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乒乓乓,乒乒又乓乓的剁菜声,从容不迫地回响在破旧的小院里,回旋在小院的上空,从闷热的午后一直持续到同样闷热的黄昏。
那天同往常任何逝去的一天没有一点儿差别,瞎眼爷爷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黑子说的那些话。但黑子却十分确切地肯定瞎眼爷爷不仅已经听见了他说的那些话,并且还听得清楚极了。
为什么瞎眼爷爷要假装没有听见?
黑子的心慌了起来。这下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现在,他非常情愿瞎眼爷爷喝斥他一顿或者干脆毒打他一顿。但瞎眼爷爷却什么也不做,瞎眼爷爷紧紧地掖着自己的想法,黑子只好揣度瞎眼爷爷的心思,可这次他什么也琢磨不出来。
夜里,黑子把耳朵紧紧地贴在那薄薄的土墙上。土墙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罅隙不知道会不会帮上他的忙,它们会传来他想要的答案吗?黑子屏着呼吸静静地仔细地聆听着隔壁屋子里那张破床上的动静,他迫切地想要得到点东西。但那晚,他什么也没听到,隔壁屋子里瞎眼爷爷的呼噜声透过那些大大小小的罅隙此起彼伏地响了一整夜。
黑子的心烦透了。他猜不着瞎眼爷爷的想法。他也偷不着瞎眼爷爷的想法。
瞎眼爷爷到底想怎样?
黑子翻来覆去地在床上焦躁地滚动,破旧的木床在他的身下“吱呀”“吱呀”地叫唤了大半夜。后背上流出的汗濡湿了大半张芦席。哪儿都热,哪儿都是火。身子向上一挺,黑子干脆直起身子坐在了床上。
为什么总逼他上学?
早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黑子就不想上学了。
他厌恶学校,厌恶学校里所有知道他底细的人。在学校里他受够了别人的白眼。没有妈妈。没有爸爸。没有钱。只有一个瞎眼爷爷。每一点都能让那些同学随时拿来耻笑他,羞辱他,他活得太憋屈了。瞎眼爷爷只知道让他上学,但瞎眼爷爷从来没有理解过他那颗苦恼而烦躁的心。
有时黑子真有点恨自己的瞎眼爷爷。瞎眼爷爷为什么要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他的学习上?难道活着就必须读书,读书真的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他想不明白,从来就想不明白。
黑子茫然着,挣扎着,忧伤着,痛苦着。
黑子焦虑地用双手狠狠地揪住自己的头发,他沮丧地把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双腿里。
天渐渐地亮了起来,黎明的曙色透过屋顶上方的玻璃窗子一点一点地漏进低矮的破屋里。黑子像条死鱼似的躺着破旧的芦席上,圆睁的双眼痴痴地盯着窗外那慢慢由灰而白的天空。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黑子一夜都没合眼。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下定决心,这次不管瞎眼爷爷怎么做,他也不去上学了。
他不想憋屈地活着,他不想被憋屈压死。
瞎眼爷爷一声不吭地盯着黑子,似乎那双早已瞎了的眼睛可以穿透孙子的肉体直接看清孙子那颗藏在皮肉里的心。
祖孙交战的时刻终于到了。
黑子不由自主却又无比郑重地挺了挺自己的腰板,他努力使自己的腰绷得比往常任何时刻都要直,都要紧。今天他要应付的是一个难缠的对手,一不小心他就会败下阵来。但他不想输,他也不能输。黑子努力地挺直自己的腰板,他先替自己壮了壮虚弱的声势。
“真的不上吗?”
瞎眼爷爷空洞的双眼紧紧地盯着黑子。
黑子最讨厌瞎眼爷爷用瞎了的眼睛盯着他,那两个深而黑的洞的逼视令他恐惧,令他不安。黑子把头一扭,想要甩开瞎眼爷爷那空洞洞的眼神。
“不上了,说什么也不上了。”黑子倔强地扭着头,瘦削的下巴高高地仰起。
瞎眼爷爷的身子一瞬间剧烈地颤抖着,好似风中没有任何遮蔽,孤立无助,随风忽倒忽起快要熄灭的烛火。
“为什么?”
