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一天,去上下杭拍外景。
难得展眉居然跟着一起去了。其实最不爱和这厮一起外出的,往那儿一站,基本在他身边的男的都会被妹纸当做空气。
扛着机器经过一个巷子的时候,被两棵树吸引住了。
一个巷子相对的两个院落,一边一棵大树,郁郁葱葱的枝叶从院墙上探出来,各伸出一枝横着向对面延展过去,差半米左右就几乎连成一体。
“连理枝啊”我指给展眉看,才发现他眉头深锁,神色凝重。
我们走到两棵树相对的位置,春天的阳光被枝叶过滤以后洒下来,映得人眉眼轻绿。
“很奇怪啊。”展眉仰头看着。
确实奇怪,两棵树各自向对方生长着,却在相距咫尺的时候生生停住了。
展眉目测了一下巷子的宽度:“连理枝很少看见距离这么远的,这个巷子至少八米。”
“更奇怪的是,它们没有连在一起。”展眉指给我看距离最近的枝叶处。那处枝叶是泛黄的,最末端已经枯萎了,两棵树都是。
这不科学啊!我说。
展眉斜眼看了我一下,嗤笑道:“连理枝原本就不能用科学来解释。”
然后他就彻底进入了科学不能解释的境界了。
他掏出了他的微型罗盘,手指掐了个法诀,开启了神棍模式。
在喃喃自语东逛西看半天以后,他问我:“你拍外景是不是联系过这儿的居委会?带我去看看。”
老实说,我十二万分的不愿意带他去。
磨磨蹭蹭过去以后,我一如既往地在居委会那个美女眼里变成了空气。
哎呀,你就是展眉啊,他一直不肯带我见你呢。哎呀,你的罗盘好精致啊!哎呀,你的眉毛跟描过一样好漂亮!
展眉基本对于这类搭讪都是绝缘的,大概从小练出来了。
他说他想知道一下,那两棵树附近住的居民有没有些异样。
哪方面异样?美女诧异问。
婚姻家庭方面。
啊~你怎么知道,这一带的家庭离婚率非常高。我们前些时候还统计了一下,发现基本上每个家庭都有变故,有的离婚,有的家暴,这不前几天还有个妹纸因为失恋吞了安眠药,幸好抢救回来了。我们每天都到处跑着调解纠纷,快累死了。
展眉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果然如此。
临走前,他拜托美女帮他查一下有树的这两户人家里,几十年前是否有人为情而死。
查询费是他的微信号码。
我鄙视的看着美女兴高采烈远去的背影,决定不告诉她展眉这厮的手机还是直板诺基亚。
“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晚上,在展眉的茶室里坐定,我迫不及待问他。
“你知道这两棵是什么树吗?”
“不知道。”对于我来说,树只有两种,榕树和其他树,嗯,去了几次南京多认识了一种树,梧桐。
“那是香樟树。”
旧时候,有个风俗,家里生下了女孩,就会在院子里种上一棵香樟树。等到女孩儿长大成人了,香樟树正好也成材。于是就把树砍掉,做成一大一小的两个箱子。在女孩出嫁的时候,里面装着最贵重的嫁妆,一起去到男方家里。
这是香樟树的使命,它被种下的时候,就寄托了女孩对爱情和婚姻的憧憬,所以也被叫做“相思树”。
可是……我说:这两棵树长得,快有五十年了吧?
“所以啊,它们的使命没有完成。两棵树附近磁场怪异,蔓延范围很大。还有,你知道连理枝的典故吗?”
这个难不倒我。据《搜神记》里记载,春秋时候宋国君宋康王看上了韩凭的妻子,要强纳入宫,夫妻两人性子都很刚烈,双双自杀。宋康王故意不让夫妻合葬,把他们分别葬在道路的两边,结果两座坟上各自长出一棵大树,隔着道路枝叶交缠在一起,再也不能分开。
这就是连理枝的由来。
“让这两棵树互相拥抱的,不是阳光和雨露,不是自然的力量,这是愿力啊。”展眉叹息着说:“铭心刻骨的思念,就算死亡也不会使之消散。那么能依存这种愿力的最好事物是什么呢?就是一同长大,代表着她爱情和未来的相思树啊。”
我的脑海里,顿时出现了那样的画面:一对青年男女隔墙相望,互相倾慕。然后遭到了家族势力的阻挠,抗争不得,一个郁郁死去,另一个殉情自尽。两棵树一夜之间疯狂的生长起来,马上要连成一体……
“等等,可是它们并没有真正成为连理枝啊,还隔着半米呢。”我对展眉提出了疑问。
嗯,展眉嗯了一声,开始埋头翻他的那些线装书。
等半天没下文,我急了:“嗯P啊,我说它们没有结成连理枝啊!”
“所以啊,”展眉将目光出书上抬起来:“所以它们辐射出去的怨念才干扰了那么一大片居民区。如果结成连理枝反而好了,意味着心愿从另一个角度实现了。”
“你是说,附近居民的婚姻家庭的一系列变故,根源在这两棵树上?”
