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死了。
他是个导演。亲自策划了自己的死亡。
那部戏剧在全球只拍一遍,因为主演要在舞台上自杀。
观众和剧目组并不知情,我父亲把道具枪和血袋丢在一边,拿了一把点44的马格南左轮手枪。现在就在我手里。
在开演之前,谁都把“我将在舞台上自杀”当做是个玩笑。我也相信他不会那么做。多愁善感的东亚文化可能会,而且他经常爱开玩笑。
血液从头颅的太阳穴中溅出来。真实的枪声和浓烟吓到了在场的观众。他们开始鼓掌,为了我父亲优美的演出。按照既定计划,音乐响起,是悲壮的交响乐。
殡仪人士按照既定的节目剧情把他放入棺材。直到这时有人才发现,那鲜血流淌到了他们眼前。但没有人发声。一部分人明白了我父亲的笑话,一部分人没有。
演员很敬业。他们默默地演完了最后一幕。四个穿着整齐的士兵抬走了我父亲的角色:一位退伍老兵。他们走下台来,为棺材披上国旗。
民众让开了一条道路。士兵们抬着棺材离开了剧场,到了街上。汽车们很尊重地让开道路,交响乐团就跟在他们后面。不知情者拿着手机纷纷赞叹这部戏剧打破第四面墙的设定。
我不在现场。我不想看我的父亲耍滑头,他小时候和我讲过,就在哥特式的房子前面,说,你以后也要成为这种人,但不是这类人。他们无法拯救自己。我们也是,但如果我们有这个机会去靠近这个目标,你一开始要做的,就是反抗我。不要成为我。
我不是很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就像为什么电影里面埋葬都要选在下雨天。有人说在阳光底下,谁的脸庞最亮堂,他就是下一个有罪的人。
葬礼那一天,也就是戏剧落幕的那一天,阳光照到了每个人的脸。父亲要拿自己的灵魂无法升入天堂和坠入地狱的代价,去发掘每一个人眼里的那个罪恶之处。
我记得那是秋天,加拿大国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可是我的前途却未卜。我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剧作家或者是导演。他信上帝。但他也信奉尼采。
“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上帝。不止是科里昂。”
我妈妈死在一场橄榄球赛里。那天下了雨,但太阳却高高照着。我妈妈买了一根热狗和一包薯条。接着那个橄榄球飞过来,把她带入了坟墓里。那个球员是本赛季最优秀的球员,但他脱手了。她正走过场地边缘的白线。雨水浸湿了她的灵魂。
下葬那天,我父亲没有来。他坐在剧场里,指导《堂吉诃德》。
我问她为什么。
“那天在下雨。我很开心。”父亲把那顶中世纪的头盔放在地上,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擦了擦鼻子。
神父匆匆赶来。他打开圣经。没有人为他打伞,雨水淋湿了纸张。他很伤心。不是抱怨打伞的人无影无踪,而是上帝不给他这个机会。
最后,他合上书本,说,“愿主安息将她的灵魂拥抱,她会进入极乐世界。”
不管是不是基督教徒,所有人都会为这句话动容。他不是圣经上的任何一句话。从那天起,我就开始学习哲学。
我并不明白不成为我父亲那样的人是什么意思。
大学生活漫长而孤单,特别是对于哲学系的学生。父亲一直在忙着那部自杀剧,差不多有两年,他才定下稿子来。毕业典礼那天,他没来,但我遇到了我的挚爱。
葬礼延伸到了整条街道。我在窗口看到了这个排场。脸书,新闻和报纸上报道着这部仅有一次的戏剧。新闻和舆论扼杀了所有的关于上帝的圣洁。我把电脑的插头扯掉,戴上耳机。里面放的是《positively 4th streets》。我不想听见世人的碎语。
当然这首歌没有任何令人肃然起敬的味道。
只是因为我父亲在我女朋友的葬礼上唱了这首歌。
我曾经亲口和主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如此残忍地对我。每一次,每一次,他都不肯亲口和我说话,我不相信你的代言人,那些牧师,他们是恋童癖。
你很有勇气,说我是你的朋友
当你的心碎的时候,你知道我并不好过。
所有意义不明的歌曲都可以摆在葬礼上进行。还不到40岁,我就要进三次国家公墓?
