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十二章

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十二章

2015-02-18 11:2441

十二

麦子收到场上时,雨水就多了起来。收拾快的人家已经颗粒归仓,脚步慢一些的人家就只有眼看着淅淅沥沥的雨发愁。古镇来雨很有趣,西北风鼓动时雨雾从同官川里漫溢过来,雍雍容容把四堡之内先填充满,然后在双碑原下顺河到拐弯经前河进入镇东的两个河谷道,两道河谷的中间是桃岭,桃岭在接近前河的位置低头俯入川道从而将一条川道变成两条川道。当云雾容漫川道向天空侵淫时,山里小镇的人或者已将场上晾晒的陶坯转进做场,或者正在田野劳作的人已近开始收拾工具回家去。“烟雾上天,拉牛挂鞭”的俗语在小镇的天气预报里是准确无误的。要是南风造雨,从富平县漫溢上来的云雾经过小镇南部与富平接壤的山区一路上来,在飞速的疾驰过文昌阁梁,然后猛一低头扎入桃岭然后在川道漫起,先容漫桃岭两边两道川,以与西北风相反的方向突出前河,再经南堡与北堡之间的腰街低洼处和双碑原下谷道双向进入四堡之间的空旷之处,从而容漫全镇再升上天空,一场透雨就会即刻来到。仅需一支烟的功夫就会把整个炉山濯洗一新。如果一个时辰还没有停下来,侯家沟里如雷激湍的轰鸣就会震惊整个西三社,二沙沟泉上边的瀑布就会以十倍二十倍的倾泻量冲击出更加有震撼力的轰鸣,犹如万马奔腾,叫西八社孩童钻在母亲的怀里头都不敢冒出来。司空见惯的大人们就笑:“出来出来,我们小时候还跑出去耍水哩。没出息。”作为陶瓷古镇,仅仅有陶土是不够的,还需要充足的水源,陶瓷生产的环节里对水的要求很多。而地处关中平原向陕北黄土高原过渡地带山地边沿的陈炉,既有陶土贮藏地利又有过渡地带地形造成的锋面雨的天时,再加上山里人讨生活的勤奋这一人和,三才并举,岂有不兴旺发达之理。只是,天使与地理是不会变的,而这人和是一个永远没有不变的尽头的事,天灾之后人员的离散,由于地方相对富庶屡屡遭受土匪的洗劫抢掠,就是的人和这至关重要的一条很难有一个彻底衡平的时候。先祖梁三招募五百兵丁保持了三年不受套匪劫掠,结果是自己养的兵洗劫了自己,回去了祖上若干代人创建的基业。后来,七义烈、张五十等等,都是牺牲了个人的生命却没有阻止住劫掠者的铁骑。一场红枪会的不适当出击造成几十条性命早早进入黄泉,对于小镇人来说又是一场惨无人道的劫掠。一个人的性情会使事情往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发展,对于人命来讲,或者是生或者是死,对于抗击套匪,或者是拥有武装以自保,或者是主动出击以卵击石去牺牲。明朝以来,朝廷官府对套匪实无应对之实力,除了很少的机会是重兵赶走,大多数情况是抚慰礼送。但不管是重兵赶走仰或是抚慰礼送,缓过年或过两年,牛角号伴随着凌乱的铁骑又会长驱直入,好像关中是他们转移的牧场,来去自由。雒家坡百户陶户一夜之间迁入关中,撂下数代人创立的基业和几十代人从事的陶瓷制造手艺,宁肯冒着从新创业的风险也不再愿意遭受土匪无常的劫掠。要达到人和,何其难哉?

