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微松了下领带,伸手轻轻地敲了敲门,略一停顿后缓缓将门推开。迎面走来的男人微笑颔首,一愣神功夫,男人就与他擦肩而过,还顺手拍了拍他的背。
他回过神来,坐在巨大办公桌前的老人背对着窗户,在灿烂的阳光下整个人只剩一个深沉的剪影。恰巧飘来一阵云,才让老人的模样在昏黄的台灯灯光下渐渐清晰:熨烫得妥帖的深灰色呢子西装,里衬的白衬衣已经有些发黄,还端端正正地系着一条崭新却稍显唐突的墨绿条纹领带。
老人将桌上的金属箱放到桌下,偏了偏头示意他坐下后,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读那本厚重陈旧的硬皮书。
他低头拉开凳子,吱啦声刺耳,老人没有抬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他松了松领带,尔后两只手无所适从地在大腿和硬皮扶手之间来回游走,双眼死死盯着桌上一团还未干涸的墨迹,黝黑的斑点在他的眼中变得模糊,仿佛一个黑洞,一点点将他拖进去。心跳骤然加快。
“啪”一股火苗窜出,烟头骤然明亮,他深吸一口烟,身子微微后倾,眯着眼睛缓缓吐出烟雾。桌子对面的老人又皱了皱眉,终于抬起头来,轻轻地咳了一声。他这才反应过来,笨拙地捉过烟嘴,左右寻找着烟灰缸。老人笑了笑,伸出左手,他忙递过去。老人接过烟头,有些困难地拉开椅子,佝偻着转身向身后的窗台挪去。
烟头被摁进窗台上的花盆里,苟延的一缕烟雾被植物繁茂的枝叶切得支离破碎,老人有些心疼地抚摸着叶子,拿起花盆边满是锈迹的大水杯,温柔地浇了下去。清澈的水流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撒着欢儿砸向叶子,迸成一粒粒碎钻。
“嘭——”
一声轰响,掩盖了水流击打叶子的声音。点点血珠滴在了叶子上,在阳光下好像一粒粒饱满,却有些刺眼的珍珠。咣当一声,像是水杯砸在地板上,紧接着又是一声闷响,同时还有一串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关门的巨响,像是有人踉跄着夺门而逃。
空荡荡的房间霎时间死气沉沉,连阳光似乎都变得昏暗,像迟暮的红巨星坍塌前的衰弱遗言。
他抵住卫生间的门,双眼通红,胸膛剧烈起伏,慢慢地瘫在地上,从上衣口袋摸索出一部手机。陈旧的,按键已经被磨得发白的手机的黑白屏幕上,一条内容为“clear”的讯息发出。
发送成功的图标在屏幕上跳跃,大拇指还死死按在OK键上,因为太过用力,已经微微有些颤抖。突然,他触电一般扔掉手机,撞到盥洗台前,定定地看着镜子,双眼无神。领带紧了又紧,勒得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没有几丝皱褶的西装被使劲抻了又抻,被发胶固定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被双手拨弄得乱七八糟。他呆呆地望着镜子里那个双眼布满血丝,面色苍白的男人。龙头被拧到最大,他开始洗手,用力地、不停地、机械地洗手。狠狠地揉搓,直到双手泛红才关上水龙头。他垂着头大口喘气,着了魔似地望着面盆里的水流漩涡,身子伏得越来越低。
男人晃晃悠悠推开铁栅栏门,走到街边。抬头就看见街对面两个魁梧黑衣人和被架住的小男孩,其中一个朝男人点了点头,男人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身体险些瘫软。突然,他的目光被马路中央的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吸住——那是一只有些脏兮兮的野狗,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杂交,也不会有人大发善心给瘸腿又瞎了一只眼的它一个名字。小狗畏畏缩缩地蹲在马路中央,被飞驰而过的汽车吓得呜呜直叫。男人茫然地盯着小狗,看着小狗试探地向他这边迈步,仅有的一只眼睛无助地望向他,嘴里发出近乎绝望的呜咽被发动机的轰鸣与风声盖得严严实实。但是男人感觉自己听到了,男人确定自己听到了。小狗笨拙地挪了不到半米,突然本能地转过头,看见一个红色的金属怪物狰狞着冲向他。
鸣笛声,刹车声,闷响声,一个身影被高高撞飞。
男人脑海中最后一个画面是马路对面的小男孩疯狂挣脱身旁两个魁梧黑衣人,痛哭流涕地向他跑来,嘴里还大喊着什么。但他听不到,他的脑海中仍然只有小狗的呜咽,含糊不清,却又出奇地让人安心。男人缓缓闭上了眼,男孩趴在男人身上,任凭两个黑衣人怎么拉拽,久久不肯起身。小狗吃力地挪到男人身旁,伸出粉红色的舌头不停舔舐男人的手。
血缓缓摊开。天黑了。
昏暗的灯光下,一只枯槁的手静静躺在血泊中,已经被血染得发黑的袖口里,一只袖珍手枪的枪管若隐若现。越过已经不再起伏的、深色呢子外套包裹着的胸膛,另一只手中躺着一块满是划痕,表面已经有些氧化的怀表,表盖的旧照片上,是一个穿着衬衣的中年男人一手抱着一个婴儿,一手拉着一个小男孩,满脸的幸福与满足,就如同老人脸上已经凝固的笑容。
中年男人穿着没有多少皱褶的衬衣,系着一条条纹领带,一手抱着熟睡的婴儿,一手牵着蹦蹦跳跳的小男孩,走在黄昏的大街上。
那时候,街上还没有那么多车,也没有那么多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