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临溪为砚
1.
第一次了解萧红,是在许鞍华导演的电影《黄金时代》里。电影采取的是讲述的形式,一个一个与萧红相关的人,他们既是经历者也化身讲述者,在生活的某一个点停下来,思绪万千地讲述萧红一生的荆棘坎坷。
汤唯扮演的萧红,在北国的隆冬里,穿着厚重的碎花夹袄,扎着两个俏皮的小辫儿,齐齐的刘海搭在额间,清秀中透着一股子英气,将萧红身上那种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劲儿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快消电影”当道的今天,题材沉重的文艺片,票房凄凄惨惨戚戚,这好像也是某种玄乎其玄的寓意,因为的萧红的一生也就是一本“凄凄惨惨戚戚”悲情小说。
为了更深入这个人,我又去看了萧红的《生死场》,似乎就是一个下午的时间,我就爱上了这个用散文体写小说的文学洛神。也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类的生与死与自然的四季更替,有着如此紧密的联系。熬得过的人,就能迎接轮回,熬不过的人就归于尘土。
人生在这自然的土地上,终究逃不过自然的法则。
在萧红的一生中,比她的作品更加令人感兴趣的是她与萧军,端木蕻良之间的感情纠葛。
她在香港病重期间,也曾说过:“我不知道我现在写的东西,以后还会不会有人看,因为大多数人更喜欢谈论我的绯闻。”
在她最穷困潦倒的时候,有人曾问她:“你现在具备了自杀的一切条件,你为什么还要活着?”
她只是说:
“因为这世上有让我死不瞑目的东西。”
也许让她“死不瞑目”的东西,就是所谓的爱情吧!
她终其一生追寻的东西,她曾经得到过,又永远失去了的东西。
2.
1911年,萧红出生于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呼兰河镇一个地主家庭,由于萧红生辰八字不吉利,迂腐迷信的父亲,一贯对他冷漠刻薄。
她出生之久,母亲病逝,父亲再娶,继母简直是父亲的升级版。不过萧红还不算太惨,因为她的外祖父对她疼爱有加,在无数个被父母精神虐待的日子里,是外祖父陪着她在花园里嬉戏打闹,仍由她在他的身上各种作弄。
她原名是荣华,后来又叫张秀环,是外祖父替她更名:“张乃莹”。
每每萧红因淘气犯事儿,也是外祖父护着她,她与外祖父的感情极深。后来,她在长篇小说《呼兰河传》中,多次描写到了她与祖父在自家花园里相处的情景,萧红自已回忆说:
“我是从祖父那里知道,人生除了冰冷与憎恶之外,还有爱和温暖。”
有人说,爱情是为了弥补亲情和友情的缺憾而诞生的。
也许童年遭受了太多的冷遇,也许外祖父的爱再深也还是带不走所有的阴霾。成年后的萧红陷入了情感的怪圈里,她一次又一次的不顾一切的追寻着自己的爱情。
每一次受过伤之后,还来不及舔伤口,她又亟不可待的投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她就像是一个寄生虫,离开了男性的宿体就无法独立生存了一般。
1930年,中学毕业的萧红,在父亲的安排下与汪恩甲定婚。萧红曾经见过他,汪恩甲是书香门第,本人也一表人才,萧红对她还算满意。
但是,她更满意自己的远房表哥——陆哲舜,这位西南政法大学的大才子。可两人的恋情,遭到了双方家人的强烈反对。每个人年少时都有那么一个阶段,会把爱情当成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如果说服不了家人,那就只能逃避了。于是,两人决定一起出走北平。
那是萧红第一次恋爱,也是她第一次离家出走。
她像一只放出囚笼的鸟,在陌生又自由的天空里尽情地遨游,她如饥似渴的享受着爱人的陪伴与疼爱,这是她生命中缺席了十几年的奢侈品。
不过,这一次“短途飞行”,仅仅持续了三个月就迫降了。陆哲舜的家人得知两人私奔的消息之后,为了比他们分手断了他的生活费。这个男人迫于经济压力与萧红分了手,两人各自回了家,如果说两人的私奔像极了卓文君夜奔的故事,那他们的结局未免有些狗尾续貂了。
3.