梁靖云站在上房过街廊道里,眼看着文昌阁梁上漫溢过来的浓雾将桃岭两边的河道填满有涌过腰街,知道军台岭也只剩下一个山尖,转身下了楼梯。他知道一场透雨很快就会浇下来。

厅堂里坐下,月容碎步就端上了早茶,是酱色样的浓。看着梁靖云拧着眉头喝茶的神情,月容就知道他是有心事的。月容已经不再年轻,但她的身段一看就是十分的姣好和柔软。脸上永远是内敛的矜持的笑容,对梁靖云和梁靖云的太太关梁氏永远是发自内心的敬重,对梁靖云的母亲更是敬奉有加。月容本是西京城里有名的角儿,在青衣社挂头牌。不仅是她的唱腔和长相十分的出众,在毅然决定退出梨园之前数年就赢得了轰动式的人气。令人起敬的是月容身在梨园却能够洁身自好,既不受请出台陪达官贵人吃喝玩乐,轻易也不受邀去唱堂会。梨园之中出众的女角稍不谨慎就会落入泥潭,被纳入小妾算是好出息,一有差池就会被豪强有权有势的人家糟蹋后又遗弃,最后的落脚会很惨。月容的班主是他的亲生父亲,所以时时刻刻陪着小心应付四面八方的不良陷阱,才使得月容能够在烂泥潭一样的西京城梨园里洁身自好。青衣社作为后起之秀之前并非达官贵人们青睐之地 但自从月容的艺名日见鹊起,青衣社的池座就不再有普通人的席位,早早被达官贵人包订。尽管剧场生意几乎日日爆棚,每天班主都要想方设法婉拒多起邀请月容出台的事,月容也会以她凄楚柔弱的方式谢绝许多已经将不怀好意写在脸上的邀请,但阅世甚深的班主已经感觉到一种隐隐的愤怒与危机,聪敏的月容从那些达官贵人笑眯眯的眼睛里也读出了危险在时时向她逼近。

那是一个雨后的早晨,班主照样在召集演员在说戏,要求一招一式都要出神入化。一台戏只有主角的精彩是远远不够的,每一个在台上的演员的扮相动作表情眼神都会给演出增色,配角的出彩会使主角更加光彩亮丽。就在这时,一位长袍礼帽戴墨色眼镜的人被带进剧场,指名有要事要和班主商谈。经见世面多了的班主见来人装束和做派,就知道来者不善,急急延进内室上茶坐定。来人抱拳作拱,笑脸开口:“恭喜,大喜呀。莫班主修行有果,大喜回报呀。改日要请我廖某喝茶呀。”端起茶盅小抿一口笑眯眯的却并不急着说话。莫班主缓缓开口:“敢问先生尊台?”来人回答:“不问也罢,反正有此等好事是千里打灯笼——难找的事,事成再正正规规见我谢我,也不迟啊。”疑惑不解的莫班主拧紧着眉头又生生展开:“不知先生有何见教?但说无妨。”

“班主可知前日观看演出坐在中间桌子上主位的人是谁?”

“敢问是站起来鼓掌的哪位尊者吗?”

“正是。”

班主站起来急急打拱说:“那莫非就是督军大人?”

来人敛一敛笑容,准确而清晰的说:“正是督军大人。”

班主顿时僵在那里,嘴唇动了动又不知说什么好。来人端起茶杯缓缓的饮茶,并不急着往下说。半晌,僵直着的班主开口问道:“督军大人可高兴?”

“高兴高兴,那是高兴的不得了。所以就有了好事。”

“啥好事?”凡事总要揭底,绕来绕去不解决问题,还不如尽快知道真情也好有个应对。

“告诉你吧,督军大人老早就想纳个小的,还一直没有合适的,那天一见令爱,大人一眼就瞄上了。你家令爱叫督军大人看上啦,做督军大人的姨太太是多大的荣幸啊,莫班主?你烧了什么高香啊,能摊上这么好的事啊?叫其它班主羡慕死啊。哈哈…….”。

僵硬中的莫班主脑子急速地运转着,企图想出当下回绝来人的理由。

“喜,是喜事,可小女已经有人家了…….”.

来人突然收起笑容,眼睛在茶杯上面箭一般的射过来。用狐疑的语气问:“有人家了?”

“是有人家了的……”

“啥时候有的人家?”

“都几年了……”

“谁家?”

“这这这,就是左边桌上坐的梁公子。”

“梁公子?耀州梁公子?”

莫班主突然语气坚定地说:“就是。前年就换了帖子,只是小女还想多唱几年,就缓了下来,人已然是人家的人了。”说着话时莫班主已经直起腰来。既然话已经说出口,已经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就只有坚持和强调的份了,反倒显得身心一轻。

来人站起身,一字一板地说:“有婚约要拿出真凭实据,说谎话会有很不好的结果。莫班主可要想好啊。”

莫班主恢复了真诚而谦卑的表情:“不敢不敢。小民咋敢给您说假话。实实是小女有了下家,要不攀上督军这样的高亲,我是高兴还来不及,是大喜事啊…..”

