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一瞬间你觉得世人皆苦?

第一章

我呱呱坠地的时候,父亲气得指着母亲破口大骂:“又TMD是个丫头片子!你生你妈多少个赔钱货了?”母亲精疲力竭的紧紧抱着我,害怕我像前几个姐姐一样被父亲送走,可我最终还是被父亲抱走了,在我母亲睡着的时候。母亲后来告诉我,我能活着是因为我姐姐,姐姐大我10岁,在我父亲把我扔在山上的那天夜里,姐姐偷偷把我捡了回来。父亲打了姐姐一顿以后我就留在了家里,姐姐照顾着我。

我2岁,姐姐12岁的时候,母亲不负众望的终于生了个弟弟。于是姐姐休了学,在家照顾着我们两个,一直到她18岁时才离开家,去了城里的工厂干活。

姐姐是在我8岁那年走的。都说长姐如母,姐姐走后我非常想念她,从我记事起我们就睡一个房间,那时我常常尿床,而她就像是会算一样,总在我快尿出来时叫醒我;早上我和弟弟早早的要起床上学,她就更早的起床做好早饭,又把午饭装进我们的书包里,然后给我梳上漂亮的发型。当我放学回家时,她就已经做好了所有家务和农活,准备好凳子坐在柴房里等我。那是我们的秘密基地,我会在哪里跟她讲我在课堂上学到的知识,因此我每节课都非常认真的听、非常认真的背、然后回家去告诉姐姐。老师们常常表扬我学得认真又快,但他们不知道,还有一个比我学得更认真、更好的小朋友,她就在家里的柴房里等着我放学回家。

那时姐姐是我心中无所不能的英雄,因为她不仅知识学得好、饭做得好、农活做得也快,而且还会画画!看一看被子上的牡丹花,就能画的唯妙唯俏,比被子上的还要好看。她一直很想用彩色的铅笔画画,于是我就撺掇着弟弟去跟父亲要,弟弟的要求父亲从来不会拒绝,很快就买回来了。姐姐特别珍惜那盒铅笔,用它们画出了很多图案,我觉得那些画美得不得了,就全部把它们粘在房间的墙上;我羡慕姐姐能画出这么漂亮的画,吵着要她教我,然后我们就多了一堂美术课。

姐姐走的那天早上,天蒙蒙亮,我睡得迷迷糊糊的被她拉起来梳头发,她一边梳一边哭着嘱托我夜里不要喝水免得尿床、不要让弟弟去河边,不然会被父亲打、每天都要记得去割猪草、晚上要在父母回家前做好晚饭并且给弟弟洗好澡,否则会被母亲打…..梳好两个辫子,又拿出一个层层包裹的布包放在书包里,说是给我的东西。我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一大早就说这些,还送我东西,只乐颠颠的吃了早饭拉着弟弟就去上学,上学路上我忍不住好奇心,拿出那个布包,一层一层的剥开,却原来是一盒彩色铅笔。那一天我都心不在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一放学飞奔回家,姐姐已经不见了。

我已经习惯了上课认真的听和背,姐姐走后我还是会记下来老师讲的什么,可我记得越是牢固回家就越是失望,姐姐已经走了,没人会听我复述;也习惯了晚上抱着姐姐睡,她不在我就睡不着,于是只好忽悠弟弟陪我睡,晚上我还是照样尿床,常常尿湿一大片,怕母亲骂我,就扯谎说是弟弟尿的,弟弟倒也从来不拆穿我;每当我想念姐姐的时候就拿着彩色铅笔照着她画的花画,一边画一边盼望着姐姐回家。从姐姐走后,早上母亲会早一点起床,炒一份白饭一份蛋炒饭,蛋炒饭是弟弟吃,而我总是就着白米饭泡开水,但每次弟弟都会偷偷把蛋炒饭分半碗给我,我们两个就蹲在地上分享一碗蛋炒饭,那时候我觉得蛋炒饭是最好吃的食物。

父母总是很晚才回家,我替代了曾经姐姐做的所有的活。每天下午放学回家,就带着弟弟满山跑着去割猪草,晚上就站在凳子上挥舞着又大又沉的铲子炒菜、带着弟弟洗澡和洗全家人的衣服。但是背篓很沉,镰刀很锋利,手上旧伤还没好就添新伤;可不管寒冬腊月,不管手上有没有伤,每天都要洗好多的衣服,雷打不动;弟弟又很调皮,从不肯听我的话,一转眼他就跑河边玩儿水、要不就是我在做饭他就使劲往灶里塞柴火,于是我时常被父亲打、母亲骂和吃炒糊的菜。那时我才明白,原来姐姐离开家,是一件好事情,我再也不盼望她回家了,只盼望她永远不要回家。

弟弟生得瘦弱,学校里的大孩子总是是欺负他,就为了他每天早上5毛的零花钱。他哭着跑到我班上找我,而我则带着他去抢回那5毛钱,拿着凳子、竹竿甚至鞋子书包和欺负弟弟的人打架,有时候我会被揍得很惨,但大多数时候他们更惨。而那5毛钱,弟弟喜欢拿去买包方便面,我们就在放学路上你一点儿我一点儿的分着吃,纵使被辣得流鼻涕,还是要流着鼻涕舔手指,觉得美味得不得了。路边农田里种的各种蔬菜也是我们的零食,当然!路边农田的蔬菜是不会有好收成的,因为对我们来说什么都能吃,夏天吃黄瓜冬天啃萝卜,就连玉米杆都能掰了嚼汁儿,生活过得虽然有些辛苦但让我快乐的事情真的很多。

我9岁弟弟7岁的时候,姐姐已经走了一年,一年间从未回家过,只是时不时往家里寄钱和东西。我已经完全习惯了没有姐姐的生活,并且把弟弟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背篓不再沉重,也再也没吃过炒糊的菜,彩色铅笔已经用了一大半,可画还是画得一塌糊涂;虽然没有因为弟弟去玩水而挨过父亲的打,但是还是会被打,比如衣服没洗干净、比如这一年弟弟被狗咬了。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们和往常一样吃完了方便面,正准备去摘根黄瓜,冷不防一只大黑狗从黄瓜地里向我们冲了出来,我拉着弟弟跑,狗跟着追,我知道我们不可能跑得过,就转身把弟弟护在身后,让弟弟接着跑,自己像和大孩子打架一样轮着书包和大黑狗打,可大黑狗比大孩子厉害些,一口咬在我手臂上;弟弟看我被咬着手臂,又跑回来救我,大黑狗转头就在他左眼下咬了一条口子,鲜血顺着脸颊直流,染红了他半边衣裳。

父亲背着弟弟,很生气,一直不说话,也不理会我。我捂着手臂垂头丧气跟在后面,走很远的路到镇上的卫生院去给弟弟逢针和打疫苗。到了诊所,弟弟在里面输液,爸爸叫我跟他走,一直走到街角,他顺手抄起路边的一根棍子便是拳打脚踢。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愧疚,我觉得自己没保护好弟弟。父亲打累了扔下棍子离开,我害怕爸爸再打我,又舍不得自己先走,只能远远的蹲在街角上一边看着卫生院大门,一边擦干伤口上的血痕;我明白爸爸为什么打我,却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不爱我。

