烨茴干脆跑到院子里去玩。院子里有棵三十年的松树,下围的树摆长到拖地,围出一个尖顶帐篷似的空间。那是过家家时,大家用来当卧室的,这里摆满了各类道具,像是石头草木做的美味佳肴、工地偷来的半截木桩。

李烨茴钻进去,坐在充当“卧室”椅子的木桩上,屁股没坐热,就又被吸入游戏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刘炎炎的声音从树外传来,“你看到我们家小茴了吗?”

另一个老太太回答,“小茴啊?没看到,我一直在院里晒太阳,没看着有孩子。”

一串细碎的脚步“滴滴哒哒”地传远了。

李烨茴只忙里偷笑一下,又继续地投入战斗。因为太忘我,她在大树的庇护下又大叫,旁边那群晒太阳的老太太很快注意到这树下面有孩子。

第一个上前揭开树帘的,是楼上马艾迪的奶奶。她奶奶脸长得像马,眼睛鼻子都像马,假牙质量也不好,笑得太用力时会掉下来。马奶奶问,“李烨茴,你在这干啥?”

李烨茴把游戏机一藏,“我在这坐一下。”

“坐着干嘛?你奶奶到处找你。乖孩子,快出来,回家坐着去,这里面多脏啊。”

“没事,我喜欢在这。您别管我了。”

“那哪行啊,你奶奶待会还得回来,到时候就知道你在这里了。”

李烨茴把游戏机藏在过家家用作灶台的泡沫盒子后面,灰头土脸地钻出来,刘炎炎正好又跑回来。老人家眼睛瞪得像铜铃,“你去哪里了?”

“我就在这呢!”

“我刚才怎么没看见你?”

“眼神不好呗。”

其他老人让李烨茴不要没礼貌,“你奶奶多爱你啊,做什么都想着你。”

李烨茴噘噘嘴不吭声了,她在外面、对别人家的老人一向敬重的。刘炎炎左手一个大西瓜、右手一袋子擀面条,“回家,我给你做炸酱面。”

想到炸酱面,李烨茴便蹦蹦跳跳地跟着回了,想着等吃饱喝足、爷奶午睡、楼下的老太太们被正午的阳光晒得晕头转向,她再伺机出动,再续辉煌。计划进行得顺利,一顿饱餐后,敌人都睡了,李烨茴悄摸摸地开了防盗门,飞跑下楼,一个鲤鱼打挺飞入树房,“呦吼!”

她趴在有些腐烂的松针上,植物的清香、树房的阴凉,让人幸福。她嘴角还含着一只蚂蚁腿,另一种蚂蚁急匆匆地从右耳后跑过来营救伙伴。

李烨茴的手穿过秋日晒干的红叶、没舍得吹的蒲公英、手指小心绕过花草树木做成的美味佳肴,来到“厨房”的“灶台”后去摸着心爱的游戏机。可是它不在了。

李烨茴蹦起来扑过去,心也高高悬起,可是游戏机还是不在了。她开始在女孩子们精心打造的过家家营地里撒野了。灶台啊、床啊、桌椅啊全都被掀翻、揉开、碾碎。折腾好一会,可除了些漂亮虫子,这树屋里真正的宝贝消失了。懊恼像毒蛇缠住她的心房,她要窒息了,脑海中的游戏场景还鲜活得不像话,她对自己的超级玛丽是有长远规划的,比她自己人生的规划还要长远、宏大,可这下,她要和自己的心爱的黑胡子小人天各一方了,想到这她再也坚强不下去,任眼泪啪嗒啪嗒地往地上砸了。

李书过来时,李烨茴正扎了一脑袋松针在院子里哭呢。李书没认出来这是自己的孩子,以为院子里来了个疯子。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李烨茴。他从没见过这个女儿歇斯底里的样子,虽然知道被恨着、厌恶着,本能还是鞭打着他的双腿冲过去了,“怎么了?小茴,怎么了?”

李烨茴哭得像什么被打的牲畜,声音凄惨悠长。心脏要痛死了,她泄愤地扇自己巴掌、又把脸拽得奇形怪状。李烨茴被自己折腾得鼻青脸肿。她手上零星点缀着几个小伤口,指甲也开裂了两枚,也是因为她毫不留情地猛扣这老树的树皮、喂它坚硬的拳头。

李书看着行为一向又泼又辣的李烨茴,挂着这张脏乎乎、惨兮兮的脸,哭成个好像一碰就碎的泪人,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人类本能还是父爱本能,他掏出手帕把李烨茴的脸擦干净,手还抖着,“怎么了李烨茴,怎么了?”,他想再叫孩子一声宝宝,可嘴巴被缝住了。

李烨茴任他去抚、去爱,对自己的恨把她折磨得头重脚轻,身体里像藏了大海,海水从鼻子、眼睛里正无穷尽地涌出,“我的……我的游戏机……丢了……”

李书把孩子擦干净,看着孩子手上折腾出的一片片伤口内心也开始酸疼。他酝酿了好久、挣扎了好久,终于把这个脏兮兮的小孩揽进怀里,只恨衬衫太薄、吸不尽她的鼻涕眼泪,“不哭,乖,李烨茴最乖了,不哭啊……”,他就这样碎碎念着,尽力感受、转移着孩子的苦痛,又把力所能及的爱用轻柔的拍背、温和的摸头、怀抱的温暖,和控制着力道的擦泪的指触传回去。

