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身孤岛的鲸
西北师大附中 赵睿佳
“视野第二届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二等奖”作品
猫今年已经很老了,早就没有人停下来揉揉它油光锃亮的皮毛,认真凝视它琥珀般晶莹的瞳仁。
港口今年也老了,旧日子里金光闪闪的庞大船队已不在,那些帽子上镶了繁复蕾丝花边的商人最后一次来攥走满捧钞票,连酒桶里都塞满银币,叮叮当当的葡萄酒酿香气掩住海岸线长年弥散的水藻咸腥。这场声势浩大的撤离直到商船起锚的一刻仍未终止,船头的商人和骑士们摇动佩剑,向岸边抛去遥远的告别,港口上的年轻女郎穿着来自外面世界的庞大裙撑,鲜艳的飘带顺着海风飞向浮动的海平线。
猫那年也在场,嘴里叼着一颗不知名的浆果,果子来自三天前驻足的一队水手。猫安静地窝进守夜人烟草味的臂弯,睁大了眼睛。
守夜人如今也不在,去年的葬礼只有极少的居民来参加,口袋里慰问用的铜子撞在一起,窸窸窣窣像一群胆怯的小鼠。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他已经点不动塔顶的灯光,骨节里长出生锈的气息。幸好通商的船队早已变更了航道,没有船的大多日子里猫便安静地伏在他肩头,一起望进平静如绸缎的漆黑海面。
“你应该属于更广远的天地。”猫眯起眼睛,仿佛还能听见海浪送来鲸的声音,浸泡着数十年的漫长岁月,像一根羽毛扫过猫迟钝的心弦。
毕竟猫一直怀念那个苹果花泛滥的春天,海岸线自白日的喧腾中骤然冷却下来,一只鲸的魂灵从月色里浮起,露出发光的背脊。猫正俯视墨黑幽深的海水,倏然对上水下一只几近透明的硕大瞳仁,灰蓝色的眼睛借着灯塔冷光眨了又眨,猫看见自己毛茸茸的倒影。
“嘿,你好吗?”猫伸出爪子触碰海水。
鲸轻盈地掉转了身子,挥了挥身侧的鳍。
寿终正寝前的数十年里,鲸一直这样顶着浓重的海水生活,吞吃成吨的鱼虾,唱最寂寞的歌,慢慢长成水下一座庸碌懒散的岛屿,有一天就停止呼吸,清晰地看身躯缓缓下降,最后生长进海床的一部分——鲸的骨殖尚且遗落在某处不知名的水底,眼眶里水藻疯长,有发光的鱼群自身躯穿过,在脊骨的缝隙搭筑巢穴。灵魂方才轻盈地溅出水面,被明烈的日光刺痛眼睛。
灯塔投下锥形的乳白色光束,温柔地将它们隔绝于海面的浓重夜色。猫信以为真地看进去,鲸的目光干净透亮,果然烙着头顶的万顷星河。
海港的外围极少有人造访,更多时候它们相隔翻滚沸腾的浪花,缄默地并肩。风吹过来,鲸沿海浪的往复晃动身子,等待洋流沿着夏季的呼吸回转过来,它才能再次出发。
鲸曾周游世界,看过紫红的朝霞铺排满东方的海平面,向北的日出总被凌晨封冻在半空,它朝着极地的极光奋力摆手,遥远地呼应夜空的颜色,也逆着鱼群迁徙的队伍翻越汹涌暗流,将溺亡者的陈旧魂灵载满肩背,送去世界的某一角落安歇……更多时候它仰面拥抱晴天的温暖阳光,漫无目的地任海风吹越整个大洋,于是停泊在小小的城镇,有足够的时间寻找听众。
猫将鲸的漫长旅途拼贴进脑海,慢慢构想着外面的样子,淡金色的黎明从远方升起,猫打了个哈欠,阖上惺忪睡眼。
港口小镇的模样这般逼仄,也会印在它的眸子里,任盐藻侵蚀琢刻也不会剥落吗?