萧红回家之后,父亲深感屈辱,一怒之下连夜搬离了呼兰河镇,回到了老家。原本以为乡下清净的日子,能让萧红对这段肆意妄为的感情有所反省,以后安安分分的生活下去。
可她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去找陆哲舜重续旧情。
伯父怒其不争,甚至将她掉起来一顿毒打。
1931年,萧红趁着家人不注意,再次出走北平。由于走得仓促,不到一个月萧红便囊中羞涩,此时未婚夫汪恩甲追到了北平,如同一场及时雨,落在了萧红干枯的土地上。
两人毫无悬念在一起了,3月中旬两人一同从北平返回哈尔滨。汪恩甲的大哥汪大澄深感萧红名声败坏,坚决不同意两人在一起,他代弟弟解除了与萧红的婚约。
萧红闻讯后,大为不满,她跑到法院状告汪大澄没有资格决定弟弟的终身大事。不料,汪恩甲是根软骨头,关键时刻,他选择了自己的亲哥哥,他承认自己是自愿与萧红解除婚约的。
萧红输掉了官司,输掉了颜面,也输掉爱情。她灰心丧气地回到了老家,村里顿时炸开了锅,她的事情成了全村人茶余饭后的笑柄,舆论对一个离经叛道的女人,齐心协力的采取了穷追猛打式的炮轰。
萧红自小受的是传统教育,做起事情来却屡次出格,她与故步自封的传统文化格格不入,她注定不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存活,她选择了再次离家出走。
1931年10月她再次逃往哈尔滨,一个月后汪恩甲也来到了哈尔滨,两人在东兴顺旅馆同居。半年后萧红怀孕了,正在此时,汪家又获悉了二人又勾搭在一起的丑事,断了汪恩甲的经济来源,他迫于家庭的压力抛下萧红,不辞而别。
4.
在东兴顺旅馆的日子里,两人坐吃山空一共欠下了四百多元的巨款,萧红在自己的第一部小说《弃儿》中,写道:
“汪先生是不可能回来了,男人跑了,老板自然要拿女人想办法来抵债,我大着肚子,被关进了旅馆的仓库里。”这也是那段时间,她自己处境的真实写照。
萧红的肚子越来越大,她只得向《国际协报》的副刊编辑斐馨园求助,报社多次派人来看萧红,其中来得最多的是萧军。
那时的萧红,已经到了孕后期。自然无心打扮,再加上她本身算不得什么美人,不过中庸之姿,一张小圆脸上长着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不大不小的鼻子,不大不小的嘴。如果总分是十分,她最多得六分。再加上长期营养不良,又给人一种没睡醒的疲倦感。
但萧军还是对她一见钟情。他随手翻看了萧红写的文章,还有她闲来无事作的画,大为欣赏。这一次初遇,曾经多次出现在萧军的作品中,他说:
“这时候,我似乎感觉到世界在变了,季节在变了,人在变了,当时我认为我的思想和情感也在变了,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我认识过的女性中最美丽的人。”
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啊,永远的留住初遇时的悸动,又有多好?
萧红和萧军命中注定般在一起了,萧军为了替她还债,连续一个星期都在东奔西走,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松花江决堤了,整个哈尔滨被洪水淹没,萧红趁乱逃离了旅馆,不久她生下来一名女婴,并将她送了人。
萧红出院后,两人住进了欧巴罗旅馆,他们已经经济窘迫到连一天五毛钱的铺盖钱都租不起。
隆冬的夜晚,他们就将所有的衣物搭在身上抱团取暖,白天两个人就吃开水配馒头,晚上就点一盏煤油灯,一起看书,一起谈哲学。
那是他们这段生活中最艰难窘迫的时期,却也是他们爱情中心与心最近的时光。萧军找到家庭教师的工作后,拿到的第一笔工资。就带着萧红去下了馆子,萧军为她点了猪头肉,肉丸汤,两人各自喝了一杯酒,潦倒不堪的日子里第一次阔气了一回。
萧红曾在自己的小说《商事街》中,写到过这一晚:
“电灯照耀着满城的人家,钞票带在我的口袋里,两个人理直气壮的走在大街上。”
那么多人都写过饥饿与贫穷,唯独她写得触目惊心。
5.