我10岁,弟弟8岁的时候,父母带着弟弟走了,而我转学去了姐姐工厂附近的小学,住进了姐姐租的小房子里,从此和姐姐相依为命。父母带着弟弟走的第一年暑假,我并不觉得很想他们,因为我终于又回到了姐姐天天给我梳辫子的时光。和姐姐在一起的生活很轻松愉悦,她虽然工作忙,但还是会抽时间陪我玩,教我画画;不让我做任何事情,也不打骂我,每个月发了工资都会买些饼干或者蛋糕,有时候钱多还会给我买裙子。这是我童年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暑假结束我去了新学校,认识新的同学,但我不怎么喜欢她们,正如她们也不怎么喜欢我;总是偷偷指着我嘀嘀咕咕的,我一靠近,她们就皱着眉毛一哄而散。从此我每天都是一个人,再也没有跟其他同学打过架也没和其他同学一起玩过;放学回家的路上也只有泥土翻飞的马路,也没有种满蔬菜的农田;我依然像以前一样,记下课堂上的知识,然后回家复述给姐姐,然而姐姐已经不想听了。在她有空的时候,更愿意做的事情是拿着镜子一根一根拔眉毛,边上的都拔掉只留下中间细长的一溜;或者带着我去街上逛街,我尝到了许多比方便面更好的味道,看到许多以前看不到的新样式的服装……但我却觉得生活有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怎么也填不满,我开始怀念有弟弟的学校和有蔬菜的农田。

生活逐渐平淡,起初父母偶尔会寄钱回家,渐渐的不再寄了。姐姐工作越来越忙,回家越来越晚。我每天都担心得睡不着,独自走到工厂门口等着她下班,有时下起了大雨,我们就一起缩在一把伞下跑着回家,虽然会被淋得一身湿透,但那却是我生活中唯一觉得快乐的时候。然而快乐的时候总是很短暂,姐姐对我越来越严肃,却对那个胖胖的大哥哥很温柔,更多的时候她都陪那个胖子了,我觉得是那个胖子抢了我姐姐,总不给他好脸色看。他却自动忽略我,殷勤的每天接送。有时还牵着手一起出去,然后很晚都不回家。这天他们又牵着手出去了,我只能独自坐在床上生闷气,一边气一边哭,害怕姐姐像弟弟一样从此不回来了…..突然听开门的声音,我迅速的倒下去装睡着。一动不动躺了很久,也不见姐姐进房间来,于是踮着脚尖悄悄走出去,探出半个脑袋,看见姐姐正趴在桌子上,肩膀抖动着无声的哭泣。

那段时间,姐姐工厂的生意进入淡季,那个胖子也不再来。她时常呆在家里,更加沉默寡言,总是阴沉着脸,不准我再去接她下班,脾气也逐渐变得暴躁。我一直认为是因为不给那个胖子好脸色,所以那个胖子不再来,姐姐才因此迁怒我。我每天都愧疚自责,不论姐姐骂我什么或者说我什么,我都不吭声。直到那次老师让交书本费,我找尽了借口拖了又拖,老师催了又催,最后实在拖不下去我才回家对姐姐说起这件事。姐姐当时正在炒菜,听我说了也不吭声,沉默着吃了饭出门上班去了。我忐忑的洗完碗,又去柜子搜没洗的衣服打算拿去洗,刚拉出一件衣服,就从柜子里掉了包东西在我脚下,散落了一地,是饼干。我当做不知道那是什么,挨个捡起来装好塞进柜子里,又把衣服塞进去。那天晚上我很恍惚,恍惚的躺在床上,恍惚的等姐姐回家,恍惚的睡着。

夜里被一阵开门声惊醒,是姐姐回来了。我一动不动装睡着,听着她的脚步直接走到柜子前,打开柜子拿出饼干,然后很久都没有动静。我悄悄转过头睁开眼睛,却直直对上她的目光。

“你是不是偷吃了?”她举着饼干问我。我摇头,说没有。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哭诉着说:“这就是我宵夜的,你为什么要偷吃?我藏在哪里你怎么都能翻到?你整天问我要钱,我已经给你了,你还要怎样?爸妈为什么……..”姐姐抱着饼干蹲在地上,听不清她哭腔里说的是什么。我着急的从床上爬下来,伸手拉着姐姐,拼命摇头说没有。她一把推开我,大吼道:“你还狡辩!”说完看也不看我的转身摔门走了。我急忙追出去,却看不见她半个影子,只好呆愣愣坐在门前台阶上,一直到天亮我也没想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从那以后我常常做梦,梦到我独自站在在一片广阔而灰暗的森林里,弟弟和父母还有姐姐离我越来越远,任我怎么哭喊她们却不肯回头。我无数次在深夜里被这个梦惊醒,醒来眼泪鼻涕流一脸,却顾不上擦,慌忙的找姐姐。有时会找到我旁边熟睡的她,然后轻轻抓起她一片衣角,才觉得安心;有时她却不在,每当这时我都会想起课本里的一个词语,它叫孤独。

第二章

我12岁,姐姐22岁,弟弟10岁的那年,姐姐嫁人了。从上次饼干的事情过后,她经常整夜不回家,我时常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她到睡着。后来才知道,原来她那时已经住进了那个胖子家里了。她结婚的事情,我是在她婚礼前一天才知道的,那天傍晚胖子的弟弟小胖子来接我,我跟着他到他们家,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姐姐,她穿着粉红色的衣服,依偎着丈夫,很多很多人围着他们说话,而我站在旁边像一个透明的人。看着满屋子的红色,我心里闷闷的难受,说不出来是高兴还是悲伤。

婚礼当天,我请了假,穿上我觉得最好看的衣服独自走着去了饭店,刚到饭店门口还没见到姐姐,小胖子就冲出来一把抓住我说:“你别进去,在这儿等着。”我问他为什么,他想了半天:“你们家某个亲戚要来,我不认识他们,你在这儿等着吧,看到他们了就跟他们一起进来。”我觉得很有道理,仰着脖子站在路边等啊等。就这样,我完美的错过了姐姐的婚礼。直到姐姐扶着喝得醉醺醺的胖子出来,才看到路边的我。我不敢再甩脸色给他看,于是学着班里的女同学,捏着嗓子甜笑着喊了声:“姐夫。”他转头撇了我一眼,不回答。姐姐穿着大红的长裙,一面扶着他往前走,一面回头叫我回家去。我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愣愣的杵着回味胖子的那个眼神,我那时还小,只觉得这个眼神让我有些不安,却不明白这样的眼神叫冷漠和蔑视。

此后我便是一个人住,一个睡,一个人吃饭上学,生活更空了。姐姐嫁人后,她会在每个月缴房租的时候来看我,顺便给我带好多好多的面条。每次学校让缴的费,我就会在这天跟她要,如果老师催得实在急,也会去她家里找她,但我害怕去她家里。小胖子总是阴恻恻的对我冷笑,姐姐的婆婆总是黑着脸不说话,他们家的一切都让我害怕。刚开始时姐姐虽然有些不高兴,却还是沉默着给我,逐渐的,她会说两句,再往后走,就是长篇大论的抱怨着说:“我也过得不容易,爸妈为什么还要让你来拖累我?你一天这样钱那样钱的,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我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以前明明很喜欢我的。是不是因为我不乖?可我已经努力做到最好了,我没有打架,我努力读书,可就算是我拿着100分的卷子给姐姐看,姐姐也不喜欢我。从那时起,我每天上学前后放学后,都会一个人在台阶上坐上一会儿,我也不知道我坐在那里干什么,只是觉得有些难过和有些想念弟弟。姐姐再没对我笑过,我开始很害怕去学校,害怕开家长会,更害怕老师突然说要缴费;从和弟弟分开后就从来没有过联系,也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他?我每天都在害怕中醒来,想念中睡去。

三八节那天,老师教我们做手工玫瑰花,我觉得姐姐一定很喜欢,一想到她看到时高兴的样子,我就开心的不得了,于是我一个下午做了很多,蹦蹦跳跳的拿去姐姐家,一个小时的路程也不觉得漫长。我喜滋滋的走到门口,正准备给姐姐一个惊喜,却听到胖子大声的发火抱怨说:“你看看你妹妹,她怎么随时都在问你要钱?一会儿书本费一会儿班费!每个月还要给她交房租、还要管她吃饭!每个月都得多花这么多钱在她那个拖油瓶身上,你就不能别管她吗?”

