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书

          父亲的童年很凄苦。

        父亲出生在1933年的乱世，爷爷被杀害那年，父亲还不满三岁，奶奶被迫改嫁。父亲只能跟着自己的奶奶（我的老奶奶），由我的老奶奶躬亲抚养父亲成人。

          我们这一姓，单传到父亲，既无同姓族人可依，又无一个兄弟姐妹相助，一族人中只有老奶奶和父亲祖孙二人。没有亲人，无依无靠，形影相吊，这种孤苦父亲体会最深最痛。

      幼年的父亲，跟着伤心欲绝的奶奶，孤苦无助，担惊受怕，饥一顿，饱一顿，熬过了一年又一年。我们一位街坊老人曾对我母亲描述：当年长起（父亲的名字）拽着他奶奶的衣襟子，跟在他奶奶身后去要饭，不料想到如今也熬成了你们这一大家子。

        我无法知道父亲童年到底受了多少苦，只知平时只要父亲提起他的童年，特别是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就会忍不住地流泪说：“我小时候跟着恁老奶奶吃尽了苦，恁咋会知道，恁老奶奶拉扯我长大有多不容易！”这样的话我们兄妹听过无数遍。往往都是父亲边流泪边诉说，我们也跟着哭个不停。我上高中时，学李密的《陈情表》一文，一边读，一边流泪不止，老师同学都以为我被文章感动得最深，其实是我想起父亲讲述的他的童年，与文章里描述的李密与他奶奶生活的境况太相似了。

          穷苦的年代里，老奶奶要养活父亲，又没有自家的土地可依，一个妇道人家只能靠着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兵荒马乱的，世道不太平，生意自然是不好做，糊口很艰难，祖孙两个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为了能养活父亲，老奶奶被辛苦劳作占去了大部分时间，也就没有多少时间照管年幼的父亲，很多时候只能由着父亲自己去玩耍。

        一个小孩子自己玩耍自然是不安全的，小时候的父亲有过几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

        有一年夏天，只有几岁大的父亲，无人照管，他一个人去了附近坑塘里洗澡，不会游泳的父亲在坑塘里越滑越远，扑腾挣扎，挣扎扑腾⋯⋯幸亏天不绝人，后来父亲居然奇迹般地漂到了岸边。但此时肚子里已灌满了水，鼓鼓的，尚有意识的父亲费劲地慢慢趴在石头上，头朝下，肚里的水才慢慢空出………从此父亲再也不敢下水游泳，我们家挨着奎星湖居住，好多人都去湖里捕鱼，但我从没见过父亲下水捕鱼，应该是小时候的经历吓怕了的。

          为了填饱肚子，枪林弹雨中，幼小的父亲曾挎着篮子去战场上捡拾子弹壳，他称之为“子弹皮”。密集的子弹从他身边飞过，“嗖嗖嗖的，不停个”父亲描述说。战场上，有一次父亲亲眼目睹了整个队伍的士兵一个跟着一个地倒下去。父亲说：“一队伍的人一个个地倒下，一个也没剩下的⋯⋯那时吓得都不知道啥叫害怕了，只想着去拣子弹皮。”其实半篮子的子弹皮也换不来一个馍的，“越到后来越觉得害怕，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慌慌地难受。”“现在，一旦累极了或有不舒服时，晚上做梦就又回到了那个地方⋯⋯”我可怜的父亲！在饥饿面前，死亡可能就在一瞬间，父亲是在拿生命找寻食物，连惊恐害怕都顾不得的！这种惨烈的场面让年幼的父亲心惊胆颤，父亲一辈子总是没有安全感，原因就来自于他这些经历。

          战乱不断，我们老家的院子挨着城墙，一有战争，必然成为战场，很不安全，老奶奶就让父亲去乡下的姑奶奶家躲避，(据说父亲那几年的私塾就是在姑奶奶家念的)私路途遥远，只能父亲一个人步行着去姑奶奶家，因年龄太小，中间父亲迷路跑丢了，千辛万苦，曲曲折折才又回到了老奶奶身边，这样的经历父亲说过好多次。今天的我又怎能描述清楚当时父亲的不幸经历呢！只知道父亲受了很多很多的苦，能活下来是件不容易的事，也是上天对我们家的厚爱，父亲是大命之人，那些日子不堪回首啊！