十有八九,说着展眉一拍手里的书,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
“木灵符,晚上跟我去找答案吧。”
夜半,在去的路上,展眉接到了居委会美女的电话。
“她不是约你去看电影吧?说不定还是恐怖片,有大把机会钻进怀里那种。”
“奇怪,她说她查了档案,两家人确实在四十年前同时有人为情而死。现在两家人都搬走了,屋子没人住。”展眉沉吟着,又说了一声奇怪。
“这不是和你推断一样吗?两个相爱的人殉情,所以香樟树变成了连理枝。”
“可是,我们没有想到一点,香樟树是为了家里的女孩种下的。女孩啊。可是这两棵都是香樟树。”展眉说:“档案里说,两家人,死的都是女孩。”
我愣住了。那么,也许这并不是连理枝,而是另一种灵异现象。
正说着,已经到了那个巷子。
掐指算了一下时辰,这个神棍开始拿出那个微型罗盘,四处乱走。
我百无聊赖的靠在院墙上看着,直到他在一个方位插上了一枝香,拈指一搓,香无火自燃。
“就一炷香的时间。”展眉说。然后伸出手掌,一张画着繁复图案的符箓摊在我面前:“快,抓紧时间。”
妈蛋,每次都是这样。我竖着中指指了指他,然后一口咬上去。
疼,疼,疼。
展眉不由分说,一把抓过我冒血的手指,依着符箓的图案飞快的描了一遍。
“轻点啊你妹,多几次这样迟早失血而死。话说,你说我的血万中无一,灵力强大,是不是骗我?根本是你小子怕疼晕血?”
他不理我,两指夹着符箓,迎风一展,嘴里细细念着什么。
符箓上的血痕在黑夜中,慢慢亮了起来,夜风拂过,只一瞬间,符箓就化为灰烬,而那个图案却烙印在半空中,红得鲜亮。
“去!”展眉掐诀一指,图案就电射而出,一下印在一棵树的树干上,消散不见。
“还有一棵呢?”我问。然后我就后悔多嘴了。
展眉一翻掌,又一道符箓摊在我面前:“快!”
尼玛不带这样的,我血都凝固了,这是要我再咬一口啊!
等另一道符箓也印在树上。我含着两根手指,盘算着一会要去吃什么宵夜补补血。
“开始了。”展眉仰头说。
眨眼间,起雾了。
雾气是从两棵树的枝叶上蒸腾而起的,一下就笼住了整条巷子。
雾气中,左边那棵树伸展出来的枝干位置,开始有气流涌动,像有一支隐身的画笔一样,一个影像被慢慢勾勒出来。
长发,削肩,及地长裙,一个女孩的慢慢浮现在雾气里,整个影像忽明忽暗,忽实忽虚。
紧接着,另一棵树那边,一个影像也在雾气中凸显出来。
我和展眉一起吸了口气。
那也是一个女孩。
两个影像突然动了,她们相对着伸出手,向着对方飘浮过去,只差一尺距离,就要相握的时候。
雾气里突然急速涌动出一丛密密麻麻的黑点,只一闪,就扑到两个影像上。
两个女孩的表情一下变得无比惊恐,大张着嘴,发出没有声音的凄厉呼喊。
无数黑点刹那洞穿了两个影像,我们眼睁睁看着两个少女的被击碎,消散。
然后雾气飞快消退,一阵风吹过,就没了踪影。
我愣愣看着月光又照了下来,问展眉:“怎么回事?”
展眉表情凝重:“我终于明白连理枝为什么隔着咫尺,却不能相连了。”
“是因为那些黑点吗?那是什么鬼?”
“暂时还不知道是什么,但是肯定是一个咒术。有高手给这两棵树下了咒。”
“能找出这个诅咒吗?”我问,然后又后悔了。
展眉又一翻掌,看到符箓的时候,我哭了。
“好啦,骗你的,你还以为符箓是万能的啊。”展眉说:“要找咒术的源头,还得去树根处。”
说着他走到墙边,仰头看了看,大约三米五的墙,他一个纵身,脚尖在半墙处一点,一个借力,就翻上了墙头。
哎呀我去,我怎么办?
他回头耸耸肩,一下就消失在墙那边了。
我擦,私闯民宅都搞得这么装逼。
我绕着墙团团乱转,等走到小巷拐角,发现了一扇小门,试着一推,应声而开。
黯淡月光下的的庭院很是荒凉,杂草齐膝,树影瞳瞳。
不敢多看那些张开的黑洞洞的门户,埋头就往香樟树的方向跑。
展眉正俯身看着树根处,瞥见我跑来,也不理会。
“耍酷翻个屁墙啊,有门不走。”我说。
他翻了个白眼:“门是我帮你打开的。”不等我再说,他指着树干的一处给我看。
月光下隐隐有个图形,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再看,是一个奇怪的刻痕,寥寥几笔,似乎是只飞蛾的形状。
展眉伸指过去,按进刻痕里:“依着这痕迹和力度,这是手指划出来的图案。”
我吓了一跳,这手指得有多大的力量和坚硬度。
探头仔细去看那个图案,一回头,展眉不见了。
正心惊肉跳准备骂人,他从旁边的屋后转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花铲:“就在这个图案下方的树根处,挖三尺。”
我挖?