可父亲是国家英雄。起码他在演完这部戏之前,所有人都是戏剧的参与者,他的角色在葬礼完成之前——演完之前,所有人都要为他默哀。总统必须为他致悼词。他确实这么做了。
我在抽屉里看见了他寄给总统和市长,还有州长的悼词。他的一生很光荣,在二战中杀了13个德国人,在越战中炸翻了两个堡垒,谱写了大部分鲍勃迪伦的歌曲。还有,一名父亲。患上了战后精神疾病,自杀于今天中午十二点半。
“我们在此哀悼一名国家英雄。他在二次世界大战和越战中取得了卓越的成绩,战后他的歌曲对现代年轻人思想影响极其深刻。他指引了我们找到了国家的梦想,以及我们对现实的思考和理解。在此,我们为他降半旗,所有的新闻节目和电视台为他哀悼五分钟。”总统在每一个台里面说着这些话。把稿纸放在演讲台上,把头低下去。
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有一天,我要所有的人明白,生命的意义。即使只有短短的数分钟也可以。”我轻轻地笑了笑。生命的意义从来不是什么哲学上很深奥的话题,他不可能将自己的看法强加于所有人身上。
时间流逝。失去我的挚爱后,我没有再结婚,我在一家大学里面授哲学课。而父亲几乎从来不回家。过了不久,母亲的那条老猫就死了。可它跑掉了,没有等我们给它准备后事。
所有的生命都不能像父亲的那首歌中唱的那样“永远年轻”。我去忏悔室的次数越来越多。没有牧师在那里工作,我只是对着墙壁说话。
接下来,州长也开始发表悼词,说自己是如何在一列离家的火车上遇见这位知己的。他可以清晰地描述出家乡的所有景色和所有最老的传说。从西部的晨光熹微到东部的残阳落日,他是如此之爱这片土地。
“尽管他自己亲口说,’这地方充斥着暴力,个人主义,种族歧视和民族起义,但他从不相信她会成为一个恶魔。正因为如此,人才是不朽的。’”州长擦了擦他的眼泪。
我看见他回来的那一天,眼睛血红。他打碎了一瓶酒。我在洗衣机旁边看见了很多的信件。
里面是寄给总统和州长和市长的信。那些信如果一个星期寄一封,可以寄三年。我拆开一封,署名是一位老兵的名字文字是他写的,但他却完全描述了另外一个不同的人生。这部给他们寄去的小说生动而且精彩,我仿佛闻到了战场上硝烟的弥散 看见丛林里他疲惫的眼神,还有他写歌时陶醉的神情。我看见他在整个国家的山川和大河里游走,赞美,并且唾弃它的一切。
“吊死我吧,吊死我吧,我已经快死了。”他在歌里这么写到,“我已看尽世间沧桑。”
市长走出他的政府,单膝跪地为他送行,他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吊死我吧,吊死我吧,我已经远远离去。”我重读了一遍那封信上的内容。
我走出门,穿好我的那身衣服。
他确实让所有人获得了新生。他们明白,另一个生命的诞生不过是一出戏剧的演出而已。他们所以人都是演员。
我也是。
我的眼睛里流出泪水来。但没有落下。我爸说我不能成为他那样的人。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谱写任何一个人的人生。我就是这样悲惨的人。可我只有一个上帝。所有人也只有一个。当他在计数我的罪行的时候,他会拥有两个受伤的灵魂。”
我拿上那本圣经。
国家公墓里,所有的墓碑注视着队伍走进来。有人已经备好了长方形的安息地。阳光烈日照在我的头顶上。国旗被拿下来。市长亲自把它折成了三角形,放在棺材上。民众们默不作声地站在城市中央。
“这是你给我的信。老兵。我体会到了你的痛苦。你对世间的思考和产生的痛苦。我们会为你分担。”他拿起纸巾擦去泪水。
我拨开人群。
有人在人群里碎碎念。
然后是另外的我在闲言碎语。
我走到棺材前面。
这次,没有任何人为我打伞。因为阳光明媚。
我打开圣经,那是经典的启示录章节。
“这位父亲,和老兵,为我们的世界付出了很多。他创造了一个时代。他的主会安顿他那躁动的灵魂。尽管他作为父亲的时候从来没有抱怨过生活。可是,他牺牲了自己,让我们了解到一种美,一种悲剧美,一种,不可言喻的道理——生活中的斗士都将这么倒下。阿门。”
我关上书本,抬起头,阳光照在我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