姐姐恳求着说:“她也用不了多少,我也每个月在挣钱,她那么小,我不管她谁管她呢?难道要让她饿死吗?”

胖子更加恼火了:“你爸妈都不要她了,你还管她干嘛?饿死了也不关你的事!你这么巴心巴肝的对她,她以后还不一定就记得你这个姐姐呢,你当心养个白眼狼!”

后面的话我没有再继续听,只想离开,只想走得远远的。我转身大步向前走,迎面撞上一群小孩。他们叫嚣着让我把花给他们,我并不搭理只闷着头往前走。一个小孩跑上来从背后重重的推我一把,我直直摔在摔在地上,花散落一地。他们一哄而上,抢的一朵也没剩下,哈哈大笑着冲我大喊:“拖油瓶!”几个更小的孩子则捡起地上的石子向我扔过来,我耳朵里嗡嗡作响,浑身都没有力气,胸口像是撕裂了一样的疼痛,茫然的爬起来向前走,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天渐渐黑了下来,下起了细雨,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不知道家在哪里;我好想回到从前天天和弟弟在一起的日子,就算父亲会打我、母亲会骂我,那也没有关系。

3岁的那年,升了初一。六年级的一整个暑假,我都在学校附近的工地上捡一些废弃的铁或者钉子卖钱,虽然钱不多,但起码能让我少向姐姐伸一次手。开学前几天,姐姐来看我,我们相顾无言,沉默着谁也不说话。她坐了会儿,放下钱就走了。我拿起来数了数,又在小本子上记下数目,胖子说我会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我会告诉他我不是,我欠姐姐的,一定会还。

初一那年我遇到了我最好的朋友洪艳,也是我的同桌,她就像是从来没睡醒过一样,一上课就趴着睡觉,作业从来不做,考试基本零分。我们能成最好的朋友完全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每个班上都有那么一个小团体,由某个人做老大,再收一些小弟。我们班的老大是一个穿的花枝招展,个子很小,眼睛却很大的女孩子,她是老师们眼中的好学生。每次上自习老师都让她守着,同学们迫于她的淫威都不敢造次,她就当起了大王,拿着课本让我们跟着她读。唯独我和洪艳不想搭理她,洪艳呼呼大睡,我则闷头做自己的事情,于是我们都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一个不怎么晴朗的下午,她带着一帮小弟堵在校门口截住了我和洪艳,一群人围着我们拳打脚踢。打完了还嚣张的说:“你们如果敢告老师,我就再打你们一次。”

我扶着洪艳站起来,拿掉她头上的树叶又拍掉她身上的泥土和灰尘,她一边哭一边恶狠狠的说:“这笔账我早晚要还!”旁边围观的人指指点点的说个不停,我拉着洪艳的手就要走,突然灵光一闪,我为什么要听她的话?“不用早晚,现在就行。”洪艳诧异的看着我。我拉住旁边看热闹的一个小男孩,问他:“你看到是谁打我们了吗?”他点头。

我和洪艳一起架住那个小孩,拖着他去找了班主任。班主任是个很严厉的大叔,一听这事儿就立马叫她来办公室对峙。被我们拖来当人证的小孩,被她一瞪吓得不敢说话,任由班主任大叔怎么游说,他就是不说话,只哇哇大哭。班主任见他那样,就让他走了。洪艳急得一直哭,赌咒发誓说我们没撒谎。但奈何她死不承认,哭得梨花带雨,说我们冤枉了她,这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她依然是班里的老大,只是班主任从此不再信任她,把她盯得紧紧的。然而风头一过,她就展开了报复,再次被围在中间的时候,我从书包里摸出菜刀,盯着她的眼睛说:“来啊!大不了同归于尽。”说完狠狠一刀砍在旁边的竹子上,啪的断成了两截。她一众小弟们一哄而散,从此不再纠缠我们,但我们在学校的日子也并不好过。那时起我就明白,唯有身怀利器才是唯一保护自己的方法。我很快就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洪艳却一直耿耿于怀。

这次过后,我们成了共患难的朋友,互相安慰着熬过在学校的日子,我会在她睡觉时打掩护,帮她补作业和在考试时帮她作弊。而她则给我介绍了个工作,在她叔叔家开的烧烤摊上帮忙。他叔叔是个非常和善的人,洪艳总是喜欢去她叔叔那里呆着,就算周末她也不回家。我就每天跟着她去她叔叔那里,帮忙切点肉、穿下烤串或者充当一下服务员。他叔叔烤肉时,我们就站在边上等着,不知道为什么,他常常烤错,每次烤错的肉就进了我们的肚子。我们每天去帮忙,她叔叔每天都会给我们工钱,虽然不多,慢慢攒下来也够我自己买面的钱了。从此我再没有让姐姐买面条,只是她偶尔还是会给我点钱零花,我却始终没有再接过。

周末的时候,洪艳带着我去了她家。她妈妈是个化着浓妆的胖女人,偏又喜欢穿紧身的裙子,勒得腰上的肉一圈又一圈的。我礼貌的向她问好,她却翻个白眼就冲洪艳骂开了:“狗日的小婊子,你还知道回来啊?”洪艳气冲冲的的拉着我去了她的房间。她们家是开茶楼的,而她就住在茶楼里的一个小房间。隔壁就是一个包房,浓浓的烟味穿透墙壁渗到洪艳的房间;从白天到黑夜一直都是轰隆隆的麻将声音,要不就是她妈妈尖着嗓子和客人调笑,我终于知道洪艳为什么上课总是睡觉、为什么总是不愿意回家了,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的。

这一年暑假,父母带着弟弟回来了。久别后再见到父母和弟弟,他们和记忆中的样子有些不同,我久别多年的弟弟啊!他长得比我高、比我壮了,左眼下的疤也淡得只有一点点痕迹。几年时间,父母不论穿着打扮抑或行为举止,都更靠近了了城里人;唯一不同的一点是:父亲还是严肃的沉着脸,看我的眼神好像随时都想给我一下,母亲也不怎么搭理我。可我还是满心只有欢喜,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根稻草。欢喜到胖子他们一家人让去吃饭,我也拉着弟弟屁颠屁颠去了,饭桌上胖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小胖子难得的今天没有嘲笑我,胖子的妈妈坐在我旁边,一个劲儿的奉承:“亲家好福气啊!你这这儿女双全的!三娃子生得这么可爱长大肯定是帅哥勒!“众人附和着笑,我和弟弟闷头刨饭。她又继续说:”这二姑娘也好,学习好,又乖!我都喜欢得不得了,邻居们看到她随时往我这儿跑,经常我都在给她钱,还给她买东西,都问是不是我的私生女呢!”说完呵呵笑着,伸着手就想摸我头, 我端着饭碗往旁边一侧身闪开了。气氛有些僵硬,父亲狠狠的瞪我一眼,我把碗往桌上一扔:“我吃好了。”说完起身走了,弟弟看我走了,也丢下碗跟着我跑了出去。

我一直担心他会被人欺负,就像学校里的人欺负我和洪艳一样,整天都缠着问他有没有人欺负你?姐姐去揍他!!弟弟笑眯眯说没有,然后从包里掏出他的存钱罐,里面厚厚一叠的1角或2角的零钱,还有些硬币。他说:“二姐,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我给你买一件吧。”后来还是没买成,父亲发现了。他不管弟弟的哭闹,强硬的没收了所有钱,然后出去了一趟,回来带回箱纯牛奶。弟弟伤心的一直哭,我拍拍他说:“没关系啊,正好我还没喝过纯牛奶,我可以跟你一起喝,衣服可以下次买嘛。”弟弟想了想觉得有道理,擦了眼泪去拿了两盒牛奶。我刚拿着喝了一口,父亲走过来就扇我一巴掌说:“谁让你喝了?这是给你弟补身体的。”弟弟看见父亲打我,拉过他的手狠狠一口咬下去。这是弟弟第一次保护我,而此后的一生,我都是不喝纯牛奶的(看到此处,已经泪奔)。