来人却并不说话,只是冷冷盯着莫班主:“你要对自己的话负责,否则会有过不去的事。明天上午自己到督军府上说明情况,带上有关文书。”

“那当然那当然。请先生给督军大人说明情况,我明天就去府上说明情况。”说着话拿出一摞银洋装进来人口袋,被来人抬手拨散一地,扬长而去。

莫班主叫月容进来,备细说了有关情况,强调说有人家是情急之中的托词,说人家是梁少爷也是一时编造,这个谎可咋圆哩?圆谎还要梁公子出面才行,这梁公子如何向人家开口?

月容倒是冷静的。这几年下来经历的事已经叫她心力疲惫。站在这个舞台上,只要有几分姿色,到了不是叫那些道貌岸然的人始乱终弃,就叫人纳了小妾,老态龙钟的老爷子能活几天都不知道,哪里会有一生的幸福生活可想?最终遭弃或生活所迫都进了大大小小的窑子院,芳华尚在时还能混个生活,年老色衰的就只有浪迹街头,悲惨度日。那位督军比父亲还老,养尊处优已经使他大腹便便,嫁给他就是嫁给了一口活棺材,当有一天这口活棺材变成死棺材,自己的死期也就到了,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小妾的生活。父亲情急之中想出有人家这个理由,是当时能想出的唯一一个理由,至于每一次来看戏都静静的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一招一式的那个梁公子绝不像一个商人。一身青衫,仪容庄严,绝没有城里爷们的那种傲慢,完全一个书生。貌可相人三分,此人是一个具有真性情的人,是一个一生可以依靠的人。

父亲说:“当下两条路,一是去找梁公子伸手相救,不知道对方是否愿意;二是立即收拾逃走,远远离开陕西。除此,再没有任何办法。“

“逃是逃不走的,我们的脚步没有那么长,也没有那么远,最后还是会落在他们手里。只有去找梁先生帮忙了。”月容说。

“那我现在就去。”

“父亲,我和你一起去才行。”

“你一个女子,去不好吧?”

“这个事只有我去才行。”

父女两个人叫上黄包车就赶往梁家坐落在骡马市的商号。商号伙计通报进去,就见梁公子撩着长衫快步走出来迎,倒慌得莫班主很难为情。梁静云抱手一拱说:“不知莫班主驾临,有失远迎。有事叫我一声我自过去,何须如此客气?”抬头看见月容很是吃惊,礼貌的点一点头算是招呼,扬手延让客人里屋说话。里屋陈设极是简单而实用,书卷甚多,迎门壁上是一块陶瓷烧制的“和”字,那是他家商号多名字,“ 和”字透视了主人及商号的品性。照样是招呼伙计上茶干果和时令水果,可以看出主人对莫班主的敬重。

“冒昧来访,原是有急事相求,请梁先生谅解。”

梁公子抬手示意用茶点,开口说:“请莫班主说明情况,但凡有能够帮上的忙,梁某绝不犹豫。”

莫老板就将督军差人说事,欲将月荣纳妾的事,还有情急之中只有说月容已有人家的事以及说的这个人家就是您梁公子的事说了,并强调明天就要去督军府上说明情况,还要拿上有关文书。说着话,老班主站起身来就流着眼泪要给梁公子鞠躬,慌得梁公子一把扶住老班主坐了。本来听着这些话梁公子太阳穴上的青筋已经在暴起,一种莫名的愤怒在心底升起。及至见到老班主鞠躬流泪,就有了一股豪气在胸中燃烧。进门一句户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坐在边椅上的月容站起来说:“父亲,您坐了,我与梁公子说话。”转过身面对着梁公子,抬手示意梁公子坐下后,月容一改平日内敛矜持的摸样,坦坦荡荡的面对着平日在台下观看自己表演的梁公子的眼睛,开口说话。

