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喝豆汁儿,我顶着浓重的黑眼圈,一边使劲儿扒拉眼皮一边后悔脑子抽筋去看升旗,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千里来相会的父老乡亲胳膊连着自拍杆,手机杵到天与太阳肩并肩,阻挡了我追寻五星红旗的视线。
当时对面坐了个老大爷,一低头胡子就掉碗里了。我舀了两大勺糖,看着豆汁儿心里还是犯怵。恶名昭著,不可不防,此物在反人类食谱上向来占有一席之地,我不是神农也不是李时珍,毒不犯我我不犯毒。
可是在我的四周,人们纷纷流露出安详的表情,这个场景深深激励了我。身为男人怎么能怂呢,喝!
喝了一口我领悟,哦,我吧首先是个人,然后才是男人,本质上跟它犯冲……这是人喝的么!
老大爷看见我急欲把食道倒腾一下的痛苦表情,咧开没牙的嘴笑得特欢,三下五除二把焦圈泡泡,咕嘟咕嘟跟喝凉白开似的,一股北京老土著的王霸之气扑面而来,噎得我透不过气。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我坐在二环一个小胡同里,窗外是北京夏季阴晴不定的黑夜,隔壁是鲍家街,披上衣服走半小时就能看见天安门。实习的一个月来,每天在这座城市的地底穿行,二号线的英语提醒总是在最后关头诡异地音调上扬,人们挂在吊环上露出相似的表情,仿佛不想活也懒得死。
我喜欢地铁,非常喜欢。地铁和7-11是我迷恋大城市的根源,分别代表了速度与永恒。中学那会儿讲《桃花源记》,语文老师笑眯眯地问我们:大家向不向往这样的生活呀?
同学们扯着嗓子喊:向——往——
还有人强行给自己加戏,说我连江南小镇都向往!
那会儿我语文好,很受老师关注,不以为然的神气她看在眼里,点名请教我。我大马金刀地站起来说:不喜欢,我喜欢繁华的大城市。
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怀疑,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给六斗估计就折了吧。之后他写《桃花源记》,跟柳三变写“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其实一个路数,中国知识分子的虚荣心与其包裹成清高模样,不若索性解读为阿Q还更可爱些。
坐我前排的小女生回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流露出怜悯的目光,全班都在啧啧啧,为我体会不到田园牧歌式的美好生活而痛心不已。
我一边皱眉一边想:啊,你们都是二百五么?
后来那个向往江南小镇的同学去上海读书,彻底迷上小资调调儿,手痒入了股市,每天盯着涨停板下饭。加我QQ寒暄了会儿就试图拉我下水,一个劲儿夸我脑子好,肯定能赚。我第二次拉黑了他。
这个人太虚伪了。敢说我脑子好。
在京期间恰逢《在北京,有2000万人正在假装生活》大热,张五毛先是登上神坛继而遭受千刀万剐。我反感标题太长的文章所以没有浏览,但推算下来也该猜中七七八八。京城米贵,居之不易,人心惶惶,自古而然,岂是今日之祸。
点赞的人们既误解了北京,也误解了生活。生活太高大,太复杂了,所有试图概括它的语言都是蚍蜉对着大树放的一个屁。去百老汇看一场《歌剧魅影》是生活,在此之前白开水方便面感天动地的一个月也是生活。这几年人们都被那些不要脸的写手惯坏了,动不动就远方诗歌山水田野,旅游不说旅游非得掰成旅行,一边高歌觉醒,一边重复荒唐。
北京更是无辜。它从没拉拢过客,也不期待谁停留,无端地承担了太多不切实际的想象,又要饱经失意的人们横眉冷对的指责。
好在这座城市够大,装得下所有人的悲欢。它不相信眼泪,也不相信微笑,好像也不怎么相信努力,大部分人耗尽青春也买不到广厦一间,带着对北京复杂的爱意做了逃兵,到头来谈不上谁对谁错,仿佛一场恋爱,分手的说辞竟然是你很好。
北京多牛逼啊,皇城巍巍,砖头缝儿里都是文化。吃饱了去大街上晃悠,冷不丁就撞上谁谁谁的故居。王国维先生翘着辫子跳下去的地方如今游人如织,老舍先生含冤自沉的地方开满了花朵,流连片刻便觉人生在世,贵在适意,正好琢磨琢磨老北京们喝茶遛鸟的舒坦劲儿。