弟弟他们又走了,临走时弟弟哭着给我张电话卡,说我以后想他可以给他打电话,我忍住心酸高兴的说好。父母走时也没与我说一句话,我又一次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和梦境不同的是,母亲终是回头看了我一眼。他们走后那天,我躲在被子里哭了很久很久,一直哭到睡着,梦到那条回家的小路,和路边熟悉的农田,我和弟弟一边吃着方便面,一边啃着黄瓜蹦蹦跳跳的回家。

半夜饿醒,眼睛肿得快睁不开,头重脚轻的站也站不稳,我摇摇晃晃打开水龙头,灌了口冷水。从心到胃一路凉下去我才觉得清醒些,一摸额头却是滚烫。我知道自己病了,爬回床上闭上眼睛,告诉自己睡着就好。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肚子空空的一直咕咕噜噜叫唤,头闷痛,肚子也开始闷痛。挣扎着起床挪到外间灶台,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我拉开柜子,看着堆了满满一柜子的面条突然觉得心如刀绞,要是有碗蛋炒饭该多好?身下一热,我觉得我好像尿裤子了,急忙脱下裤子一看,全是血。吓得我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以为自己肯定是要死了。哭了半响,才想起弟弟给的电话卡。我拿着那张卡,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打电话。

抱着侥幸心理,我又坐在门前台阶上,呆愣楞望着大路,任由血从我身体里流出来。祈祷姐姐今天会来看我,然后告诉她我要死了,甚至都想好了要留下怎样的遗言。我等啊等,等啊等,一直等到月上中天……天地间仿佛就只有我一个人,黑洞洞一片,背后的房子张着黑漆漆的血盆大口好像随时要把我吞下去,我绝望的向着它的走了进去,我就算死,也应该死在床上。

一整天不吃不喝,还发着高烧,我已经没有了意识。最后发现我的人,是我的班主任,他发现我无故旷课一整天,特地来看我在干嘛,最后发现晕在家里的我。班主任是个好心的大叔,虽然有时候有点凶。他带我看医生,问我为什么没有家人在身边,每当这时候我就低头不说话。后来他就不再问了,默默的红着脸教我姨妈巾怎么用,每天下课都来照顾我,一日三餐都喂我吃鸡汤或者猪蹄。他说那是师娘煮的,我问他师娘是个怎样的人,漂亮吗?他凶巴巴的教训我说:“问这些干吗?翻开课本,我给你补课。”故作严肃的他,却藏不住耳根的那抹微红。上次打架的事情,我其实是埋怨他的,经过这次以后,那点埋怨荡然无存。如果他是我父亲该多好?

日子就在上学、打工和想念弟弟中慢慢过去,一直到我16岁那年。姐姐的第一个孩子诞生,洪艳辍了学,而我即将升高一。几年间父母从未回来过,我和班主任大叔越走越近,他总是念叨说:“你好好学习,将来好日子在后面。”然后从包里摸个鸡腿或者排骨给我。每天下午放学,他都单独给我补课,起初是有洪艳的,可我和她却逐渐疏远,她不喜欢学习、却打扮得越来越漂亮,补了两节课就不来了,初三后半期干脆辍了学。她叔叔那里她也不去了,我忙于中考,很少能看见她,也不知道她每天都在忙些什么。每当提起她班主任大叔都叹气摇头。

和姐姐的关系越发紧张,她来看我的时候越来越少,就算来了基本都是不欢而散。一整个暑假,我都在为高中的学费奔波,白天去餐馆洗碗,晚上去洪艳叔叔那里卖烧烤,希望能攒够高中的学费。(再次泪奔)快开学的时候,我去洪艳妈妈开的茶楼里找洪艳。她妈妈越发胖了,翻个白眼没好气的说:“她不在!”我知道她一定在,远远的躲在街角,趁她妈妈跟一个男人调情的时候,我偷偷溜了进去,直奔她房间打开房门。她正坐在一个平头、胳膊上纹身纹得整条手臂都花里胡哨的男人的大腿上,看到我也不吃惊,兴高采烈的向我介绍她的男朋友。我惊了!原以为我了解她,原来我一点也不了解她,想说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关上门走了。洪艳打开门追上我,默默的跟着走却不说话,我问她:“你妈妈同意?”

她说:“不同意也没办法,我怀孕了。”

我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平坦的肚子,不敢相信。

“真的。”她说。

“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

“初二就在一起了,你整天忙着学习、忙着打工赚钱、哪里有时间管我?再说,你一个模范生,我跟你讲这些干什么?”洪艳回答得云淡风轻又充满嘲讽。

我怒不可遏,大吼道:“那就是个二流子!你跟着她能有什么好下场?你大可以重读初三,大可以有个更好的未来,你怎么就自甘堕落呢?”

洪艳也怒了,狠狠一把推在我肩膀上“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教训我?对!!他就是个二流子,我找的就是二流子!这个二流子他帮我狠狠的教训了那个贱人一顿,你能做到吗?学校能做到吗?我说过那笔账我早晚会还的!”

“你别跟着我了,我没有你这样的朋友。”我转身继续走,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心里憋着股气,不知道是愤怒还是难过。多年以后才知道,那叫恨铁不成钢。

太阳晒在身上火辣辣的疼,我一路像游魂一样飘回家里,远远的就看见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班主任站在门口,脚下还有个大大的纸箱,他总是常来看我,给我带些东西,却从来不进屋里;那时我还以为他是嫌弃我屋子脏,后来才明白他那是怕别人说我闲话。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呲了呲牙却笑不出来,他指着脚下的纸箱说:“这些是我女儿的旧衣裳,你别嫌弃。”

我捂着脸,蹲在地上狠狠哭了一场。一只温暖的手掌抚在我头上,轻声说:“上了高中你也要好好学习,有什么困难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班主任走后,我打开纸箱。满满一箱子半新旧的衣裳和裙子,而最显眼的,还是那个红包,里面刚好是高中的学费。

第三章

几年间小镇飞速发展,烧烤、火锅、串串店之类的的生意像雨后春笋一样接连崛起,洪艳叔叔的烧烤摊渐渐的越来越冷清,最终、我失去了这份工作。开学前一天晚上,姐姐抱着刚出生不久的侄儿来了,这几年姐夫和几个人一起投资了家具厂,姐姐的出手越来越阔绰,看我的眼神越来越鄙夷,这次也一样,她刚进门就四处打量,嫌弃得鼻子眼睛都皱到了一起。我看着襁褓中熟睡的小婴儿,想象着着他叫我姨娘的样子,忍不住伸出手指想摸摸他光洁的脸蛋。刚要摸到,姐姐抱着孩子一侧身闪开了。我尴尬的收回手背在身后,靠着墙低头看脚上已经磨出一个洞的鞋子,有些难过。突然一沓钞票递到我眼前,我诧异的抬头,姐姐皱着好看的眉毛,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拿着钱,不耐烦的说:“你要不要?拿去交学费,剩下的买双鞋子,不要一天跟个叫花子一样。”

我看着那沓钱,无论如何也伸不手出去接。姐姐从嫁人后一直没有工作,为了这些钱不知道又和胖子说了多少好话。“你不用接济我,我能自己挣钱读书,你如果真的嫌弃我,那以后你都不用再来了。”

“你挣钱?你去哪儿挣这么多钱?”姐姐很怀疑。

“我可以打零工,而且班主任上次也给我钱了。”

“你放屁!”姐姐突然发火,惊得小宝宝哇哇大哭。“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整天夜不归宿。还班主任拿的?班主任是你爹吗?他为什给你钱?你那些脏钱还不知道是哪儿得来的。”

我气得浑身发抖,拉开大门指着门外说:“你滚!”