“梁公子,未曾与您说过话,但对您是从心里的信任。家父情急之中说我月容有了人家,本是在化解危机,但这需要梁公子出手相救,还要出具有关文书。今天逼到万分危急的时候,我一个女人家也就挺着脸给您梁公子说一说我的想法。如果我的想法有违梁公子的处世做人的原则,就当我们父子没有来过,走出您的门坎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们自有自己的命,绝不怪公子半分。说我有人家固然是家父情急之中的托词,但也只有这一个托词能够算是一个理由。至于家父说是您梁公子,也是情急之中的说辞,如果有毁您清誉的地方请您担待。但我说的话不是这些。我是一个以下九流谋生的戏子,本不值人家敬重,只是咱自己就不能轻看了自己。我们这一行,不红不说,只要红了人也有几分姿色,被人设下圈套按照别人设计的路子就会一路走下去,最后是受尽欺凌流落街头或者窑子院,没有几个能够善终的。想来想去,我们这条路不能走下去,要寻找一条能够活命也有几分尊严的人生路。与您梁公子素昧平生,没有任何个人往来。只是,在那么多的人群里,我月容认为您梁公子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正人君子,是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我月容下九流没有高攀之心,但今天借有这样的事,我月容当着您梁公子的面表表我的心志。如果您梁公子不嫌弃,我和您梁公子不要任何名分,一生就给您梁公子一个人唱戏,也不要任何酬劳,赏口饭吃就好。我要一个平凡的安全的有几分尊严的人生就万分的满足了。我与您本无相约,我不会有任何怨言。只是,一辈子能够陪在您这样的人身边,在我月容来说就是一种福气。我不是因为有今天难以化解的事才有这个意思,您也许能够了解到,这是我对自己一生的思考和安排。请您梁公子定夺。今天当着家父的面,小女子说这番话不合情理,但公子您是读过书的人,想必能够理解小女子的心情。应与不应,请受我月容一拜。”说话间双膝跪地,一头就拜下去。梁公子根本想不到月容会有这一举动,连忙欠身来扶,茶盅被衣袖一带掉在地上。同样没有想都月容会说出这一番话的莫班主,早已经站起身伸着两手欲言又止。

梁公子定定的盯着眼前这位奇女子,想把舞台上那个呼风唤雨灵动如精灵一般的月容与眼前思路清晰明确意志坚定的月容联系起来。他想不到一个戏台子上的女性会有这样深刻的对自己的生活命运的认识,更想不到她毅然会随着自己的父亲出现在另一个心仪的男人面前,并且能够清晰明确表明自己的心迹,而且仅仅给自己定位为一个一生相随的不要任何名分的人。他诧异的是,以前他对她的人是仅仅是在欣赏的层次而没有在一个人的研究的层次。内心一个强烈的印象告诉他,眼前的女子是一个经历过深刻的人生思考的意志坚强的奇女子,一个值得珍惜的走过风尘而又洁身自好的女子。

当下扶月容坐在自己刚坐的位置上,又请手足失措的莫班主坐了。自己拉过边厢的椅子慢慢坐下,开口对莫班主说道:“事情我已经清楚了。文书的事当下就可以办好,明天我可以亲自陪您到督军府上说明情况。”转过头面对月容说:“月容姑娘,过去只看您演的戏,我很喜欢。但从来没有认识到您的心理是这样的清新明朗,是一个普通女子一生都参不透的道理。您让梁某很是敬佩。眼前这件事你不必着急,我会全力帮您应对过去。至于以后的事慢慢再议,你要好好想想,做好一生的打算,要建立属于你自己的生活。有你今天这番话,什么时候我都会与你站在一起。”

莫班主想说话被月容挡了。月容对梁公子说:“梁先生,我月容知道,今天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一天。只要今天叫我把心里的话说完,选择与否是您梁先生的事。我月容不是不知道属于我的生活是咋回事,但我如果与一个村野莽夫过一辈子,还不如舍身一搏,随泼逐流的走下去。我当着父亲的面说我敬服您梁先生,似乎有一点不知羞耻,但人世间多少情感都在默默无语中被磨碎抛散,一辈子都没有说出来的机会。我月容不是这样的人。我洁身自好向来就是为寻找像您这样的男人。我不要求什么,只求与您作伴,我给您唱一生一世的戏,只给您唱。我要求的是能够叫我平平安安的和我敬重的人相伴一生就好。再说一遍,我不要名分,甚至一辈子都不是你的女人,只要我伴着你就好。您听清楚了吗?”

