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邓州大地上生长的另外一种作物:玉米。
史料记载,玉米的原产地在拉丁美洲的墨西哥和秘鲁一带,大约于明朝中后期正式传入中国,并逐渐成为普通农家餐桌上的主食;玉米传入中国后,在不同的地方,又被命以不同的名字:玉蜀黍、玉茭、苞米、棒子……
在邓州农村,玉米又被称作苞谷。“王老五,何×苦,背着玉米换苞谷”,这是长久以来流传在邓州乡民口中的一句顺口溜;所谓玉米苞谷、苞谷玉米,原本就是同一回事,可现在王老五同志却非要背着玉米走村串巷去换苞谷,这岂不是多此一举,没事找抽,吃饱了撑的?
下面文中,也就按照邓州农民平日里的习惯,称呼玉米为苞谷了。
根据种植时间的差异,在邓州乡间,苞谷又被分为早苞谷和晚苞谷两种。早苞谷又称春苞谷、炙地苞谷,多在麦收之前的暮春时节播下种籽,播种早苞谷的地块便是上年秋天专门留下的春地;春地也称炕地,由于一冬一春没有种植庄稼,地力经过休养生息,自然格外的肥壮。为了播种省事,农人们常常以牛牵犁,将地一溜一溜的浅浅犁起(邓州乡间俗称这种特殊的犁地方式为“串”),然后又由一人跟在牛犁后面,向犁沟里丢着种籽;丢完一行,下一犁回来,翻起的土壤刚好将种籽掩埋下面。这种籽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生根发芽,长出地面,就是早苞谷了。待到麦收时节,早苞谷差不多已有筷子来高了。
晚苞谷多在麦收之后的初夏时节播下种籽,播种晚苞谷的地块便是刚刚收割完毕的麦田。播种时,常是大人抡䦆刨地,刨出四指来深巴掌大小的一个小穴,孩童便跟随旁边,将苞谷种籽投入穴内,大人再次抡䦆刨地,刨出的下一个小穴的细土刚好回过来将这一个小穴里的种籽覆盖严实;然后小孩继续投种入穴,大人继续抡䦆刨穴……大人刨得极快,小孩投得极准,一老一少动作协调,配合得十分默契。油盆般的大太阳端挂头顶,将人的身影压得极短极矮,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中,咯噔咯噔的刨地声中,大颗小颗的汗珠便淌过污脏的赤脖颈,爬过铁黑色的光脊梁,又将高高挽起的裤脚濡得饱湿,并最终噗的滴落地上,为苞谷种籽的生根萌芽提供着水分和滋养。在这“五黄六月去种田,上午下午错半年”的秋播期间,在这广阔而平坦的原野地里,到处都可见到这样的老少组合(当然也有男女组合),他们谁也不开口说话,就这样头顶烈日,脚踩黄土,心无旁骛、一丝不苟的劳作着,直到太阳伏于西边山脊,将身影拉出老长,直到太阳落至地面以下,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在邓州农村又流行一种快捷播种的筒铲。这筒铲约有半人来高,下面是一张带有脚踏的小型尖铲,上面的手柄则为铁皮卷成的空心圆筒。播种时,农人们双手把着筒铲,脚下轻轻一踩脚踏,尖铲便吃入土中,这时将手伸进口袋,摸出种籽,顺着圆筒上沿的开口丢下,种籽垂直降落,直至铲尖;拔出尖铲,种籽自然而然的就深埋地下了。使用筒铲播种苞谷种籽,既节省了力气,又节减了劳力,一时成为农人们的首选。后来为了提前下种,有的人家便在麦子尚未收割时就趟在麦棵间,将苞谷种籽播下,因为使用䦆头播种抡来抡去,且需要两人,既容易伤到麦穗又容易趟倒麦棵,而使用筒铲播种,只要细心一些,便绝不会影响到麦子的正常生长。这样,麦子刚刚收割完毕,晚苞谷也就恰好出苗了。
晚苞谷的点种,有时为了抢赶墒情抢赶节令,也就不需劳力费时的盘去麦茬了,因为苞谷秧苗长出之后,随着风雨的侵蚀,随着积水的沤泡,麦茬会渐渐糟朽腐烂,化为尘泥,正好成为晚苞谷生长发育的绝好肥料。
同时,和早苞谷相比,因为种植时间较晚,生长时期较短,所以晚苞谷在产量、质量上相应有所降低,当然晚苞谷的收获,也要比早苞谷略迟数天了。