“你以为我想来?要不是妈走时一再恳求我照顾你,我才不会来你这儿!”姐姐说着,抱着孩子气冲冲的走出去,坐上胖子的白色小轿车扬长而去。

妈妈?多少年过去了,我早已经已经忘了妈妈的样子。

夜里下起了大雨,我点上蜡烛抱着桶,坐在床头上。屋子四处都在漏雨,滴答声此起彼伏。雨水一滴一滴落在桶里,像是房子也在哭泣,我觉得心口闷得喘不上气,悲伤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在了寒冷的雨夜里。

每天放学的下午,我都在街上游荡,希望找到一个适合我的工作。小镇很小,游荡着游荡着,我遇到了洪艳。一段时间没见她,她的肚子已经开始圆了起来,头发乱蓬蓬的,垂头丧气的坐在一个诊所门口的凳子上;我沉默的走到她面前站定,她抬起头看着我,苍白着一张小脸,眼泪喷涌而出:“我该怎么办?”说完拦腰抱住我,开始哭诉。她的男朋友进监狱了,因为贩毒。她未婚先孕、孩子的父亲还是贩毒的,她妈妈觉得她实在丢人,打了她一顿,又逼着让她流产。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她哭了很久很久,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她说她不知道他吸毒、她说她不知道会怀孕、她说她那时一心只想要狠狠收拾那个人一顿…….她最终如愿了,但付出的代价却是如此惨痛。日头西沉,一个穿着脏兮兮的白大褂的大叔出来喊了一声;“哪个是洪艳?搞快点!”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看着我,我把她乱蓬蓬的刘海别到耳后,说:“我在这儿等你。”

夜里风凉,我叫了个三轮车送她回家里,她却执意不肯回去,我只好让她和我一起。她躺在我破旧的小床上,盖着薄薄的被子,蜷缩着捂住肚子颤抖。我拿着仅有的积蓄去小卖部买了几个鸡蛋,给她煮了碗鸡蛋面,她端着碗坐在床头,眼泪顺着脸颊流到碗里“我看到他了,血糊糊的一块,那是我的孩子”她说。

这一年,我17岁。大半年的时间里,姐姐再也没来过,我也没有去找过她。而洪艳就一直跟我挤着住在一起,我没有钱买米买肉吃,她就一直跟着我吃面条。起初她每天都在床上躺着,也不说话,也不哭,眼神空洞的什么也没有,我虽然心里着急,但却没有办法分担她的痛苦,只能陪她说说话,盼望有一天她能自己化解。半个月以后她逐渐好了起来,只是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像上学时那样明媚的笑过。日子一天天过去,渐渐的面条也没有了,我没有找到工作,房东也三天两头来找我,我焦虑得晚上睡不着,正准备厚着脸皮去找姐姐的时候,洪艳出去工作了。她在镇上唯一的一个两层楼的餐馆里当服务员,白天我去上学,她就去上班,晚上她回来时就会带着一大包食物,鱼、鸭、肉什么都有,她说那是客人们吃剩下的,那段时间我们都胖了不少。这期间她妈妈来找过她很多次,她始终不肯回家去,直到这天夜里,我们背对背躺在床上,各自怀揣着心事辗转难眠;这大半年一直是洪艳在撑着,我知道我必须要找到兼职,否则只能休学了。

“我要走了,谢谢你照顾我这么久。”寂静的夜里,响起洪艳微有些沙哑的嗓音。

“你说什么?”我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我说我要走了,我要去成都。这个地方太小了,我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她转身面对我,眼神忧郁又坚定。

我知道我留不住她,却也忍不住担心她“你在成都有亲戚或者朋友吗?”她转过身背对我,不再说话。

第二天放学回家,洪艳已经走了,桌子上孤零零的放着她留下的一沓钱,连一封道别的信也没有。傻姑娘,你把钱都给我了,你自己怎么办呢?我呆坐在桌前,阳关透过窗子照射在我身上,那么冷那么孤寂;再见不知何时,也许此生都再见不了了。

暑假,我终于在农贸市场门口找到了兼职,帮一个批发日用品的老板守店,还要照顾他2岁的儿子。洪艳走后,她母亲来找我闹过一场,她认为是我煽动了她女儿,她说我若不把她女儿还给她,她便让我好看。我一直刻意躲着她,谁知她竟然找到了我工作的地方。她果然让我好看了,先是站在门口谩骂,引来许多人围观后又开始声泪俱下的哭诉我是如何如何坏的女孩,说是我带着她女儿跟吸毒的男人混,还让她女儿怀了孕;是我煽动她女儿流产;是我煽动她女儿离家出走.....还跟老板说我会把他儿子拿去卖了。总之我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她家庭的不幸都是因为她女儿交了我这个坏朋友,我被围在人群中央,百口莫辩。接着又扯着我的头发拳打脚踢,从弟弟离开后我已经好久没有打架了,纵使我拼尽全身力气,还是没能伤到她分毫。我看着围观的人群,他们有老有少,冷漠的看着这个胖女人抡圆了胳膊打我,幸灾乐祸的起哄说:“这样有人生没人养的坏女子,该打!!”我期盼着有个英雄来救我,可是没有,这世间只有愚昧的群众,没有正义的英雄。(怒气冲天~)

我被辞退了,狼狈的回到家,站在门口却不想进去。墙上的白灰裸露出大片霉灰的斑驳,墙角的野草已经长得老高,看着瘸了腿总是摇晃的唯一的桌子,和早上吃了面条堆在锅里还没洗的碗,我觉得好累,活着好艰难,再也没有力气支撑这沉重的躯体,跪倒在冰凉的地上,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滑落,我问: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高二的学费再次没了着落,我只能厚着脸皮去找姐姐。走到她家门口,我徘徊着始终不敢敲门,直到姐姐提着一袋垃圾打开了门,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打开门让我进去。我努力让自己不要去看她的眼神,跟着她走了进去。她专心的做自己的事情,一会儿叠被子、一会儿给扫地,我站在角落里,尴尬得想找个缝缝钻进去。侄儿独自在垫子上玩耍,拿把玩具枪啃得口水跟着流,看着他憨态可掬的样子我心里暖洋洋一片,忍不住对着他笑,他看我笑他也露出两颗刚长出来的小牙齿笑,一边笑一边迅速的向我爬过来。我想伸手去抱他,想起上次的事情又有些犹豫,正在我犹豫的时候姐姐一把抱起来,白了我一眼。“你等着爸爸回来收拾你吧!”姐姐先开了口,语气就如同那天围观的群众。我知道她在说什么,这几天在这个小镇上,我已经出名了,流言如同瘟疫般蔓延。

“事情不是这样的,你不要听他们胡说。”我着急的想要解释。

姐姐恨得咬牙切齿说:“你还有脸来我这里狡辩?你一天在外面鬼混,现在闯祸了就知道来找我了?就因为你,我在这个家里连头都抬不起!我已经打电话给爸爸说了,你就等着他回来收拾你!”