女儿一生没有跟父亲说过这么多话,但父亲是知道自己女儿的心性,聪敏而坚定,认准的事绝不轻易改变。莫班主上前转到眼睛望着窗外思考的梁公子面前。“梁公子,事先我只是想央求您伸手相救化解眼前局面,不知道小女想了这么多自己的事,叫我这做父亲的心里惭愧的慌。我女儿自幼学习,我只当她是我女儿,对女儿将来的事想的真的不多。我们这一行女儿家的未来,月容说的是对的,虽然话说出来叫人难过,但道理一点都不差。既然月容能够当着您和我这当父亲的面说出她心里的事,在她一定是深思熟虑的,我作为父亲也知道女儿只求平平安安过一辈子的想法是实际的,有没有其它的什么名分,在她是不奢望的。能够给她一份清静和安生己经满足了,只要她能够与您在一起。如果真能这样,我这个做父亲的也就放心了。我没有能力能够保护女儿安安生生过日子。梁公子,老夫有求您啦。”莫班主说着话又是老泪纵横。

二日晨,梁公子梁靖云陪同莫班主去了督军府,通报进去半晌也没有人理睬,只说上边叫等着。接近大晌午还不见动静,梁靖云使人叫来在西京镜报做事的表弟,给他说明情况并商量对策。表弟一听,说没事,最近学潮闹得这么凶,量他不敢胡搅蛮缠。你们跟着我见机行事。就叫门房通告有西京镜报记者前来采访,很快得到通知进入会见厅。昨日着长衫戴礼帽的人一身制服出来迎接,一见莫班主在场,厉声喝道:“你咋进来了?不见督军有正事么?快出去快出去……。”梁靖云表弟西京镜报记者关山进摇摇手说:“他们是和我一起来的。莫班主是我表哥的岳丈,这位是我的表哥, 和记商号梁掌柜的大公子梁靖云。听他们说督军府上有位什么人想纳我表嫂做小。哪有这样的事?我要采访督军大人,这样有伤风化的事发生在他的身边,他要不管我就在报纸上呼吁,叫社会舆论来评评理,管叫这小子被唾沫星子淹死。叫我见督军大人。”穿制服的人立即换上一副笑脸,拉住关山进的胳膊走到一边,低声说了很长时间。临了,转过身走到梁靖云和莫班主面前:“关记者已经给我说了,督军府出现这样的事一定要严查,一查到底,绝不姑息。督军有事正忙,诸位先回。这件事我会亲自督办,清查到底,给你们一个明确的交代。关记者,这件事就不要上报了。这一阵子不太平,我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有更加能够鼓舞人心的新闻再上报,不要把火引到督军府为好。你说呢?”关山进立即缓和面容说:“是的是的。这样有伤风化的事一旦见报,对督军府的形象是极大的损害,以低调处理为好。廖官长放心,你处理就行了。再咋说也不能叫督军府出丑啊。”廖官长说:“是的是的。这件事就这样。我就不远送了,各位请便请便。”

从督军府出来,莫班主一屁股坐在地上,头上是豆大的汗珠往下流。梁靖云安抚莫班主说:“没事了,已经结束了。”莫班主手不断抚着胸部,断断续续的说:“我是一块石头落地啦,高兴啊。”

月容端上清晨的浓茶,眼见梁靖云拧在一起的眉头,轻声轻语的说:“云哥,今个要下雨,就不要出门了。要么请姐姐一起,我唱一段给您和姐姐听?”

梁靖云放下茶盅,转脸看着月容。月容是天生的戏台上的人,三十六七岁的人,面容一点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雍裕,还是十几年前的那份清秀与柔和,笑起来是那样的内敛的热情,没有任何杂质与哀怨,是一种满足与坦诚。月容这样的做人态度,什么时候都是一剂清新的良药,叫周围所有的人都感到亲切和被尊重。作为女人,她就是温柔的化身;作为家人,她就是一股支撑的力量。只要还在众人面前,她永远是清清爽爽,干净明亮,像她的笑容一样不会有杂质。十几年一路走来,就像当年她说的那样,只要求静静的平平安安的生活,她会象所有人的母亲一样默默的照料每一个人。任何人有什么想法也会找到她说一说,叫她来评判和矫正,她也赢得了家里所有人也爱戴。梁靖云想,一个女人的品行远远大于这个人的容貌,但月容是什么都具备的一个好女人。有她本身就是最大的财富。梁靖云温和的笑笑说:“好啊。”