不管是早苞谷,还是晚苞谷,都要在播种时候,除株距行距均须保持在两拃左右外,每穴又须下到两三颗种籽,两三颗种籽或全部生根发芽,或至少有一颗生根发芽;秧苗破土而出长至半尺来高的时候,便可剔除多余弱苗,仅保留一株壮苗。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一来可保证穴穴有苗,免去补栽之烦;二来又可去弱存强,为将来的丰产丰收打下基础。
邓州乡村农谣曰:
黄瓜鹭,叫喳喳,
农家活路乱如麻:
早割麦,晚腾茬,
还要堆垛防雨下;
先种豆,后锄花,
跟着薅草剔芝麻;
丢下锄,扛起耙,
放下镰刀又拿杈;
……
五黄六月天里,除了点播晚苞谷之外,还有晚红薯急需起垄剪栽,还有黄豆、绿豆以及芝麻、花生、棉花急需盘茬下种,除草剔苗;各类活路纷乱如麻,节令却只那么几天,于是又是一场打仗般的紧张,又是一场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的疯狂劳作……
苞谷秧苗长到一拃多高,正是各类杂草繁茂滋生的时候。生长在苞谷地里的杂草有野苋菜、马齿菜、毒蒜苗,有蚂蚁草、灯笼棵、鸡冠花、莎草、乱草,还有其他种种叫不上来名字的野草;它们的生命力顽强到了简直死皮赖脸的地步,譬如乱草,你明明将它从土里薅出来了,放在毒日头下晒得半干了,可是只要一挨着地面,它的根须就又会不屈不挠的复活过来,它的茎叶就又会蓬蓬勃勃的旺长起来。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如果稍稍松懈,各类杂草就会有的贴地而生,包围着苞谷秧苗的根部,有的起葶而生,遮挡着苞谷秧苗的茎叶,直将苞谷秧苗糊得严严实实,阳光、肥料和水分也大都被它们抢走,这样下去,收获时候苞谷的产量自然就可想而知了;所以在这段时间里,从早到晚,从晚到早,哪怕是太阳酷烈将人晒得头脑发昏,哪怕是细雨濛濛将人淋得浑身精湿,所有农民的第一要务也是除草除草,接着除草,继续除草……
在苞谷秧苗筷子来高时候,在地面表皮轻微干裂时候,在杂草根须扎土尚浅、茎叶铺展未开时候,逢遇日光暴烈的天气,锄地便是最好的除草方式了。人站在两行秧苗中间,左脚踩着地面纹丝不动,右脚倾斜向前迈出半步,两脚保持既定姿势,腰身微微朝前弯曲,然后左右两手同时握定锄把,让锄头前探数尺,轻轻落地,待锄刃吃进土中,再双手拽着锄把向后缓缓一拉,苞谷秧苗之间的地皮便被锄得翻了起来;与此同时,初生不久的杂草便被锄得掉了下来。因为太阳很毒,杂草根须脱离土壤,不要半个小时便被晒得蔫了,再也不能复活了,除草的目的自然就达到了。
锄地必须掌握几个技术要点:一,两脚扎稳马步,不能随意移动,要不前面刚把土壤锄得虚软,后脚又把土壤踩得瓷实,得不偿失。锄了三两尺后,右脚不动,左脚前迈;再锄三两尺后,左脚不动,右脚前迈,两脚的脚印须得刚好重叠一处,而且还要返身回来将脚底踩实的土壤重新锄起,这样便把双脚对于土壤的踩踏影响降低到了最低限度。二,锄刃落下时心里一定得有把握,要落在苞谷秧苗之间,要落在乱草根须之下,保证锄刃后拉时除掉杂草而不碰着苞谷秧苗,如果碰到了苞谷秧苗的根部,并因此而将苞谷秧苗锄倒,那可就是因小失大了;——倘若苞谷秧苗之间套种着绿豆、芝麻、花生什么的,那就更得小心在意了。在当年曾经风靡一时的豫剧《朝阳沟》中,拴保有过这样一段唱词:“那个前腿弓,那个后腿蹬,把脚步放稳劲儿使匀,那个草死苗好土发松……你前腿弓,你后腿蹬,心不要慌来手不要猛……”说的就是锄地技巧。