我无力再辩解,她对我有很深的误会和偏见,我不知道这是如何形成的,亦不知道如何解决,说得再多只会引发更多的争吵。她说的话这样狠,我却不觉得心痛了,剩下下的只有麻木的空洞。

在等待父亲回家的这几天,我一点也不害怕,还有些期待。我期待着再次见到弟弟,他是我悲凉的人生中唯一的慰藉和希望,就算全世界都误会我,他也一定会相信我。但我想错了,弟弟没有回来。父亲回来那天,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问我说:“你想死吗?”我往他身后看了很久都没有看到弟弟的身影,心已凉了半截,无所谓的回答:“想啊!”父亲气得一巴掌把我煽到地上。我揉着手肘,耳朵嗡嗡作响,只看见他面目狰狞如恶鬼,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

我18岁的时候,辍了学。父亲回来那次,他把我带走了,他说:“让你读书简直是浪费!”走时,我去与班主任大叔告别。一路上我早早就打好了腹稿,见到他时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撒谎,说:“我父亲在成都买了房子,他现在要接我去成都跟他们一起生活,我以后就在成都读书。”

他听了以后很高兴“好啊!成都的教育水平可比这个小地方高出不少!你将来必成大器啊,到时候不要忘了老师哦。”

我忍不住红了眼眶,想说话却哽咽着说不出来。

老师拍着我的背,柔声说:“没事没事,我都知道。洪艳也是我的学生,她和她妈妈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我知道那与你无关。当时我去了外地,也没有办法照顾你。”说着叹了口气,快速眨了眨眼,憋回眼眶里的泪接着说:“你如今也算苦尽甘来了,老师祝贺你!以后要好好学习、好好生活,有时间就常回来看看。”

我哽咽着问他:“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他笑着点头。我伸手环抱着他圆滚滚的啤酒肚,在心里默默的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对不起。老师啊!我最终还是辜负了你。

第四章

我再次见到弟弟,是在成都。一别多年,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有些陌生,他16岁了,长得又高又白净,左眼下的伤疤淡的一点儿也看不见,我站在他旁边穿着不合身的衣服,皮肤黝黑,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活像个女仆。几年间我们的差距大得触目惊心,但血缘关系是个神奇的存在,一起说上几句话,就能迅速的亲近起来。原来父母这几年都在一所工厂里做普通工人,弟弟就跟着他们在厂里的子弟学校上学,一家三口住在厂里分的家庭宿舍里。弟弟说学校里的很多同学都是高干子弟,一栋楼里住的人,大部分都是来自哈工大或者各大军工大学的高材生,他说他的理想就是像他们一样上军工大学。从此我看着所有厂里的人,目光都充满崇敬,他们是我此生都不可企及之人。

我来以后就和弟弟挤在一个房间,我睡床上,他睡地上,父母对这样的安排表示不满,可弟弟他真的长大了,他可以无视父母的意见甚至直接顶嘴,父母也无可奈何。那时我什么都不会,连淋浴都不会用。穿的衣服都是别人的旧衣服,很不合身。住在一栋楼里的其他人都不愿意和我说话和我玩,好在我孤单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弟弟却和那些小孩打得火热,每次都带着我一起玩,我就只能在旁边干看着,因为他们玩儿的那些东西我全都不会,甚至叫不出名字。每当有人笑我笨的时候,弟弟就会维护我,和他们吵架或者打架。他真的长大了,大到已经可以保护我,我终于有了可以躲避风雨的地方。

那段时间弟弟还没有开学,我也没有工作。偶尔听父母讨论,他们是想让我像他们一样在厂里工作,但厂里人满为患。趁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弟弟又拿出自己的存钱罐,说给我买衣服,我们偷偷去街上逛了好几天也没买到,因为那些衣服,它们都太贵了!最终,我们用那些钱买些方便面和饼干,晚上等父母都睡下了,我们就偷偷起来吃。弟弟一边吃着一边跟我说心事:他说其实他在成都一点也不快乐,父母总是因为钱吵架,或者整天逼着他读书;每次他想念我和大姐的时候都见不到我们,一和父母提起我们,都会被骂;他说他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分开?为什么男孩子就要这样不同?他说父母对他越好、越宠溺他就越觉得对不起我和大姐。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因为我也不明白。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弟弟就要开学了。厂里的子弟学校没有高中,他只能在离家很远的另一所学校就读,因为回来一趟很远,他只能住校,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他走时父亲执意要送他,母亲不停地往他包里塞东西,大包小包的东西多的拿都拿不了,又摸出一叠钱来拿给弟弟,苦口婆心的嘱托道:“你在学校要乖啊,别和其他坏孩子鬼混!钱你拿着,学校食堂的菜都没营养,你拿着钱去外面吃吧!”弟弟不耐烦得很,一把接过钱,分一半自己留着分一半赛到我手里,说:“我走啦!”

弟弟刚转身下楼,母亲就让我把钱拿出来。我递过手里的钱,失落的说:“妈,我原以为你们不给我钱,是因为家里穷。”她不理我,拿着钱追了上去。我看着她们围着弟弟转的身影,轻声说:“原来你们只是不爱我。”

弟弟走后,我整天都坐在小房间的窗户前发呆,想着毫无消息的洪艳、想着老师、想着弟弟,还有姐姐,我终于不在她身边拖累她了,她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些?因为弟弟的离开,父母的生活瞬间空了下来,他们也开始觉得无所事事,而我是她们身边唯一的孩子,因此也享受到了来自父母的一点点温情。母亲会在下班后带我去夜市逛逛,买些便宜的衣服;父亲看我的眼神也温和了些,甚至会在夜里沉着脸给我点蚊香,那段时间我开始迷茫,她们是不是也有一丝丝爱我的呢?

中午吃饭的时候,母亲说她们给我找了个好工作,是推销酒水的,工资高,让我好好干。我忐忑了半天鼓起勇气说:“我可不可以继续上学?”父亲立刻沉下脸,重重的把碗摔在桌上“读书?你还有脸说读书!老子的老脸都被你丢尽了!”母亲沉默不语,我不敢再说话。饭后母亲拿着条看起来好看些的格子连衣裙对我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有用。家里面困难,你去打工,别人还要给你钱,你还能帮衬家里。”

于是我跟着父亲去了个灯火辉煌的地方,里面的地板都会反光,所有男生都一身西装,女生都是衬衣和裙子。刚一进门就能听到一阵鬼哭狼嚎的嘈杂,我知道这个地方叫KTV,是唱歌的地方,我生活的小镇上也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成都的KTV要叫做会所。接待我们的是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我紧张又拘束的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和父亲在一边谈工资,谈了很久他才走过来问我多大,问我愿意今天晚上开始工作吗?我点了点头。

这是个三层楼的会所,一楼是ktv,二楼是按摩和洗浴,三楼有个大大的舞台,是个表演的地方也是个餐厅。经理分配我去了一楼的ktv做服务员,每天的工作就是穿着制服对每一个客人鞠躬问好,给他们推销酒,他们喝得越多我们就赚的越多。有些酒的瓶盖能换钱,算作提成。还有一些酒的外包装也能卖钱,开酒的时候外包装损坏得越少,卖的钱越多。当然!这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了。

我的同事们很多,最熟悉的就是和我穿一样制服的人,他们男的女的都有,但大多都是女孩子,打扮得精致又洋气。还有一群我不太熟悉的人,她们不穿制服,每天都穿很高的高跟鞋,穿让我脸红的裙子,化着精致的妆。工作就是陪客人唱歌喝酒,客人喝高兴了就陪客人去二楼按摩,她们的工作比我们轻松的多,赚的也比我们多,因此总是看不起我们,对我们呼来喝去;我们也不喜欢她们,很多同事都悄悄在她们身后冲她们吐口水。当然也不全是那样,有几个脾气好又和善的姐姐,她们也曾帮我解过围,在我被同事们嘲笑土和笨的时候。

我确实很笨,刚去那一个月,一瓶酒也推销不出去,反而还会被客人们调笑。有个姐姐说:“你推销的时候得稍微撒点娇,你那样一本正经的介绍,人家会买才怪。”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很多同事都是这样推销的,但我做不到,来这里消费的大多数都是中年大叔,往往我话还没说出口脸就先红了,他喜欢看我脸红和窘迫的样子,一看我脸红就来劲得不得了,添火加柴的说:“哎呀!这个小姑娘可爱!你给叔叔唱首歌,叔叔就买你的酒!”或者“你陪叔叔喝,叔叔就买!”。我经常被逗得落荒而逃。久而久之,一些常来的熟客一来就嚷着找我:“诶!你们那个爱脸红的小土包子呢?”

