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下雪,天却冷了很久。
大年三十的夜,喜庆团圆又热腾。
我坐在院门栏上呆呆地望着天空,红灰色的,首都近郊的夜,总是黑不透,也亮不干净。天气预报说,今晚大雪。可我瞧着,除夕夜怕是落不了雪了,风刮的厉害,却连半点雪粒子也没撒下。
落雪的时候,世界变白了,也更好看。
纯洁无暇的美,最能打动人心。
干干净净的样子,有时空中落下了,用袖子接住,还可以看见角状的晶体,慢慢融化,化成水。雪看起来是纯色的白,闻起来一点也不香,摸起来冰冰凉凉的,那尝起来呢?
没试过,自然不知道。
其实很想试试,但奶奶说,这些年的雪,越变越不干净,吃了会拉肚子。不像原先我父亲小时候,积雪融化便可做汤水,又甜又清。这样一想,那相比,还是父亲儿时幸福些,可以吃雪,也不怕坏肚子。
天清气朗,活得快活。
纷纷扬扬的雪,飘起来很有“意境”。“意境”这个词,也是父亲教我的。其实能和我通电话的机会不多,时间也更不长。一个月两个小时,还得分给爷爷奶奶妈妈。纵使时间不多,他也会监督我学习,喜欢问我诗词考我文学。若答不上来,倒也不曾怪过我。奶奶说,父亲是恢复高考后考上的第一批大学生,论学识和才气,当年在周围首屈一指,尤其喜欢中国古典文学,是当年燕园中文系颇受尊敬的“书生”。
至于为什么喜欢舞文弄墨的“文弱书生”去了那只有白雪皑皑的边疆舞刀弄枪,还一去就十年?
奶奶说,是自家老子造业,狠心发派亲儿。
自然,自家老子是爷爷。
爷爷一生也算传奇人物,不但是开国功臣,为了祖国一生戎马,建国之后,拒绝了国家给的厚待,还把唯一的亲儿子送去郑守边疆。一去就数十年,也因为迟迟没有得空回来,父亲直到四十岁才和母亲有了我。
老来得子,一般人定宠爱有加。可即便有了我,父亲回来的次数也少,一年不过一次。每每想到这,我鼻子就忍不住地酸,很委屈:又不是部队里面不给假,还回来这么少,哼!
但我是自小就顶顶敬重父亲的,他能文能武,年轻时写的一手好字作得一手好文章,尔后去了部队也是屡次建功。母亲说,这样的好男儿,自然是值得她苦等多年。
高卷帘栊看佳瑞,皓色远迷庭砌。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父亲说过,他呆的地方很美,一望无际的白,有气势也有意境。
奶奶说他骗人,明明就苦寒不堪,孤孤单单的。天天朝着石碑敬礼站军姿,活得冷冷清清。每每说起,奶奶还会掉下眼泪来,父亲会笑着帮她拭泪,变着法子哄她开心。
其实父亲常年工作的地方,我没有去过。也不知道奶奶和父亲谁知道得更清楚,或许父亲说的对,毕竟他才是亲身体验多年的人。我是个小孩子,不懂那些,只是想下雪,起码是盼着,盼了时间其实不久,也就209664分钟。也许还要再多一些,反正也没人像我这样小气,斤斤计较。我也不是盼下雪,其实我顶讨厌下雪,湿漉漉的,出门上学,回来鞋子定会脏兮兮,不体面。
我盼的是父亲而已,他一年回一次,还都是除夕夜回,初三之前就会走。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这是母亲教我念的诗,她说父亲是那“夜归人”。不过,我们家没有狗,所以我就自告奋勇的承担那“犬吠”的光荣工作!其实,我有时候真会觉得自己像只小狗,巴巴地等着,连奶奶炸的小丸子我都忍住了不去吃。说到炸丸子,过年好吃的可真多:糖瓜、萨其马、年糕、腊八粥……想想就馋口水。
只不过奶奶常常念叨,如今这年味,愈发淡了,没以往左邻右舍一起乐乐呵呵的热闹,吃得起大鱼大肉了,却不香也没味了。奶奶说的“以前的年味”是啥味,我不知道。不过从我记事起,年年要吃的是那冰糖葫芦。
父亲说,今年回来还会给我带冰糖葫芦。
那东西,其实平日里,我也吃。甜甜的,咬下去会酸,模样也讨巧,红彤彤的,很喜庆。母亲疼我,每逢上街带我,我喜欢吃,她也随我,买了很多次。
父亲却不知道,他傻,以为那东西像他小时候,只有过年才有得卖。准确来说,是过年家长才舍得买。我也不乖,骗他,说我平日从没有吃过,央他回来买。似乎全天下,就父亲买的更好吃。
他很疼我,满口答应,电话那头爽朗地笑,很开心的样子,隐隐约约听到他和旁边人吹牛,说他家闺女就粘他!
他说,除夕夜那天,定会给我带来全天下最好吃的冰糖葫芦。我信他,所以乖乖地坐在门槛上等他。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哪里了,也应该快到家了吧,不知道他穿的多不多,一定不能感冒啊。
以往的年,就算父亲不回,也不会冷清。爷爷奶奶一生喜欢拌嘴,又或者说是吵架。
“你好歹是个开国功臣,以前的大将军,怎么一点不心疼自己的亲生儿子?!!!”
