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创作历程与其生平境遇密切相关。早年深受儒家经世济民的政治理念影响,有“奋励有当世志”的抱负。出任杭州通判以后,苏诗的特色呈现出缤纷繁华的色彩 ; “乌台诗案”发生前,诗作多是牢骚满腹,遇事即言,对新法多有指摘;贬黄州后,诗意多所寄托,心境上有所调适,诗文境界日趋圆融。
元祐年间,虽然获得重生,但仍受小人诽谤,于是自请外任,诗风清俊; 至绍圣年间,贬至惠州、儋州后,又回复到黄州的贬谪模式,创作了不少好作品,诗风由雄健豪迈转为追求淡雅高远,艺术成就上趋于圆熟,体现了诗人淡雅致远、高风绝尘的情操,所以儋州时期的诗作已是臻于炉火纯青的最高人生境界。本文即以苏轼儋州时期的诗作为分析对象,对其艺术特色和艺术风格略作分析。
一、道艺合一,真实自然
苏轼的文学理念,突破了传统文道观的局限,他的道,既已突破历来的道学家、古文家、儒家道统之局限,又转化成生活实践中致用应物的道。在《书李伯时山庄图后》云 : “居士之在山也,不留于一物,故其神与万物交,其智与百工通。虽然,有道有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
“有道”虽掌握了“神与万物交”的创作规律,但是无技艺以表,则心虽识其所以然,而手则难将“形于心”之客体和盘托出。故仅是“有道”,还须配以精熟的技巧,即是“有艺”。
在《与谢民师推官书》云 : “求物之妙,如繋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苏轼认为,文学艺术的“道”是指“使是物了然于心”,即经由对生活经验的体悟,才能够高瞻远瞩地全面创造艺术的形象。在艺术构思的过程中,须集中精力,排除一切外在的干扰和内心的杂念,如此才真正做到“了然于心”,文学作品方能呈现出“千变万化,未始相袭,而各当其处”的独创风格。
“了然于口与手”即艺术的表达,也就是文学艺术的“艺”。有了这道艺合一,兼容并蓄,掌握了规律性的创作原则,将熟练的艺术技巧应用在作品中,即产生了得心应手的佳作。苏轼道艺合一的文学思想,与现实生活结合,反映社会问题。因宋诗重义理是其主流,诗人对生活事理有所感触,于抒写之时,在诗中表明对事物的态度和人生哲理。
如《和陶劝农六首》其二,诗云: 天祸尔土,不麦不稷。民无用物,珍怪是直。播厥熏木,腐余是穑。贪夫污吏,鹰击狼食。
海南早期尚未开发,地方官吏并未尽心力去拓荒开垦,教导百姓如何播种百谷,任由良田荒芜,这都是由于贪官污吏所致,他们的行径犹如鹰狼般肆虐蚕食。苏轼以诗歌来揭露当时政策的不当,民生的艰难,官吏的腐败,表现了他虽是贬谪身份,但仍不忘关心民众,以主观的情感将社会的真实面貌抒写出来,颇有社会意义。
苏轼重视主客观的和谐一致,要能达到身与物化,神与物交的境界,这一点在他的题画诗中表现得十分充分。如他的题画诗《题过所画枯木竹石三首》其一,诗云: 老可能为竹写真,小坡今与石传神。山僧自觉菩提长,心境都将付卧轮。
“为竹写真”与“与石传神”都是表现其内在精神的真谛,将意念专注投入画中,画境中的传神之貌自然显露其中了,道艺相融,得心应手,自然便可意会传神。谪居儋州的苏轼,以诗遣性,任真率直,将其情感思想表露在诗意中,反映现实的心情与观感。
《和陶王抚军座送客再送张中》一诗中“汝去莫相怜,我生本无依”、“梦中与汝别,作诗记忘 遣。”之句,以浅显自然的语言描绘出与友人之间的真挚友情,“汝去莫相怜”“梦中与汝别”,流露出彼此的相知相惜之情。
苏轼寓居儋州,虽然以旷达自处,但也有怨言,“宁当出怨句,惨惨如孤烟。但恨不早悟,犹推渊明贤。”诗意内容是尽和渊明的真意,表达尊崇、钦佩,希望效仿陶渊明,任何处境皆能安然处之,虽有怨言,不失率真。
二、托物言志,新意迭出
托物的比兴法,是诗人欲借外在事物景象,来寄托内在情思的悲喜,兴会所至,乃可以吟咏。儋州时期的苏轼诗作,多所用托物言志的手法,以表心绪。
如《汲江煎茶》,诗云: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勺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这首诗取材虽小,在构思上却奇特,表面上虽是描写煎茶煮茶的过程,实际读来却情致绵长,南宋诗人杨万里评价此诗 : “唐律七言八句一篇之中,句句皆奇; 一句之中,字字皆奇。”是苏轼晚年托物言志的名作。