最终,李烨茴安静了。她对自己的仇恨可一点没少,只是她接受宝贝丢失的事实,明白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父亲要带她兜风,她点点头同意了。于是她平生第一次坐上父亲的车,车前窗上摆着父亲新家庭的全家福,一家三口,那么紧地把脸贴着彼此。那皮肤雪白的婴孩是李书耳,真是天使一般。

李烨茴让自己相信这照片里的幸福是假的,她一直记得王小红说过,李书正过着贫穷、吵闹的日子。王小说,李书做的是卖肉生意,薪水只有一千块,即便只有那么点,李书的腰椎间盘突出已经把所有积蓄耗光了,而且更大的贫穷即将到来,因为算命的说,李书不出两年就会遭遇车祸的。

李书一路上和她聊了聊,李烨茴都尽可能简短地敷衍过去。李书看她还是痛苦,便拿了包薯片给她。李烨茴开心了些。她用余光打量父亲,发现他瘦了,脸也浮肿、看着不太年轻了。父亲穿的羊绒衫她见过,灰色带着黄色条纹的,只是那条纹的颜色也不再鲜艳、尺寸也不再合适,她要是再仔细观察下,是可以看到肩上的破洞和腰腹间,皮带勒出来的、永久的痕印的。

父亲先是带她去了甜品店,不但点了最贵的,还额外打包一份让她带给爷爷奶奶,“对了,再打包一份吧,给你妈妈的。”

一刹那,李烨茴一路上维持的冷漠被击穿了,要放在再小些的时候,她是要忍不住打开话匣子、做回父亲那叽叽喳喳的小鸟的,可是她已经长大些了,这些年经历的爱啊、恨啊把她的心给扭曲了、常常看见爱里面透着恨、恨里面透着爱,就算想明白是爱多还是恨多了,去爱之前还要想想尊严,去恨之前还要算算后路,最后的结论往往是按兵不动最好了。

她强忍着内心汹涌的情感,哭了起来。新的泪水是另一种委屈。她想扑进李书怀里多叫几声父亲,想摸摸他突出的腰椎间盘,可她明白,这些事,这辈子都没机会做了,他们也不过是亲缘上的父女了。儿时和父亲亲热的场景还没彻底淡忘,至少还有着一股美好的情谊在心头萦绕,想着这情谊也终会消散,李烨茴简直要晕过去,再加上她憋着不出声,只把排山倒海的情意往心头怼,谁也估量不出她究竟难过到什么程度,但怎么看怎么像到了一个儿童所能承受的痛苦边缘了。这张皱巴巴的脸把李书吓坏了。

李书哪知道这是因为不能爱他而产生的泪水,只觉得这姑娘真的被伤害了。他腰部开始隐隐作痛。每每心情沮丧,腰总会痛,所以他阴天是一定要看喜剧止痛的。徐小芜说他的腰椎直接连到脑神经,腰椎弯了,估计头脑里的路路也堵了,她是当玩笑说的,虽然十年后李书果真得了脑梗。

此时,李书想让自己开心些,但又扰了孩子释放悲伤,他明白青春期小孩的精神是经不起磕磕碰碰的。李书很吃惊,自己会如此真切地感受着李烨茴的悲伤。他以为自己早就成功把他们的亲情割裂,甚至血缘情也差不多被上天遗忘了。

他带着李烨茴在三里屯转着,一圈圈的,他的心也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巡回。终于,他下定决心,掉头驶去了中关村电子商城。他努力过,但是没有成功拉起李烨茴的手。在柜台前,他还是鼓起勇气把手搭在女儿肩上,“你找找看,你妈妈给你买的是哪一款?”

李烨茴指出来了,但是老板说没有她想要的颜色了。李书带着她逛了所有店,一无所获,像是上天特地让他们彼此陪伴多一些。

李书说累了,吃些东西吧,李烨茴点点头。他们进了肯德基,李书掏出所有零钱给李烨茴买了一份又一份。他和王小红在一起时,总是因为偷带孩子吃垃圾食品被骂的。李烨茴这么大了,李书还是喜欢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多有生气。吃饱了,李书问,“一定要紫色的吗?”

“妈妈就是给我的紫色的。”

“可是他们没有紫色的。”

李烨茴想到母亲将要怎么教训她,眼眶又红了。不知不觉的,在李书面前她竟像是鸟儿找到对的树、任或伤悲或欢快的歌声流转了。

李书明白孩子的恐惧。他多年前也常常因为同样的恐惧困扰。他有一股冲动,想带着他的孩子打破那条拴住他们的锁链,做个榜样,做孩子的英雄。他想说一番话,改变人生的那种,可太难了,舌头硬得像坨铁。他再年轻些对女人可是出名的油嘴滑舌,在女儿面前却是彻底废了武功,“李烨茴……这样吧,我给你买个更高级的游戏机,你就告诉妈妈,说爸爸加了钱,把游戏机升级了,作为父母一起给你的升学礼物。好吗?”

“可是妈妈……”

“如果妈妈不信,你让她找我,我替你作证。李烨茴……”,李书镜片也起雾了,他咬咬牙,决定说了,“……你不用怕,有爸爸。”,说完,他的脸已经红透了,心灵上的壳像被一脚踩出个窟窿,风暴涌进来把世界搅乱了,也把蒙灰的心冲刷得干净透亮。他很难过,但甜蜜的滋味在心头发芽了。被肆虐的情意冲击也好、还是一份久违的爱被唤醒也好,李书被浓烈的情感折腾了一番,筋疲力尽了。他借着取车躲到楼后的墙角消化内心的波涛,可一根烟还没抽完,就已经满脸泪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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