在邓州乡间,一个务弄了大半辈子庄稼的老农人常会教育初学种田的后生小辈说:锄头下面三分墒,也就是说锄地的目的不单是除草,而且还有增加土地墒情的附带效果。对于此话,年少时候的我曾经一度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天上太阳火辣辣的,你锄了地,地皮被锄头翻开,土壤里的水汽不是更快的被蒸发了吗?后来方才慢慢琢磨明白:虽然土壤里的水汽被蒸发了少许,但因锄去了草,使其不和苞谷秧苗争夺水分,又因锄松了地,为苞谷秧苗创造了虚软的生长环境,自然也就等于出了墒情;另在锄地的时候,总要搂些细土碎粒壅于苞谷秧苗的根部,也保证了水分的储存。所以说此话颇为有理。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首被中国文人传唱了千余多年的古诗,如今犹在城市的餐桌上发挥着教育孩童们珍惜粮食、尊重劳动的效用。锄地的目的主要是为了除草,而被锄掉的草也只有经过烈日曝晒才能彻底枯死,才能不再对庄稼构成威胁,所以有经验的老农往往把锄地的时间选在了红日当顶的正午。可以想象,在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的盛夏酷暑,天地燠热得犹若一个硕大无朋的蒸笼,空气更是煮沸了的滚水一般烫得令人呼吸都很困难,就连迎面吹来的风都很炙脸,就连苞谷秧苗的叶片都很灼手,然而农人们还得咬牙拼命的顽强坚持着,手脚不停的紧张劳作着。虽然赤裸的肩上搭着毛巾,虽然道道汗水爬过胸腹流至肋间,但却从来顾不上擦拭一下;——这时候的脊背上是没有汗水的,因为脊背上的皮肉早被火毒的太阳烤裂了,你仿佛能够听到皮肉被太阳烤裂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爆炸开来的微音,那声音,就和在太阳底下接受烈日曝晒的麦秸秆发出的声音一样……
热,累,渴……手臂虚软,似乎挥不动锄头了;腿脚酸麻,似乎撑不住身体了;眼睛发花,似乎有些辨不清秧苗杂草了;头脑发昏,似乎有些感觉地面倏远倏近了。——难道这就是要中暑的前兆吗?怎么办?去往地头的树荫下面,把草帽扣到脸上,把锄把枕在脖下,大腿翘到二腿上美美实实的睡上他娘一觉?或者脚尖点着节拍,浪声浪气的吼唱两句:为王的坐龙椅屁股朝后,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头……可是不能呵,在这种男女老幼都在拼力苦干的天气里,那是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们才会做出的事情哩。……这可是一季的庄稼哩,种不好庄稼一季子,娶不好老婆一辈子,人误了地,地也要误人哩。……这时候的日光最毒,锄掉一棵草,秧苗就少受一份威胁,锄得晚了,等草结了籽落在地里,又不知会生出多少草子草孙哩。……锄,锄下去,坚持锄下去,中暑了也要锄下去,不是有句话叫生命不止,奋斗不息吗,为了生活,为了肚皮,咱今天就生命不止,锄草不息吧……
如果遇上雨天,这雨又下得不大,濛鬙鬙的,就象一面白色轻纱似的笼罩着天地,雨水渗透地面不过二指三指来深,那就薅草吧。晴天地皮干硬,很多杂草难以彻底薅出根须,譬如莎草,手把茎秆轻轻一薅,往往茎秆断裂,而带了核的根部仍旧留存地下,还有毒蒜苗也是这样;斩草不除根,来年春又发,薅草不除根,哪怕是仅仅留下一丝根须,不待来年,逢雨便可重新萌芽。现在雨天来了,土壤虽然发虚,但却并不泥泞,这样就可把草连茎带根一块薅出,真正达到“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的目的;所以在那样的日子里,田野里绿格莹莹的秧苗间(这秧苗不单是指苞谷秧苗,还包括黄豆、绿豆、芝麻、棉花等等的秧苗),到处都是披着蓑衣披着塑料薄膜或者仅仅戴着斗笠薅草的男女老幼,上了年龄的老人腿脚不便,干脆便搬了小凳坐在地里冒雨薅草。这薅出来的草当然不能留在地里,因为留在地里依旧还会发芽复活,就一团一团的抱到地头,在沟水里淘洗干净,带回家中,——这种带着清凉雨水的鲜嫩青草可是牛羊最为喜爱的食料呢!