“就是因为是亲生儿子,我才舍得!大丈夫不顾大家也不用护小家了!”
“我这辈子嫁给你算是没有出路了,算我求你了,你去跟军区司令说说,让他调回我们身边,娃娃年纪大了,总共见过她父亲不到几回,你怎么这么狠心?”
“老婆子,回北京城是多好的差事,国家给我们在这里置了这么好的宅子,其他好处让让其他人。”
经常,书房方向有争吵声,随后就会响起一阵哭声。奶奶喜欢哭,爷爷会劝,却也劝不住。过年,总归是要闹一场的,这个家勉强也就热闹了。
母亲说我小,不晓得其中的道理,也让我不要怪爷爷。我是小呐,却也不见得体会不到身为母亲的奶奶所拥有的不舍,和身为妻子的母亲所拥有的的思念。
多少个夜晚,我瞧见母亲偷偷望着父亲书信落泪,平时里也听见过多少次奶奶的叹息?
保大家才能护小家?
我很疑惑,爷爷常常说父亲只有保了大家,我们小家才能过得更好。可我瞧见,人人都在顾自己小家,活的滋润。而我家,活的辛苦。多少亲戚当着我的面,笑爷爷迂腐笑父亲不会挣钱笑我家穷酸。我那些同学,父母去了“下海”,待会多少好吃好玩的,同学在我面前炫耀的时候,我何尝不曾羡慕?他们有时候还会推我骂我,说我有爹生没爹养。
这些委屈,我从不和家里面说,我知晓大人们过的也并不轻松,我也不是怕吃苦的孩子。我只是疑惑不解:
是爷爷错了,还是这世道错了?
“这年头的雪,愈发不干净”,奶奶常这样说。爷爷照常喜欢和她拌嘴,会争辩:“雪再怎么不干净,也是白。”可我瞧见,这雪也不见得全是白的吧,落了地的雪,多半不也是脏兮兮的,灰黑灰黑的,太阳一照,变化为污水了。
其实今年应该高兴才对,听母亲说,父亲年纪大了,加上这些年因公受伤,有了一些旧疾,部队里已经批准了转到地方上的公书。
“你父亲说了,回来会去杂志社工作,我笑他,这些年手疏,也不知道还拿不拿得动笔杆子,他倒孩子气地拿出一叠叠信纸,铺开给我看,说都是他这些年在边疆时写的,怎么样也够投几年的稿子了。”
母亲前不久去过一次部队那里,帮父亲打理一下行李,也算最后一次去看看丈夫这些年生活的地方,其实也是第一次。
回来之后,母亲总是很开心,眉里嘴角都是笑,有时还会哼哼歌。父亲还未回,说迟一些,早回他不习惯,总得站好最后一次岗。
“母亲,你不是老说父亲应该去那边吗?怎么现在回来了,比以前还高兴不知多少倍?”我含着糖,歪着头问,看她屋前屋后忙得不亦乐乎。
“傻孩子,谁不想自己家里人回来,尤其是自己丈夫啊!”奶奶拍了一下我脑袋,笑着说,我瞥见母亲脸上飞上了一抹红晕。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母亲在我面前说不想父亲回来是假,就像父亲在奶奶面前说他早就不想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了,也是假。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这首诗,是父亲第一次离家时,说给奶奶听的,后来也教给了我。
这些年,我长高了不少,懂的事情越来越多,家里面的生活也越来越好。国家体恤老兵,近几年对于军人家属的补贴多了很多,各方面也更照顾。上世纪九十年代那会的下海潮也慢慢褪去,富起来的人家很多,穷的人家越变越少。在外面,即使爷爷低调,旁人因为我家这些年吃的苦,也渐渐敬重起来,我甚至有时会有“骄傲感”了。
“雪,会变干净的,时间问题。”
这是父亲在电话里,对于“雪到底变没有变脏?”这个问题的回答。既然父亲这样说了,想必肯定是对的,我且信他。
屋里面的饭香味愈发浓郁,飘过来勾得我鼻子一阵一阵地吸气,肯定有很多好吃的,一定比往年还多许多。奶奶今年可是从冬月初就开始各种各样准备食材,今天天还没有亮就起来煨汤杀鸡。嘴里面还笑嘻嘻地乐呵:“儿子回来了,这过年才够味嘛!”
似乎我也慢慢懂得了奶奶心里的“年味”是什么了:再多的美味佳肴,再老的风俗习惯,再闹的过年氛围,也抵不过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坐在一起,说说闹闹。
一家人齐了,才是年味足了。
这也有点像,其实冰糖葫芦有些酸,我也不是十分欢喜,但只要是父亲买的,就很甜,每一个。
我坐在院门栏上呆呆着望着天空,红灰色的,首都近郊的夜,总是黑不透,也亮不干净。白色落了下来,飘在空中,轻轻地,今晚落雪了。
“闺女!”巷子深处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若影若现地可以瞧见那一身绿色,和一串顽皮的红。
嘻嘻嘻,冰糖葫芦来了,那雪味呢?
伸出舌头,我尝了尝。
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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