我当时很不喜欢那份工作,身上总有洗不掉的烟味,还有些客人喝多了直接就在我身上揩油;可领到第一份工资哪天,我还是很高兴,捏着手里那厚厚的一沓钱,高兴得都快飞起来了,我想着再也不用为钱发愁,再也不用吃面条度日,我想着等弟弟回家我要给他买些什么……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切的欢喜都是一场空,我以为我终于逃脱了噩梦,却不知道自己只是从一个噩梦跳到了另一个噩梦而已。

会所离家有些远,我每天都是深夜才下班,有时碰到玩儿的久的客人甚至会通宵。领到工资这天,我到家时已经接近黎明,从来没有等过我的父母却在等我,一个趴在桌子上打瞌睡、一个歪在沙发上打瞌睡。我有些诧异,也有些怀疑,难道她们是在担心我吗?开门声把他们惊醒,母亲说:“你们今天该发工资了吧?发了多少?你把钱给我们,我们给你存着。等你长大了还给你。”父亲说:“你留那么钱干什么?你拿钱只会乱用!与其让你糟蹋了,不如让我们给你保管!”我才明白他们哪里是在等我?他们只是在等钱而已。我靠在门上,死死捏住手里的钱,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能给!她们想尽了各种要帮我存钱的理由。我那时哪里明白呢?他们从来就不是怕我存不了钱,只是怕我不给他们钱。可笑我还一本正经的跟他们争辩到日上三竿。后来父亲实在不耐烦了,反手一巴掌打在我脸上,大声骂道:“狗日的混账!老子养你这么大,不晓得花了好多钱!老子就是为你好,你还以为老子要害你!”

母亲拉住父亲的胳膊,劝说他不要动手。我捂住脸,擦掉眼泪,一股热血直冲大脑,冲父亲大吼:“你出什么钱了?我上学你给过一分钱吗?我天天煮面吃的时候你在哪儿?我病得差点死掉的时候你又在哪儿?你尽过一天父亲的责任吗?”吼完直接冲进房间关上门。父亲暴跳如雷,不停的一边踹门一边谩骂。我靠在门上手脚发软,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死死抵住房门。

我与她们犟了三天,跟父亲闹过一场后,母亲开始了软磨硬泡并着威胁说:“你要是再这么倔,我可拉不住你爸了!一家人闹成这样干嘛?让你拿出来就拿出来。”我躺在床上装死,无论怎么说,我就是不给。直到最后母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开始诉苦:“我们就是小城市来的,不像人家文化那么高!就只能打工干苦力。工资又低,人家什么说不要我们就不要我们了。你也晓得你弟弟,他读个高中我们都快给不起学费了,还别说以后读大学,你总不能看着你弟跟你一样辍学吧?“我拿被子捂住头,心里有些动摇。

她看我没反应,擤了鼻涕又继续说:“你以为我们现在住的这房子是一开始就有的吗?我们那时刚来成都一样造孽得很,住的就是集装箱!这房子是你爸又给领导送肉、又给领导送酒送钱,当牛做马一样的人家才分给我们!以后不在这儿干了,人家是要收回去的。我们老家的房子肯定不能住了,就算我们过苦一点,回去住山洞、住集装箱吧!那你弟弟怎么办啊?现在的姑娘现实得很,结婚没有彩礼没有房子谁会嫁给他?你让你弟弟打单身一辈子吗?我就说这么多了,你掰着你的指头好好想一想吧。”说完关上门就出去了。

母亲就是母亲啊!她知道永远我的软肋在哪里,轻易就能将我拿捏得死死的。她的话来来回回在我耳边回响,彻底粉碎掉我抵抗的决心。现实就这样赤裸裸的摆在眼前,叫我如何狠得下心看着弟弟跟我一样走上辍学的路?从此我开始省吃俭用,一直上交一直上交。

第五章

弟弟高二那年我19岁,工作了将近一年,也能推销出去一些酒了。每月交工资那天母亲都会躺在沙发上等我回家,一拿到钱就用口水沾湿手指翻来覆去的数,多了她会很高兴,少了就会问为什么少;有时碰上她心情好就会给我点零头用。工资虽然上交,但卖酒瓶盖和包装的钱我就偷偷留着,一部分用于给弟弟买些想买些东西,或者他偶尔和朋友出去吃饭用,另外一部分就自己存着。

我没钱打扮自己,更没钱买漂亮裙子,无论上班下班总是一身洗得发白的工作服,与周围明艳的同事们形成鲜明的对比,甚至经理也曾打趣我说:你是多爱这个工作?我融不进她们的圈子,她们整天讨论的是什么衣服怎么搭,而我一天考虑的是怎么多卖出去一瓶酒。于是我独来独往,土包子的外号在会所里如雷贯耳。唯独经理和一个陪酒的静姐好像不怎么嫌弃我,经理常笑眯眯的和我说话,教我怎么和客人周旋,怎么摸清客人的心理然后卖酒。他是很厉害的人,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一瓶一瓶的白酒红酒下肚也不见他脸红;很多客人喝多了闹事,他轻易就能摆平。我很佩服他,也很愿意听他说话,和他说一次话就能学到一点东西,但他太忙了。

静姐看着很年轻、很神秘、很温柔,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没人知道她的年龄,客人叫她小静,我们叫她静姐。我原本和她不熟,能和她相识是因为有一次遇上一帮不讲理的客人,其中两个男的喝多了,一个搂着静姐,一个哈哈大笑着一边脱她衣服一边在他身上又是揪又是拍,静姐哭得越大声他就越来劲。剩下几个人就站在旁边看热闹起哄,几个一起工作的姐姐想帮忙又犹豫着不敢上前。看着静姐挣脱不过,疼的直流眼泪还要拼命护着衣服,我深吸口气,上前拉住她,合力从那两个人手里挣脱出来。那两人不肯罢休,大声嚷着:“又来了一个!来,兄弟们,把她也给我剥了!”说完就要伸手捉我,之前在旁边犹豫着不敢上前的姐姐们迅速的一哄而上,拉住那两个客人撒着娇哄着,他们一起的人也开始上前劝阻。我拉着静姐趁乱跑到门口,刚打开们就迎面撞上带着几个人闻讯赶来的经理。静姐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衣衫不整的直接扑到经理怀里放声大哭,经理轻拍她的背,又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让两个人带她去休息。转头问我什么情况,我伸手指着里面,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里面已经闹开了,带头胡闹的那个中年大汉操着一口东北话,爬上茶几大声嚷嚷:“咋滴!老子给了钱还不让老子玩儿痛快?”

经理见状上前伸手扶着他说:“哥!您这危险,先下来我们再说。”他丝毫不买账,一巴掌扇开经理的手:“滚你妈犊子!”与他同行的几个人上前也想拉他下来,他更撒泼了:“都他妈别管我!不让老子剥小姐的衣服,老子剥自己衣服行了吧?”说着摇摇晃晃的就开始脱,拦也拦不住,经理的背影突然挡住我的视线:“小姑娘别看,当心长针眼!赶紧出去。”我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

这件事情发生后,接连半个月都没有看见静姐来上过班,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再来了的时候,又看见了她踩着高跟鞋穿着紧身连衣裙,风姿绰约的身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笑着和客人喝酒开玩笑,她没主动找我,我也没主动找她,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中午,经理召开员工大会,所有人列队站得整整齐齐,听着经理老生常谈的说着经常说的话,啰嗦了半天还没见要结束的样子;站在我旁边的两个同事捂嘴偷笑着看向左上方,窃窃私语道:“诶!看那群不要脸的,这哈洋盘噻!站不死她们。”我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去,原来是踩着高跟鞋开会的姐姐们站得歪歪扭扭的,还有一些干脆脱了鞋光脚站着,最旁边一个身形矮小的姐姐,她晃得实在厉害,感觉就快站不稳的样子。刚这么想着,她突然就直直愣愣摔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旁边的人吓得尖叫一声纷纷散开,指指点点的都不上前去,经理大声乎喝道:“快来几个男的,抬她去医院。”两个高大些的男同事刚上前几步,人群里不知道是谁说了句:“听说有些脏病要传染的哦!”这话一出,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上去了,我也有些犹豫。经理蹲下去把她半扶了起来,吼道:“帮忙啊!”她脸色乌青得发紫,毫无意识的靠在经理肩膀上,鲜血顺着大腿流了下来。我想起洪艳母亲抡圆了胳膊打我那次,我也是这样的被围在人群中间,如果她有意识,她会不会也像我一样绝望?我拨开挡在前面的几个人,上前扶着她另一边手臂,静姐也沉默着上前帮着我们把她从地上抬了起来。她真瘦、真轻啊!