大一寒假结束,把北京当中转站,拉着箱子玩儿了一天。吃完卤煮天色已晚,去世贸天阶溜达,情人节刚过去不久,全北京向上看,看见的全是情侣自拍。我仰着脑袋看得很累,卤煮真咸,狗粮真酸。
走在王府井大街上东张西望,哪哪儿都不敢进,那些巨大的镶嵌着灯光的招牌写满了两个字:昂贵。窘迫之余想起从前背的文章: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臧也。嗯,苏大胡子那时一定很穷。
与昂贵并列的,还有北京的浮躁。资本经济在这片土地上野蛮生长,楼盘打败胡同,抹杀古迹,尊重效益,那些地标性建筑虽然健在,但底蕴已演变成物欲。而当我因为三里屯里走来走去全是妆容精致衣袂飘飘的现代美女得意于北京的轻浮时,转眼又惊醒身处政治中心的沉重。
矛盾的北京,包容的北京。我八字好,遇到的北京人大都言语爽快,有时直白得伤人却盖不住心里那股热乎劲儿。在天津读书时亦然,在我印象里北京人的心直口快是混不吝,天津人的一针见血是爱谁谁,还真没有排外的。没准儿我情商低,听不出弦音,但北京真的是中国包容度最高的城市了,在这儿我看到了最多样化的生活方式,贫富阶级的巨大落差使得共存成为常态。
在北京,即使一个人租地下室吃咸菜度日,太阳升起还是心安理得地西装革履奔走在早高峰的地铁。这在我的家乡是不可想象的。如果你穷,看不到前途,梳妆打扮只能是人模狗样。你豪情万丈,为自己而活,千夫所指之下脊梁骨都戳成黑洞。你谈梦想,谈爱情,一巴掌拍过来逼你挣奖金,快相亲,是谁说一个巴掌拍不响?那是他没脸疼过。
这是我最喜欢北京的地方。这个城市充满想象力。你自认骨骼精奇,怀才不遇,地铁上一个车厢里坐着八个和你相同自负的人。你喝大了天南海北地吹牛,一桌人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发出不含恶意的怂恿。因为北京什么都不缺,北京什么都见识过,这里的梦想就像人潮一样拥挤,奇葩比拉面还多。无论你想飞翔,想狂奔,想追风,想自由,都不会孤独,总有前辈,总有伙伴。
所以十几年前作家石康就登高一呼:在中国,只有北京才养得起艺术家!
北京拥有最顶级的文化享受。小西天电影资料馆常常放映一些很棒的老片子,大二的时候去那看《午夜凶铃》的胶片版,观众如同入定,很安静。中途没有一个人开闪光灯拍照,是我最棒的观影体验。后海酒吧街夜夜笙歌,三年间去过无数次,曲目似乎没怎么变过,那些人抱着吉他坐在灯光下,看起来那么幸福。
用自己喜欢的事业养活自己,是我所能设想最理想的生活。站在北影大门前,想起从前看过的帖子。一个姑娘在点八中南海上写满了我爱你,也是站在这里,一边点火一边哭泣,说如果我这辈子都无法实现梦想,就让我站在离梦想最近的地方吧。
最近立下的flag是毕业前一定要抢到《空中花园谋杀案》的票,孟导我宣你你造吗!!!
上次的flag是在街头偶遇窦唯,我已经放弃了……但是窦大仙儿我宣你你造不造啊!!!
北京的夏天千变万化,好在激烈干脆,天晴就热到爆炸,下雨就风雨倾城,透着敞亮。天空一直很蓝,云像森林一样浓郁。其实秋天才是北京最美的季节吧,长安街落叶飘飘,钓鱼台银杏如蝶,香山的红叶,可真不怎么红。
很久以前跟朋友坐在清华大学附近的苍蝇馆子里吃炸酱面,要啤酒的时候我倔强地说哈啤,他说不行,入乡随俗,喝燕京。我指着他的黄鹤楼数落他:那你怎么不抽大前门呐。把老板逗乐了,搬一小板凳跟我们胡侃。什么“你丫”、“孙子(zei)”、“磁”,正儿八经的京片子大珠小珠落玉盘,听得我哈哈大笑。
炸酱面端上来,我愣了一下说,这不就捞面条么。
朋友也愣了一下,说哎还真是啊。
老板不乐意了,张牙舞爪地说去去去什么捞面条,炸酱面!老北京炸酱面!
我们俩吃了一口把筷子放下,似乎达成了共识:这老板,知人不知面。
之后跟着地图住进了北京站旁边一个四合院里,排着队洗澡刷牙,见多了北京城高楼大厦的门槛儿,这点矮门矮户的低头几乎让我感激。夜幕下的北京站格外好看,我想象着从这里走出的人们,会经历怎样的争斗与退让,撕咬与谋杀,然后满身伤痕地接过爱人递来的一杯茶。
想着想着忽然热血澎湃,仿佛立时从天桥跳下去也有活路。我年轻,没什么能杀死我,在北京大红大紫的灯光下,我感受到无限。
朋友眼皮都不抬地蹦跶出一句话:歇菜吧你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