        童年时的父亲最大的愿望是想有个温暖的家，成年后的他就用心为我们兄妹筑起了这样的家，让我们生活在了温暖的港湾里，其过程肯定艰难无比。

        我最长的姐姐，在出世后不久就夭折了，这对父亲来说是惨痛的，父亲几夜都不曾入睡。在现在的大姐出生后，就取名为：成。上天保佑自己的孩子能顺顺利利、健健康康长大成人。

        后来我们兄妹相继出生，特别是哥哥和弟弟的到来，让家里变得热闹快乐起来，父亲有了生活的希望，也有了克服一切困难的勇气。他说，再穷再累的日子也不怕了。

      为了养活我们兄妹七个，父亲曾冬天赤脚拉车蹚水过河，河里冰凌划破了腿脚；为了养活我们兄妹七个，父亲曾一人拉车去筹粮，脚上磨起了鸡蛋大的血泡，忍着疼痛继续赶路；为了养活我们兄妹七个，父亲一人奔走夜路，饥寒交迫，累困交加，不曾停歇一会。“起五更，睡半夜，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父亲这样描述拉扯我们姊妹七个的艰辛。

        我们那条街上住的都是穷人，大多数家庭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甚至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又何况我们家单门独户，姊妹最多，父母亲拉扯我们兄妹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在整条街上，数我父母的负担最繁重，然而由于父母聪明能干，精打细算，不停歇地辛苦劳动，我们姊妹反而比别人家的孩子吃的穿的相对好一些。

        贫穷的日子很苦，但记忆中我们的童年又是幸福快乐的。最快乐最幸福的事就是父亲做的饭菜，母亲做的新衣裳。

          父亲是常做饭的人，做的饭菜也是出了名的好口味。我想一是父亲自己从小一切都须自己动手，实践出真知。二是拉扯我们姊妹，没有别人帮衬，到我们出生，老奶奶年事已高，母亲既要干地里的活，又要为我们姊妹做衣服，忙不过来的，做饭的活自然落到了父亲身上，这似乎与别家格调大不一样。记忆中，父亲领了工资，一定是先去集市上买吃的，再回家来。他说，家里有一大群孩子张着嘴等他喂“食”呢。

        父亲下班后，一有时间，那就是我们家改善生活的日子。简单的食材经父亲加工后，饭菜味口好极了，我们吃起来有滋有味，相比之下，母亲做的都比他差远了。     

        最快乐的是冬季，父亲会在发了工资后买来猪蹄、猪头、猪大肠这些猪下水，再差是一些棒骨。当时这种下水肉价格只有几分钱一斤，(后来涨到几毛钱、几块钱)父亲都是论堆估价而来的，便宜好多。有时几毛钱就买一大盆的猪蹄，不过回家自己要再进行加工处理，很费工夫。父亲会把猪蹄上的未褪净的毛再用热水清理干净，清理中，父亲会分给我们姊妹相应的任务，教给我们很多干活的小技巧。一切处理完毕，把猪蹄码放到大锅里，加入各种调料，适量的水，慢火煨煮，煮到用筷子一挑，猪蹄上的肉就从骨头上自动脱落下来，冷却，将肉切碎，倒入盆中煮好的肉汤中，再次冷却一夜的时间，第二天美味的肉冻就做好了，切块盛盘，上桌，你争我抢⋯⋯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孩子最快乐的是骨头从锅里捞出时，像小狗一样在锅旁眼巴巴地等着啃骨头，热热的骨头，等不及冷凉，烫的从这个手里换到那个手里，有时还伴随着脚都要跳起来的动作，饿得等不及啊。再困难的年景，父亲无论多作难，都会想方设法煮几次这样的骨头。这样一直持续到过年，父亲说给缺油水的我们兄妹解解馋。有时做这菜的时候，香味飘到邻居家，会引得邻居家的伙伴来我家不走的，父亲就会给他们享用的机会，这也成了我们姊妹傲骄不已的事情。小时候这样的欢乐超过了过新年。我们那条街上都知道我们兄妹学习成绩个个突出，邻居张家三叔就羡慕地对我父亲说：“你的孩子个个聪明，都是你让恁的孩子从小啃骨头的功劳。”父亲听了很是自豪了一阵子的。

        我们的幸福还有母亲在我们穿衣上既不辞辛苦又会动脑筋，再穷的日子也要让我们穿得干净、整齐。冬天，即使只有一套棉衣，脏了，破了。她会在晚上让我们进了被窝，赶紧拆、洗、烤干，灯光下，连夜缝上，第二天我们就穿上了“新衣裳”。