这首诗生动细致的描绘了诗人从汲水、舀水、煮茶、斟茶、喝茶到听茶的整个过程,虽是日常小事,却显得诗意盎然,饶有趣味。虽然谪居海南,但仍不改往日气度,依旧乐于煮茶品茗,表现出诗人超凡脱俗的豁达情怀。在最后一联中,诗人说自己饮茶难禁三碗,就在这月夜中,听着海南荒城里传来那报更的长短不齐的鼓声,意境凄凉惨淡,可见诗人被贬的凄凉和寂寞之情。
在儋州,苏轼生活虽然枯寂,但诗意的境界却呈现出精深圆融成熟之美。昔日行文赋诗,常直抒胸臆,经几次的贬黜后,有所收敛。思想由儒家的积极,渐入佛道的超脱意境。苏轼在儋州的作品中,即有新意与妙理于其中。
如《次韵王欎林》,诗云: 晚途流落不堪言,海上春泥水自翻。汉使节空余皓首,故侯瓜在有颓垣。平生多难非天意,此去残年尽主恩。误辱使臣相抆拭,宁闻老鹤更乘轩。
此诗言明着“晚途流落不堪言”的苦楚,被贬儋州,处处不便,带来着极端郁结的情绪,姑且以开朗超脱的态度面对,不过心中北归的浓度,丝毫未减,北归的渴望,反映出诗人心境的悲凉与反抗心理。于风烛残年时,仍然不忘有报效国家的机会, 发出“此去残年尽主恩”的心声。诗意内涵富有新意,虽有牢骚“平生多难”但“非天意”,认为臣之事君不是随事迁而变,建功立业的信念丝毫未减。用最自然、最简单不雕琢的手法,抒发了他忠君报国的理想。
又如《藤州江上夜起对月赠邵道士》一诗,云: 江月照我心,江水洗我肝。端如径寸珠。堕此百玉盘。我心本如此,月满江不湍。起舞者谁歟,莫作三人看。峤南瘴疠地,有此江月寒。 乃知天壤间,何人不清安! 床头有白酒,盎若白露溥。独醉还独醒,夜气清漫漫。仍呼邵道士,取琴月下弹。相将乘一叶,夜下苍梧滩。
以丰富的语言,描绘在夜色中对月的情境,营造出一种流畅自然的气氛。在皎洁月色中烘托出 “起舞者谁歟,莫作三人看”的情景,赏月者的心情是明镜如月,此时佳景,有酒相伴随,在半醉微醺之下,慨叹天壤之间,“何人不清安”,邀上好友邵道士,乘着一叶扁舟,直下苍梧滩。语言平淡自然,但细致品读,却能够领略到诗人心灵的空明,意在言外,妙理在诗中。
三、风格平淡简远
苏轼善于将现实人生与艺术人生结合融汇,将二者凝结成曼妙动人的艺术。在条件艰苦的儋州, 苏轼以旷达自适的态度,面对起伏诡谲的人生风雨。这一时期的创作,从早期少年提倡豪放、雄壮的风格,转为尊崇平淡朴质的风味。
他在《评韩柳诗》一文中云: 柳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靖深不及也。所贵乎枯澹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 苏轼推崇“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的风格, 这种诗风的特点是浓烈的感情,如涓涓细流般淡淡而出;丰富充实的内容以精练的手法表达。初看是枯淡、干瘪,但仔细品味,则蕴藏着动人的韵致,体现出一种淳然无遐的性灵美。苏轼贬谪儋州时期的诗作的艺术风貌丰富多变且极具特色。
生世本暂寓,此身念念非。
坎坷识天意,淹留见人情。
梦幻去来,谁少谁多。弹指太息,浮云几何。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
人间无正味,美好出艰难。
以上列举的苏轼儋州诗作的内容,皆能体现出平淡简远的风格。苏轼用云淡风轻的叙述方式,抒写出对生活的感受,呈现一种宁静平和的心境。
宋诗扩大题材,反映多方面的现实问题,往往把日常生活中琐细事物入诗。苏轼更将此特色发挥得淋漓尽致,善于将日常琐事细腻地入诗,于平淡中见真味。如《谪居三适》显现出苏轼于“天低瘴云重,地薄海气浮”的海南,以闲适轻松的态度,去适应气候环境上的变化。“一洗耳目明,习习万窍通”、“我生有定数,禄尽空余寿”、“谁能更包裹,冠履装沐猴”,一切尽人事的宿命,不必争求太多,觅得一块可读书、可休憩之所就心安。
概而言之,苏轼儋州诗作的特色,看似平淡,实是意蕴深远,乃在用一种超然的审美态度来品味生活的乐趣,风格冲淡超脱,将其艺术风格推向最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