虽然老母亲耳朵已经有点背,但依然最爱看月容有模有样的演出。月容先到上窑搀扶着老太太坐了,又到正院窑里拉着梁关氏坐了,两个人嘻嘻哈哈像是姐妹,这才甩出一个长袖,瞬间变成了戏台上目空一切呼风唤雨的样子。用心做事的人,做什么都会象什么,就因为他真诚他不装他心底纯净。梁靖云就是这么评价月容的。

在月容有招有式的表演里,梁靖云看见的是一个将戏中的悲欢离合与现实中的生活际遇结合起来的活的很踏实很认真的人。除了她作为女性作为从艺出身的外在身份,月容已经是一个感悟了人生,完全活在真诚中的人。她会为所有人去做本不属于她职责的所有事,因为别人快乐所以她也快乐。她知道人生一世,唯有快乐自己也快乐别人才会有快乐人生的道理。活着要经历许多事,要遭受许多的艰难困苦,但活着有这么多美好的生命和你一起度过,是多么美好的事啊。想到这里,趁着月容歇息喝茶时,梁靖云对母亲、关梁氏和月容说:“明天我去西京城,可能要半个月时间。月容也有大半年没有见父亲了吧?若想去看看老人家,就一起去。”转向母亲问道:“点心还是老几样么?我再找着别的,保证您老能咬动。”母亲只是宽厚地笑笑并不说话。又对梁关氏说:“有烦劳你啦。你是一家老小的功臣呀。”说着拍拍关梁氏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梁关氏的笑容有点像母亲的笑容了,连脸盘都有点相像。梁关氏笑着剜了梁靖云一眼,说道:“有事忙你的,就会耍嘴。我又没有老父亲要看,你就当月容老子是我老子一搭里看看吧。”说着话嘿嘿的笑。倒是月容不好意思:“我回家多,老是叫姐姐操心,心里很过意不去。你顺道看看,我陪姐姐照看家小吧。”说话时没有一点做作,面容是坦坦荡荡的。梁关氏说:“你看你看,说着还上了道啦。”说着用手点了一下月容的额头,“我认你老子当老子还不够格呀?快收拾收拾明天上路吧。”月容说:“姐姐总是这么惯着我,叫我更是放不下。”关梁氏说:“姐就充个大,我心里把你当娃哩。”此话一出,月容眼睛里就红红的有泪水滚动。梁关氏嗔笑着说:“看看看,说着还就来啦。一家人还弄得生生分分的。回家给老人磕个头,就算也给我尽一份心了。”梁靖云在这种时候什么都不说,任由她们言来语去的表达个人的想法。月容转身搂着梁关氏的肩膀,像是搂着母亲一样真诚和温暖。

大雨停歇时已是晌午。简单吃罢午饭,梁靖云提了一把雨伞就走下将台子,经坡子里向西堡子一路走下去。按照高度来讲,西堡子几乎与坡子里顶部一样高,与将台子恰恰差一个将台子底下灰山峁的高度,因此西堡子很矮小,坐落在陈炉小镇北偏西的方向。但低是低,却是陈炉的一个门户。从双碑原下来要进入陈炉镇,一条路是经过西堡子北侧九曲盘旋的九道弯上到西堡子顶上,经过西堡子的城门楼子,一条长长的砖石结构的门洞,然后经湾里、宋家崖上坡子里进入镇中心。一条是在西堡子脚下向西绕过西堡子,在西堡子脚下一路慢上进入镇中心。不管是哪一条路,都紧紧受到西堡子居高临下的控制:高处是比通道高过数丈的城门楼子,低处就是悬崖之下的直接监控,任何打击都会简单而直接的落在侵入者的头上。这就是西堡子的形胜之处。

西堡子避风向阳的凹处是穆青云父亲穆松堂老人的住处,老屋出来西向升高出是穆青云的住处,左手是一箭之地的西堡子城门楼子,右手五七十步就是西堡最高处的攻守工事。下面是坚固的交通道和火器库,上部是城寨垛墙和瞭望哨,而悬崖之下就是通往镇上的骡马大道。梁靖云照例是先去拜访穆松堂老秀才,人不在,穆贺氏笑容可掬的说:“老东西是疯了,成天和清凉寺九问和尚窝在一搭里,倒像是做了夫妻,这个家都成了旅店,回来睡个觉就不见人了。”说着就是呵呵的笑,根本不像是埋怨,倒像是有几分嗔爱在里面。梁靖云笑着点头别过,直接绕向穆青云的居室。远远就有声音传出来,好像是有不少人。见梁靖云挑起门帘,一屋子人吃了一惊。梁掌柜出门一回是不容易的,轻易不会到谁家串门。今日从上街里下来还是一个雨后的下午,想必是有要事商量,一屋子人立即站起来就散去。梁靖云也不客气,任由穆青云给各位安置妥当回来重新煮茶说话。