废话,快点,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忍气接过花铲看准了方位挖下去,展眉又伸手:“把你的手机给我。”
我一边挖一边回头看他,他拿着我的手机摆弄着,屏幕的光照在他脸上,一脸凝重。
“你究竟在干嘛啊?”我挖的腰酸背痛,实在忍不住问。
“百度。”他头也不抬。
喵的,你……没等我骂出声,他一抬头:“找到了。”
与此同时,我的铲子也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事物。
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打开,里面盛着一个拳头大小的半透明的东西,月光下泛着金黄的光。
展眉拿起来托在掌心,细细看。
我站得远远的:“诅咒之物啊,你能不能先做法去去邪气啊?”
展眉鄙视看我:“咒术没有万能的,既能咒树,又能咒人的术法是有,但是那个级别的咒术师会和一棵树过不去吗?”
于是也小心翼翼凑过去看,半透明的金黄色事物里,隐约有个小小的东西。
打开手电,强光下,那个小东西纤毫毕现,是一只黑褐色的飞蛾。
“这是琥珀,它封印着的,就是这个咒术的主要施咒物。”展眉说:“施咒物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腐朽,最后失去诅咒的效力。这个施咒者居然想出了用琥珀封印,这样不管时间再久,咒力都不会消散了。”
“这究竟是什么虫子啊?看着也平常,有什么咒力?”
“樟巢螟,樟树的天敌。”
眼前又浮现出那团密密麻麻的黑点扑向两个少女的情景,不由打了个冷颤。
“那,雾气中幻化出来的黑点……就是它了?”
展眉点点头:“前后脉络基本明朗了。”
五十年前,两户人家各有一个少女亭亭长大,她们从小一起玩耍,结伴上学放学,慢慢地发现两个人之间有了超出闺蜜之爱的感情。
在那个时代,这样的感情是大逆不道,不容于世俗的。
在家族的强烈遏制之下,两个少女先后绝望死去。
身死魂灭,但是刻骨的相思,相伴的愿望,却是死亡无法泯灭的。
这种纯粹的愿望郁结成的愿力,最好的依托之处,自然就是在她们出生那日种下,陪着她们一起长大的香樟树。
香樟树本生的使命,就是陪伴主人,陪着她出嫁,护佑主人一生幸福安康。
当它们的宿命无法完成,本身也有怨怒之气。
两相结合,这种愿力是非常强大的。
原本连理枝的形成,可以在另一种意义上,让两个少女的愿力得到补偿,让两个人的愿望用另一种形式达成。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可是在连理枝就要相连的时候,有人施下了咒术。
可以推测,这个咒师应该是两家人请来的。在当时,同性之爱的事传扬出去会让两家门楣无光,如果还出现了连理枝这样的奇观,那事情就更遮掩不住,会人尽皆知。
那么,用咒术使得连理枝永远不能相连,这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
可是,连理枝无法连理,却让愿力化为真正的怨毒之气,远远扩散出去,影响了周围的很多人。
这几十年里,两家人也是连出感情事故,最后远远迁走。
为什么他们不干脆把香樟树砍了呢?我问,这个办法最简单粗暴了。
展眉摇摇头:“愿力只能疏导,不能镇压,当初两个女孩本身并无怨毒害人之意,她们只是希望能够相伴相守啊。只是后来香樟树的怨怼之气混合了女孩的愿力,才变化成了影响人迷惑人的催化剂。”
他把琥珀托在掌心,轻轻说:“相爱不能相守,这种痛苦,就是死亡也不能使之消散。数十年来,两个女孩留下的愿力,每一刻都在向对方走去,想要伸手相握,想要互相拥抱。也是每一刻,她们都会受到咒术的反噬,害怕,痛苦,但是依然不肯放弃。”
世间的爱,都该被成全,今天,我成全你们。
平摊着的掌心上,那块金黄的琥珀突然冒出一丝幽蓝色的火焰,火焰渐渐旺起来,幽蓝色却越发深邃。
一声刺耳的尖叫突如其来,几乎要穿透耳膜,震得我眼前一黑。
几秒后视力恢复,那块琥珀已经化作一缕黑烟,展眉轻轻一吹,就散在夜风中了。
几天以后。
“故事就是这样,你看,其实我还要感谢这个咒术呢,它让你谈几次恋爱都谈崩了,这样才能等到我嘛。现在咒术被摧毁了,你可以放心接受我的爱了。哎,别走啊,我还没说完。”
我疾步追着居委会那个美女的自行车:“哎,你再跑,我下咒了啊……还跑……”
百忙之中,回头看了看巷子的上方。
两棵郁郁葱葱的香樟树,从各自的院墙上方相对探出树枝,横过小巷上空,横过空间和时间。
紧紧相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