1933年,萧红与萧军合著了散文集《跋涉》,萧红署名悄吟,萧军署名三郎,萧红这一辈子都是称呼他为“三郎。”
《跋涉》的出版,在东北引起了很大轰动,受到读者的广泛好评,也为萧红继续从事文学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因《跋涉》作品中,蕴含了很多讽刺当局的敏感性话题,为了躲避迫害,萧红与萧军一同逃往青岛。
不久,萧红完成了她的成名作《生死场》,萧军发表了《八月的乡村》他们的文笔引起了文坛领袖鲁迅先生的注意,他十分赏识二萧的才情,主动提出要与二人会面。
成名之后的萧红依旧承担着萧军妻子,保姆,朋友,搭档的角色,她心甘情愿的为萧军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在萧军面前,她不是文坛新秀,她只是一个爱慕他的女人,她将自己的姿态放到最低。她知道自己的成名给萧军的自尊和骄傲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和压力。
文坛中有很多人不止一次的评论:
“萧军是靠努力成名,而萧红是靠天赋,努力是斗不过天赋的。”
和大多数女强男弱的感情一样,往往是弱的一方会出去寻找新的寄托,萧军与年轻的女中学生程小姐,开始了一段暧昧关系。得知真相的萧红表面上选择了隐忍,心里却比谁都痛苦。
每次心情低落到极点的时候,萧红就会拿烟头烫手臂,烟头烫在雪白的肉上,发出呲呲呲的声音,就像她的心,在火上烤,哪怕无助到选择自残,她仍然期待萧军能回心转意。
女人啊,越隐忍,越不幸,越卑微就越让人看轻。后来,只要萧红一开口,两个人就免不了一顿争吵,萧红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抑和苦闷。
萧军酒后甚至会对她大打出手,有一次萧红的朋友看见她脸色青一块紫一块,就问她怎么回事,她还若无其事地瞎扯说是自己不小心磕着了,是有多爱一个人才能卑微到如此地步。
可萧军的表现却让萧红颜面扫地:“是我打的,有什么好替我隐瞒的,”是有多狠的心,才能对一个深爱自己的女人说出这样绝情的话。
熬得过共患难,却不能共享富贵,这难道不是一段感情最悲哀的地方吗?
后来有人曾问她,萧军都这么对你了,你为什么还不走,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萧红一边整理萧军的衣物一边说:
筋骨若疼得厉害,皮肤流点血,也就麻木不觉了。
哪怕萧军绝情至此,萧红也对他仍然抱有希望,毕竟萧军曾经像一个英雄一样出现在她的生命里,毕竟他们曾经一起过了那么多苦日子。毕竟她一生中感受到最多的呵护与温情都来自这个男人。
萧红不想放开这只手,也许她早有预感,此时此世,不会再有人像萧军一样爱过她了。
6.
为了让萧红从与萧军的感情纠葛中尽快抽离,鲁迅建议她去日本游学。
在日本,萧红给萧军写过很多信,她希望距离能弥补两人之间的裂痕。
可是,一段感情朝夕相对尚且拳脚相向,竟然还企图通过距离来修复两人关系,岂不是痴人说梦吗?
鲁迅去世后不久,萧红回国了,此时的萧军表面上与萧红和好如初,暗地里却和有夫之妇许粤华搞在了一起,他不过是想用萧红当挡箭牌,藏着这段见不得人的恋情。
虽然,最后萧军与许粤华各自回归家庭,但这件事情对萧红的影响却逐渐发酵,如果说在此之前萧军对她的伤害还只是癌症早期,那么这件事情就直接让他们的爱情恶化到癌症晚期。无可救药的地步,因为许粤华是萧红的闺蜜,双重背叛下,再卑微的人也该清醒了。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萧红萧军撤离武汉。
1938年1月,他们受民族大学副教授李公仆之邀,前往山西临汾讲学。
同年2月,临汾形势紧张,他们不得不与丁玲一起撤退到西安。在撤退的过程中,萧军与萧红发生了意见分歧,萧红想撤离到安全的地方继续文学创作,萧军想弃笔从军,去往前线打游击,两人就此分开。
也许是萧军的做法终于伤透了萧红的心,这一次她没有哭,没有挽留,独自坐上了开往西安的列车,从此山高水长,天各一方,再也没有见过。
7.