雨天薅草一来活路不重,二来天又不热,虽然淋得浑身透湿,虽然蹲得腰腿酸麻,虽然粘得满手泥泞,但心情毕竟要比晴天顶烈日冒酷暑锄草的时候轻松多了,于是一些经济宽裕的家庭就把收音机、录音机搬到地头,放在一柄撑开的雨伞下面,再把音量调到最大,一面两手小鸡啄米似的不停薅草,一面双耳津津有味的欣赏着常香玉、申凤梅或牛得草、海连池各带地方色彩的优美唱段: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谁说女子享清闲:
男子打仗到边关,
女子纺织在家园,
白天去种地夜晚来纺棉,
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干,
将士们才能有这吃喝穿。
……
那些经济拮据买不起收音机、录音机的人家怎么办呢?在当年的邓州乡间,每个村庄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他们或初中毕业或小学毕业,虽然学业无成,蜗居僻壤,但却在枯燥干巴的乡村生活中,凭着非凡的记忆力,能把一部部《罗通扫北》、《七侠五义》、《大明英烈传》古典通俗小说背得滚瓜烂熟,且又自学成才,无师自通的掌握了高难度的口技技能。雨天薅草时候,他们便以嘴巴做起了节目:“啪——”这是上下嘴唇紧合猛开模拟发出的醒木拍案的声音;“踏踏,踏踏踏——”这是舌头在嘴巴里快速搅动模拟发出的马蹄践石的声音;“话说牛皋趁势翻身,骑在兀术背上,大笑道:‘兀术,你也有被俺擒住之日么?’……”这是在抑扬顿挫的演说着《说岳全传》的正文了。茫茫细雨中,广阔田野间,他们面对的是一群群两手忙碌不停、双目盛满渴望的懵懂孩童,他们述说的是一段段悲欢离合、兴亡盛衰的历史故事;他们的说唱技术虽然还很稚嫩,还很粗拙,但在这天高水远的穷乡荒野,却足以气死单田芳,羡煞刘兰芳……
除草除了除去草苗本身,使其不再危及禾稼生长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顺带除去草苗所生种籽,以免来年再生草子草孙,繁衍不休。一般情况下,不管是锄草还是薅草,均到立秋为止,因为在邓州民间的说法中,夏去秋来,节令所至,杂草在立秋上午结的种籽来年还有可能发芽,而下午结的种籽则为秕籽,根本没有繁育能力,所以也便不必再劳心费力的除去了。——此说可否具有科学依据,尚待考证。
田里的杂草除与不除,结果自然大不一样:那些除去杂草的地块,干干净净,不见任何草的踪影,苞谷秧苗更是生得无忧无虑,长得碧格莹莹,而没有除去杂草的地块,因为肥料水分俱被争抢,苞谷秧苗便生长得黄撇撇可怜怜的,简直就象饱受虐待的童养媳一般;到了收获时候,其产量当然也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据说有一懒汉只管点种,从来不管除去田里的杂草,一任它们疯生狂长,一任它们争水抢肥,结果到了收获时候,苞谷穗棒长得比指头粗不了多少;懒汉望着歉收的苞谷,叹了口气说道:苞谷啊苞谷,我可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们,这天热的时候有那些长得高的草给你们撑伞遮阳,这天冷的时候又有那些长得低的草给你们挡风保暖,可你们为啥还要这般不知好歹,只给我结了这么大一点的穗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