“表舅您捎个话我上去就是,还烦劳您一路下来。刚下过雨,汤汤水水的。”穆青云端上茶碗,很是敬重地说。梁靖云是穆青云外婆的外甥,与穆青云母亲是表兄弟,穆青云就喊梁靖云为表舅。陈炉镇上亲戚套亲戚,往上推三代就能够把全镇的人套成亲戚。所以,镇上的关系和称呼外来的人一年半载是弄不明白的。

梁靖云也不多说话,只是用手挡一挡穆青云的客气话,单刀直入的开了口:“那天在北堡子里人多,有些话不便说。今天专门上门讨教一下你对红枪会下一步的打算。方向定了任何事都会有个规矩,方向不明或不正确,就会出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战争虽说是都会有些牺牲,但毫无胜算的事是不能够做的。完全做到知己知彼很难,但做到心中有数还是可以的。我不赞成硬拼。硬拼是军队狭路相逢时的选择,而我们是民团,面对的是明清两朝官府都没有实际解决办法的套匪,兵强马壮,快速出击,忽东忽西。上一回面对的是征粮队的步兵,如果是骑兵,恐怕出击的所有人都会命丧黄泉。乡人不知就里,以为是打仗不利,其实在我看来,这简直就是以卵击石。我虽无更多经见,但这一点常识还是有的。你穆武举是大家公推的红枪会的首领,我举双手赞成,大家都期望你带领大家保境安民。果能如此,功莫大焉。乡民会立碑给你传名千古。从今日情形看,你心里有一些什么样的打算我不清楚,大概你也不会给我说。这个不打紧,紧要的是你要把仗打得好,真正能够叫乡人安全,如果牺牲这么多人还不会有什么结果,这个仗不打也罢。”梁靖云端起茶碗喝茶,依然是一条腿压着一条腿,平静自如。穆青云从来没有听过梁靖云简单明了的说过这么一长串话,心里暗暗吃惊,但并不急着回答。梁靖云放下茶碗,在膝盖上一只手又压着另一只手,目光定定的看着穆青云的眼睛。“青云,你是豪杰,身上有一股侠义之气这是你一生受用无穷的东西,足以使你安身立命。要好好珍惜。你认真筹划一下,我明天进西京城,但凡有能够助一臂之力的事,我绝不惜力。要记住,活命是老百姓最大的愿望。三灾两难不要紧,吃不好饭穿不暖衣服不要紧,只要还有明天。如果明天早上连鞋都穿不成了,谁还会对明天有向往?你备细想想,人一辈子追求的都是啥。有没有下一辈子不说,这一辈子既然有这个皮囊,唯一的目标就是好好活好每一天,到死能够寿终正寝。中间有迫不得已处,为了好好活着反倒没有了性命,这没有办法。但凡能够保全生命,那就是人活者的最大的道理啊。”梁靖云站起身来走到穆青云旁边,按了按穆青云的肩膀,挥挥手就要出门。穆青云要说什么,但见梁靖云没有听他说话的意思,也就不再勉强。送出门到院畔,说声“表舅走好”,就站在原地,一直看着梁靖云上了宋家崖。

二日晨,两骑骡子在炉山太阳刚刚跃出遥远的云彩组成的地平线时,就从腰街下河道,经前河上军台岭,走店子坡下同官县城,一路往西京城而去。前一匹骡子上骑的是心事重重的梁靖云,后一匹骡子上骑的是面容清丽体态娇柔的月容。他们两人什么时候出现在人们面前都是一道风景线。梁靖云撩开衣襟按按内衣上的口袋,其中是雒武和梁家商号通兑的银票。回头对月容说:“咱们赛一阵子?”月容灿然一笑,率先打马向前冲去,梁靖云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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