猫偶尔在岸边遇见一个年轻画家,他试图逃离镇里的烟草味与厚重酒气,满怀笨拙的天赋与日渐熄灭的热情,有时与猫的主人交谈,顺手揉乱猫的毛发,苍白瘦削的手臂下青绿色血管铺张。他常蜷在大片礁石前描摹云和海浪的平庸形状,只是尚未完成画作先咬秃劣质的橡木笔尾,每次痴痴耗过一整天,便面含歉疚地偏过头去,向不远处的猫笑笑:
“没事的,再画一天我就彻底放弃。”
鲸的影子在年轻人眼前一晃而过,自从某个暮色浓稠的黄昏,年轻人发觉自己能认清水底的庞大身躯,他便执意加入海鸥的队伍,将外面的世界拆成散发廉价松节油气息的色块,填进鲸的冗长叙述。最最百无聊赖的夜里,他用三十二种颜料复刻鲸的色彩,将鲸连同那个漫长暮春的月光与夜空一并封压在纸上,猫的棕黄毛色卧在画布的角落。很多年之后它的背影仍将和鲸的肖像一起,流落在异乡的拍卖行与画廊最醒目的位置,虽然那时的它们不再会知晓,年轻人也早已扔掉了画笔,掌心结满属于普通匠人的厚茧。
某个醉醺醺的夜晚,年轻人的影子投上街角的砖石,冲刷过两个流浪汉干裂的嘴唇。
“等我有一天去看大洋彼岸的天穹,画酒馆招牌与面包以外的一切美丽事物。”年轻人把头颅深埋进怀里猫的温热皮毛,梦呓般低语,轻轻哼唱鲸带来的遥远旋律。
年轻人的钱包越来越瘪,尚且佘着画材店一盒颜料,只好随便踏上一艘远行的船,捕捞异乡的碎银。
年轻人离开的那个正午鲸也在,和猫一起留在礁石的一侧,静静目送白色的帆隐匿进海平线里。他们甚至没能想好正式的道别,只效仿鲸一般,将彼此的目光刻进眼睛,是即使记忆褪色也带不走的烙印。年轻人无奈丢弃了所有岸边的画作,只留下有鲸的那幅小像,未及装裱便卷起来,贴在心口的位置。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流落他乡的年轻画家走进一家杂货店,将它押在覆满尘灰的柜台上,换来两块干硬的面包;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有人从旧物堆里发现画布上鲜亮如初的鲸身,几经辗转,钞票向油画涌来又向四处涌去,散进世界的无数角落里。
可当船队浩浩荡荡驶离港口,猫又能回归最散漫的生活。横卧在街头承接午后的温度,或是钻进彻夜灯火长明的街头巷尾讨要几块鱼干几段故事,勉勉强强回去与鲸分享。
夏天的暖风即将翩然而至,鲸渐渐向远海挪移,问候猫时声音依旧低沉而温柔:
“和我走吗?”
猫怔忡了很久,退回坚实的岸边。
……后来呢?
“后来啊,鲸就在一个多雾的清晨顺流而下,依旧像初次见面的那个夜晚一般,浮出水面挥动鳍,然后慢慢漂浮去天空的另一端,像一盏随风招展的旗帜。猫把爪子浸泡进尚未退潮的滩涂,直到鲸的影子湮没进遥远的天际。镇上传来急促的钟鸣,吆喝声尖叫声和讨价还价的絮语再次填满港口,它突然觉得关于上个春天的记忆骤然被潮水淘洗平整,没有深夜的漫谈也没有头顶的星穹,仿若一场陆离的梦。
只是当猫凝视着水中的倒影,常能看见瞳仁里异样的明烈的光芒,那是鲸留给它的,唯一的烙印。”
猫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午后阳光正好,它几乎要睡着了。那只听它絮絮叨叨半日的小猎狗抖抖脑袋加快步伐,悄无声息地把它甩在后面。
这些日子里,猫鬼使神差地搬回画家的旧屋,门楣在海风的剥蚀下几近坍圮,猫的毛色一天天黯淡下去,覆上蛛网与尘灰。
一觉醒来已是暮色四合,猫的视力正消退,目光所及之处旧物影子驳杂,只有落日自破窗的孔洞偷渡进来,铺在满地碎玻璃上。玻璃的棱边折射出跳动的光斑,仿若港口的鼎盛年代,这间房子的主人站在甲板的边缘,亚麻色的头发闪闪发光,风掀起他额前鬈曲的刘海,露出一双忧郁而明亮的眼睛。
猫的心没来由地狂跳起来。
旧港口连人烟都稀落,又怎么会有人注意到一只猫的失踪呢?
于是再也不会有谁知晓,猫是在哪个清晨悄悄搭乘某只孤独的小艇,安安静静驶向远方。
也不再有谁明白,猫将耗费半生储蓄起来的勇气全都装载上船,有那么一瞬间它以为自己尚且年轻,尚且有明亮的天空与海洋等它永远航行下去,直到世界的尽头。
它去那里找一只鲸,如果幸运的话,它会如愿。
个人简介:非典型乖孩子,偶尔咸鱼和犯蠢,但重要的是强大的抗击打能力和善良的心灵。喜欢听歌,喜欢发呆,喜欢窝在角落里悄眯眯旁观周围都在发生什么。喜欢阅读,对各种书来者不拒,大概因此致使自己的文风和脑回路都有点错乱。间歇性中二病患者,对生活常抱有不切实际的青春热血,看世界自带浪漫诗意武侠童话狗血玛丽苏滤镜(好复杂),于是总可以自行创造出另一片美丽而危险的天地。
写作心得:大部分时候全凭冲动,其实很享受笔下文字不受理智控制兀自流淌的感觉,毕竟总要找到某些载体安放各种胡思乱想。希望自己的文字可以拥有灵魂与温度,余味与筋骨,帮我记住生活中全部细碎的温柔与感动。虽然大概穷极一生都无法真正写成一名作家,但相信我将永远热爱这件无需量度权衡功利前程,耐心而快乐地去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