        夏天，西瓜熟了，父亲会在第一时间买西瓜回家的，也是我见过的我们那条街上唯一一个肯为孩子买西瓜的父亲。(我脑子里搜索不到邻居家伯伯、叔叔有过这样的举动)。往往是傍晚时分，父亲下班了，手里托举着西瓜，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半边，我们匆匆的跟在父亲身后，有时要紧跑几步才跟得上，别家的孩子也忍不住地跟着跑来，那种欢快的景象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父亲在饭食上会调济，在生活上有情趣。他小时读过几年私塾，因为家境贫寒，没有继续读下去，但他一直喜欢书画作品，但当时养活我们姊妹几个已经很吃力了，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哪有钱去买书画作品呢！ 但每到过新年或搬新家，他一定会买来最红火的对联，还有字画。我们刚搬到公园北面时，他就买了一副中堂画，中间是一猛虎下雪山，两边是花鸟体的对联，那幅对联，我们姊妹经常爬上座椅去认知，费了好大工夫终于认清，对联是用花鸟体写的“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是毛泽东的七律《冬云》中的诗句。

      父亲年轻时在建筑单位工作，常常整天从早到晚的忙碌。他领悟能力强，对房屋布局设计有准确的把握，能够了然于胸。我们县城里，很多人家盖房子都会请父亲看地基，把质量的。

      父亲经常在院子里种下各种花卉，晚年的父亲与母亲经常因在院子里是种花还是种菜发生争执。父亲想种花，母亲非要种菜，两人都不让步，经常因此吵个不停。今年我在院子里种了格桑花，母亲说，你种的花没恁爹选的好看，然后把我种的花给铲掉了。

      父亲最疼爱我哥，老奶奶在床上睡了二十多天，忽然有一天醒来了:“口里苦苦的，人说橘子酸甜，我也尝尝吧！”当时老奶奶的病很重了，父亲要守在床前不离地伺候老奶奶，走不开身，母亲又没在家，情急之下，父亲给了哥哥两角钱，让哥哥去车站旁边的门市里去买橘子，据说那时全县城只有那里才有卖橘子的。哥哥拿了钱，年龄太小，也是第一次拿“巨款”的，半路上就被别家的年龄大的伙伴把钱骗去了。等哥哥回到家，老奶奶已去世，悲痛欲绝的父亲让哥哥跪在老奶奶床前，拿鞋帮子打哥哥，后来才知道，别人打孩子用的是鞋底子，我父用的是鞋帮子。父亲说：用鞋底子打孩子，发出的是“啪啪啪”的声响;用鞋帮子打哥哥，发出的是“扑扑扑”的声音。

      关于我上学，父母曾犯过一阵子难的。一是孩子多，家庭太困难了，交不起学费。再则，那个时代，我们那条街上有好多家长都不让女孩子上学。我们邻居二贯爷爷看到父亲拉扯我们兄妹的艰难，不止一次对父亲“吹风”，“女孩子家上什么学，让她在家替替你，不就轻松多了？这么多孩子，吃饭都成问题，拿什么去上学？女孩子最终都是人家家的人，别花那么大的本钱了，让男孩子上就行了⋯⋯”父母听了这话确实犹豫过。到了上学报名的时间，看着同伴有的已报上名，父母还没给我报名去，我心里就慌了，在家里不吃饭，哭个不停……晚上，父母的谈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不让哪个孩子上学，长大了会报怨我们的，白天听说不让她上学，哭了一天呢。”这是母亲的话。“再苦再累也让孩子上学吧，别光顾眼前这一点……”这是父亲的语，我忐忑的心像一块石头落了地，那年秋天我入了学。有了上学的机会，我因此格外珍惜，也成了我们姊妹中学习最勤奋的那一位。

      晚年的父亲很多时候出现幻觉，神志有时不太清楚。但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他一刻也不曾忘却。如果哪一天小妹不能早早地回家，他就要出门去找，有一次他没找到小妹，哭着回到家里，不停地念叨着：我的七个孩子，一个都不能少。

        父亲不仅疼爱自己的孩子，他为人善良的性格特点更是人所共知，是我们那条街上出了名的好心眼的人。

      父亲最初是在济南工作，因1958年闹饥荒，只好回来照顾年纪大了的老奶奶。后来，父亲赶回家后，发现老奶奶的一只眼已饿瞎了。他在回老家的路上被人抢光了自己积攒下来的几十斤粮票，原因是当时的父亲看到那人饿得太可怜了，主动拿出粮票给他一些，没想到他顺势抢走了父亲手里所有的粮票。那时的粮票就是一家人的命啊，但这件事一直到老奶奶去世父亲都没告诉她。