瞎眼老人浑身颤抖着,他高高地向自己的孙子举起了那只一直强忍着不愿举起的枯瘦的右臂。
他以为他会想明白,他以为他会改变主意。可是他却又一次肯定地拒绝上学。
眼看着手臂就要落了下来。
黑子紧闭双眼,迎着瞎眼爷爷那只快要落下的手臂,他把他那仰起的下巴抬得更高。
他已经准备好了,他随时都可以迎接瞎眼爷爷的巴掌。他不逃了,也逃不了了。他愿意用一巴掌去缓解老人内心深处受到的伤害。虽然这一巴掌根本缓和不了瞎眼爷爷心里所要承受的苦楚,但黑子还是做好了迎接的姿势,心甘情愿。
瞎眼爷爷的手最终没有落到黑子的身上。瞎眼爷爷到底还是舍不得打他,瞎眼爷爷怎么会打这个和自己相依为命多年的孙子。
瞎眼爷爷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无力地放下自己那只枯瘦的手臂。
黑子转过身,紧紧地抿了抿嘴唇,也跟着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为什么,反正就是不想上了。”
“没钱,没钱上什么学!”
“我不想再丢人了!”
“谁都可以欺负我。谁都欺负我。”
黑子拼尽全力吼出最后一句话,然后转过身,像只被激怒的野狼奋力地冲出了家门。他的眼睛里蓄满了快要坠落的泪水。明明知道瞎眼爷爷看不见他的眼泪,但黑子还是不愿让自己的眼泪在瞎眼爷爷面前流出来。
瞎眼爷爷怔怔地站着,他忘记了呼喊黑子,或者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呼喊黑子。老人默默地任着和自己相依为命多年的孙子那倔强的后背消失在破旧的木门那边,转瞬没有了踪影。
瞎眼爷爷了解自己孙子的脾气,他更了解自己孙子心中所受的痛苦,但他却无能为力。
这些天他也愁着孙子的学费。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可卖的了。这上初中的学费到哪里去凑?还有几天学校就要开学,不怨孙子发脾气,怨只怨他没能生个好儿子,怨就怨自己眼睛偏偏又瞎了,不然还能出去做点工挣些钱。这猪费心费力地伺候着,可不到年前又卖不了好价钱。他这瞎眼老头到底做错了什么,害的老天要这样惩罚他?瞎眼爷爷痛苦地抱着头蹲在地上,这时他多么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瞎眼爷爷心头直梗梗地发痛。
谁的心里没有悲苦。但有些苦痛却只能自己憋着。
憋着一口气,黑子快速地冲出了家门。他不想顶撞瞎眼爷爷,他不想伤害瞎眼爷爷。这些年瞎眼爷爷为了他上学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都卖了。如今瞎眼爷爷养了两条小猪仔,天天宝贝似的伺候着那两条小猪仔,瞎眼爷爷一边剁着猪草一边喜欢不停地念叨。
黑子啊,等猪喂肥了卖掉了,咱们就有钱了。有了钱,咱就不用愁学费交不起了。我可怜的孙子,等猪卖了钱,爷爷再给你添双球鞋。
可现在猪还没到卖的时候,但黑子的学费却必须要交了。
九月说到就到。猪却要到年底才能卖个好价钱。
矮小瘦弱的黑子使劲扯动双腿,全然不顾地往前飞奔着。不一会儿,汗水就濡透了他那件早已成了淡褐色的白色短衫。
年迈的瞎眼爷爷佝偻着身子坐在猪圈外慢悠悠地剁着猪草。落日的余晖停在老人半边身子上。那半个隐在黑暗中的身子则显得越发单薄而无力,这是一个老人的孤独与可怜。
乒乒乓乓的剁菜声像一首古老而疼痛的歌谣,唱了一天,唱了一月,又唱了一年。反反复复,没有止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