与萧军分开后不久,萧红很不幸的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像是赌气一般的带着孩子嫁给了端木蕻良,5月两人在武汉完婚,来参加婚礼也就只有几个人,朋友们都不看好萧红的这一段婚姻,她就像一个浑身是伤的逃兵,胡乱的给自己上药,以为这一次会药到病除,却没有想到可能会病上加病。
萧红在婚礼上说:
“掏肝掏肺的说,我和端木蕻良并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恋爱史,是我在决定同三郎永远分开的时候,才发现了端木,我对端木没有什么过高的希求,有的,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
她多么可悲啊,居然将自己对美好生活的希冀,都寄托在一个根本不了解的男人身上,她居然认为只要她所求不多,任何一个男人都能帮她完全心愿,她不知道没有爱情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惨淡的结局。
果然,结婚后不久,两人的问题逐步开始显现出来。端木蕻良在文学造诣上也与萧红相差甚远,他甚至讽刺萧红为鲁迅先生写的一大批回忆录,他说:“这也值得写?”他完全不能做到与萧红心神合一,他不懂萧红,更提不上成就她了。
很快,萧红的美好希望就被战火打破了,她的婚姻也注定在颠沛流离中一击即碎。
武汉沦陷了,国民党的军队全线向重庆溃败,她们必须立刻坐船前往重庆,那时候一张船票,就可以划分生死线,不论票价多离谱都有人买。萧红费劲心机只拿到了一张船票。
上船的人却不是她,而是端木蕻良,她的新婚丈夫,抛下身怀六甲的她,独自逃了。
尽管最后萧红还是到了重庆,她生下了一个男孩,不到三天孩子夭折了。她和端木蕻良一同逃往香港,一到香港萧红就被诊断出了肺结核,需要长期卧床静养。
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是香港居然也沦陷了。危急关头最能看出人的本性,就在这炮火连天中,端木蕻良自私怯懦的本性愈发令萧红心寒,他每一次外出都要几天几夜才回来,身在异乡,重病缠身的萧红听着外面的轰隆的炮声和女人孩子的惨叫声,吓得不敢入睡,身边却连一个人都没有。
但孤独无助萧红不能没有他了,她总盼着他能回来,在那段时间里,无论如何端木都是她漆黑一片的人生中最好的星星之光了。
更加不幸的是,萧红因为庸医误诊,切除了气管,说不出话来,陪伴她最后44的天的不是端木蕻良,而是骆宾基。她弟弟的一个朋友,连旁人都不忍心舍下重病的萧红去逃命,她的丈夫却做到了,在生死关头,人心总是真实得过于残忍。
萧红在重病中,坚持创作了长篇小说《马伯乐》和《呼兰河传》,她说她要将自己沉浸在创作中,才能忘了病痛,忘了情殇,忘了一切,她才是那个“康健”的自己。
8.
她临终前曾对骆宾基说:“如果三郎得知我病重,一定会来救我,一定会的。”到死,她都没有忘记过萧军,这个在她短暂生命中唯一给过她真正爱情的男人。
萧军是爱过萧红的,他爱她时是认真的,不爱她时也是认真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无深,情不知所踪,一别再难寻觅。
爱情就是这样,每一个人都要试着摸索其中的法则,萧红悲剧的一生多半是来自于她还来不及从一段感情吸取教训,就匆忙的投入另一个人怀抱,于是相同的问题重复出现,相似的结果反复上演,到最后,她还是那个伤得最重的人。如果你还学不会爱自己,就不要急着爱别人。
还有一点,永远不要试图从男人身上奢求安全感。
安全感不管在任何时候,都是自己给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