医院里,我们三个站在走廊上等着她手术结束。经理抱着手靠在墙上,问站在我旁边的静姐:“你知道她怎么了吗?”

静姐拿着小帕子擦手上已经干枯的血,头也不抬的说:“她那个人,你也知道,歪得不得了!一帮小姐妹,差不多全得罪完了,我也不喜欢她,更不知道她怎么了。”擦完顺手扔掉帕子,又摸出跟烟点上,狠狠吸一口后转头对准我再缓缓吐出来,我呛得直咳嗽,猛往后退,一脚踩在了经理脚背上,我连忙道歉,经理白我一眼不搭理我。静姐看看我,勾起嘴角恶劣的一笑继续说:“不过我倒是听说她有个男朋友,最近还有从良嫁人的打算。”静姐刚说完,手术室的门打开了,医生出来就问:“谁是家属?”我们面面相觑。

原来她怀孕了,晕倒的原因是她自己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拿到了堕胎药就吃了,医生说那个堕胎药药效不好,不能完全流掉,反而让她的身体承受不住,要治疗必须紧急刮宫,但是费用很高而且必须家属签字。经理听完急匆匆就跑了,剩下我和静姐守在门口。她两个手指捏着烟头狠狠吸一口然后丢在地上一脚踩上去,烟雾朦胧中只听见她低沉的嗓音:“那天的事情,先谢谢你了。你要相信姐,姐就告诉你一句话, 经理可不是什么好人。你这样又傻又纯的姑娘,趁早离开这儿吧!”

我低头看着脚尖,心里闷闷的“我也有不得已的地方。”

她冷笑着甩了甩头发“不得已?你去问问我那些小姐妹们,谁没有个不得已?所有人都不得已。”

“那你有不得已的地方吗?”我问。

从她的叙述中我才得知,她被亲叔叔强奸,怀上了孩子,她父亲把她绑起来,拿着碗粗的的树干准备要打她肚子,她母亲趁他父亲摔倒那一下,迅速解开绳子放她走了。她自己跑出来,生下孩子然后扔在了一栋别墅的门口。说完又点上支烟,半笑着问我:“信吗?”我愣愣的点头。她冷笑道:“傻子!”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一个人守在医院,直到经理带着她男朋友来了。她男朋友流里流气又骂骂咧咧的签了字,签完蹲在医院门口台阶上抽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想着自己的事情,经理站在窗户前抽烟。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一转眼功夫,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她的医药费最终还是经理组织捐款凑齐的。

晚上回到家,累得瘫倒在床上。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想着静姐今天说的话、想着现在还躺在医院的她、想着洪艳、想着我自己;这世间的苦难太多,所有人都在和苦苦的煎熬着。我想得入神,弟弟什么时候进来了都没察觉,他一巴掌拍在我后脑勺上:“想什么呢?”,我回过神翻身爬起来反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一边从柜子里拿出被褥,一边麻利的铺在地上说:“晚上回来吃的饭,这不放暑假了嘛,总算能好好休息半个月了。你今天回来挺早的?”

“嗯,去医院了嘛。经理说我辛苦…….”话未说完,弟弟猛地直起身问:“你去医院干嘛?”我躺在床上,他躺在地上,我缓缓地说,他静静的听,听完长叹一口气:“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那天以后,他风雨无阻的每天都来接我下班,一到晚上10点就拿本书坐在大厅等着,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看会儿书就来找我,看到我没事又去看书。经理起初不知道他是谁,要赶他走,他就说是等我的。一连好几次,经理起了疑心,单独把我叫到一边问我:“你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我哭笑不得的说那是我弟弟,他才不再追究。弟弟天天坐在那里,十分打眼,连三楼的工作人员都要专门跑下来看他一眼;于是我每天都要说无数次那是我弟弟,说到后来恨不得在他身上挂个牌子,写上此人是我弟!夜里快下班时,我站在门口送客,弟弟在旁边看书看得入神,静姐挽着一个大腹便便、脖子上挂跟金项链的客人从楼上下来,走到门口胖子停下脚步,打个酒嗝猥琐的笑着对我说:“小土包子越来越标志了哈?啥时候下班啊?哥开车来接你。”我脸一下滚烫,不知道该回他什么。静姐娇笑着拉着他往外走“哥!你可别逗人家小姑娘了….”我一回头,正好对上弟弟深沉的目光。

回家的路上,弟弟一路沉默,我努力找话题东拉西扯的跟他说话他也不搭理我,快到家时,他突然停下脚步“二姐,我欠你的已经够多了。如果你一直呆在那样的地方,我宁愿不读书。”我吓得赶紧拉住他,劝说他别冲动,工作什么的可以换,但休学了就回不去了。我们商量好了一起跟父母说我要辞职另找工作,这话一说出口,父亲拍案而起:“辞职?你辞职了好在家挺尸?你这个鬼样子又没学历又没手艺,哪儿都不要你!你去哪里能找工资这么高的工作?”

弟弟挡在我身前:“哪儿不能找工作?大不了就工资低点儿”

父亲咬牙切齿:“你懂个屁!一天不好好读书,管她的事情做什么?”

“我怎么不管!她是我姐姐,也是你女儿,你这是在把她往火坑里推!”弟弟脸红脖子粗的大声反驳。父亲彻底恼怒了,转身在屋里找了一圈,找不到趁手的东西,转而抽出皮带,指着弟弟鼻子问:“这些话谁教你的?啊?”说完不等弟弟回答,绕过弟弟一皮带打在我肩膀上,刚开始是麻木,紧接着就是钻心的痛,我忍不住闷哼一声。弟弟连忙反手抓住他的皮带,挡在我们中间。他暴跳着越过弟弟肩头骂我:“老子真他妈该掐死你!你还开始挑拨离间了,撺掇着你弟弟一起来反抗老子!”母亲看事情闹得有些大,上前帮着弟弟拉住父亲,他转身使劲推母亲一把,母亲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他又转而指着母亲大骂道:“你看看你生的什么贱货?当初让你掐死让你掐死,你舍不得!现在你满意了吧?”

弟弟大吼一声:“你们别闹了!搞成这样子不就是为了我读书吗?我不读了!”父亲一听弟弟说这话,气得还要来抽我,弟弟挡在前面,和父亲扭打在一起。我哭着拉住弟弟,跪在父亲面前哭求:“你别这样!我错了,我不辞职了!”

那几天弟弟没来接我,他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也不吃东西。我一面觉得欣慰一面觉得伤心,欣慰的是我有这样好的一个弟弟,在这世间还有这样一心为我、一心保护我的人,我觉得付出的所有都值得;伤心的是我有这样的父亲和家庭,爱与毁灭并存着,我好害怕弟弟对我的爱会毁灭了他自己也毁灭了这个家庭。我向经理请假一天,在家陪着弟弟,和他彻夜长谈。我告诉他我以前发生的所有事,告诉他洪艳、告诉他班主任大叔、告诉他保护我的唯一方式就是好好学习,然后替我去上大学;我向他保证会保护自己,不会受工作环境污染,我告诉他父母其实很爱他,只是方式不对。弟弟什么也没说,走进厕所打开淋浴去洗澡了,只是淋浴的水声也没能掩盖住他的哭声。(整个家庭中唯一的一份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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