          晚年的父亲心思更柔软。谁家有了难事，父亲仿佛是渡难者。有一天，我回到家里，母亲又与他吵架了，“恁爹，人家只要喊他个大爷，他就把钱给人家，这不，一个在路边卖球鞋的，是咱以前的邻居，说是发不下来工资了，用球鞋当的工资，你猜猜，人家喊他个大爷求他帮忙，他把人家的球鞋都包买了下来，一百多双球鞋，堆在他屋里，穿也穿不完。他这个月的工资也用没了⋯⋯”我也曾以为父亲老糊涂了，又滥用同情心了，有些埋怨父亲。父亲却说：“谁的一辈子不会遇到坎，人家遇到坎了，过不去，让我可怜可怜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咱不能见死不救。再说，没这些鞋子，人家真过不去了，该给的也得给。”说这话，父亲的语气很坚定。那些鞋子，父亲见到生活困难穿着合适的的人就送给人家几双，直到他去世前才算送完。

      近几年，网上流传着有老年人碰瓷，我根本不相信有这种心灵长满杂草的人，也是因为父亲。

    2015年秋天，父亲骑着三轮车路过一个路口，被一慌慌张张的年轻人撞倒了，当时三轮车也撞坏了，父亲腿上，胳膊上有好几处伤痕，流了好多血。那年轻人吓得一个劲地哭，父亲赶快安慰年轻人，“没事的，你别害怕，孩子。我没事，孩子来，你走吧。”父亲劝着最终让年轻人离开了。我回到家时，事情已过去了几天，不过父亲的腿上胳膊上还尽是伤痕，结了厚厚的血痂，我抚着父亲的伤痕问：“还疼不？”“没大事了，别让恁娘嘟囔就行了，过几天就好了。”还乐呵呵地庆幸，“骨头没事就好，说明我不缺钙。”母亲在一旁气还没消：“不缺钙，缺心眼。”

      父亲83岁那年，我领着父亲去医院查体，医生说，脑干、心脏都有糜烂性血管堵塞，我无知地认为没什么危险，也没引起警觉，他当时对自己的身体很有信心，开了药，问我，“这药我吃几天？吃完这些药就不用再吃了吧？”我也很乐观，无知的以为有了药，一切都是安全的，回他说：活50年就吃50年，活一百年就吃一百年，一天也不能少。

        春天来了，我陪着父母去了金水湖，一路桃花红，梨花白，杨柳舞，蜜蜂闹，绿烟红雾，春天来得铺天盖地，热热闹闹。父亲很高兴，来回坐出租车，回家时的司机是一位40岁上下的女子，她看着父亲精神状态好，跟父亲开玩笑：您老长寿，会到了99，打着堤溜也不走。父亲听了哈哈大笑，我们都以为父亲还有很长很长的时光可用。

          不料，一年后，父亲突然离世。老奶奶过世时，我们年龄还小，尚不懂得悲伤。到父亲去世，中间相隔了差不多近五十年的时间，这五十年里，我们没有过失去亲人的切痛。父亲的离世让我们姊妹无法面对，无法接受，天地静止了，茫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恍恍惚惚。

      父亲啊，在您离开的这三年里，我的心一刻都不曾离开过您。无论在哪里，只要看见骑三轮车的老人体态上有几分与您相似，甚至穿着的衣服颜色上，哪怕是三轮车的样式上有相似之处，我都会不自觉地驻足或跟着“他”走过去，甚至幻化成了您的模样……还有啊，每年临近父亲节，看到别人买礼物孝敬自己的父亲，心里涌起的羡慕和酸楚，那羡慕酸楚里又满是期待，期待能够给您买上一份礼物，可买了礼物又往哪里送呢！最难过的是一年中的两个节日。每年都是您操持过节的物品，催我们买这，买那，给孩子们分发带岁钱……这些欢乐不再有⋯⋯父亲啊，我想您，如今都凝结了泪⋯⋯

      我将永不能再见您一面了，我的好父亲。您活着时，生活虽平平淡淡，但我曾自信地以为我长成了您的依靠，我会用自己的勤奋努力为您撑起一片天地，让您感受到您的儿女跟您一样勤劳善良有骨气，会让您为您的儿女骄傲又自豪。而今啊，我的老父亲，您走了这三年，我才惊然发现，您才是我们永远的依靠。我们小时候依靠您，长大了依靠您，现在更需要您。父亲啊，您用辛苦和爱包容了所有的岁月沧桑，给予我们生命，给予我们力量；您默默付出，默默陪伴，送给我们童年一顿顿饭香，一程程温暖；您是我们的肩膀，我们的港湾，我们家里的“顶天梁”。没有您的日子，地动山摇，天塌地陷，无限悲伤⋯⋯

          父亲啊，我的好父亲。如今我知道再多的眼泪也不能改变现状，再多的悲伤也换不回您的以往。

          我们只有好好生活，不让您担心牵挂，活成您生前的模样！

                写于2020年11月22日父亲的祭日(农历十月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