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纪离开实验室的时候，外面正好下起了大雨，天色阴沉。他疲倦地关上沉重的大门，在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百合。
开车回家的路上，他路过一排香樟树，想到自己早晨才为家里的家具衣装除过虫，刚刚焦急的心情也平复了很多。
女儿打电话来，说明天会带男朋友回家一趟，三个人简单吃一顿饭，顺便商量结婚相关事宜。
李纪将车停稳，坐着电梯上楼，手腕上的表不知什么时候又停了，他决定第二天再次把它送去修理，哪怕上个月他已经去过了。
店员说，这种老款式手表早就没有匹配的零件了，劝他换一款新的，他摇摇头说，这是妻子的遗物。
接待的店员是位小伙子，听到他这样说便也没有继续推销，年轻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感同身受，李纪觉得轻松了许多，这样的理由说出口时，不给人带来心理负担是最好不过的了。
走出电梯，他掏出口袋里的钥匙，插进门锁，巨大的疲倦感再次袭来，钥匙绵软地与锁眼搅在一起，吸得死死的。
“需要帮忙吗？”年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转过身去，看见一个穿着绿色长裙的年轻女人，大约三十岁，留着深棕色的长卷发，手里还捏着一张专柜礼品的贺卡，上面印着漂亮的烫金文字，应该是英文。
“谢谢，不用了。”他说得很官方，邻居便也没有坚持，礼貌地朝他笑笑，便挎着手提袋子转身走了。
楼道里黑了几秒，感应灯才又再次在李纪的咳嗽声中亮了起来。
这次他顺利地打开了门，但疲倦感丝毫没有消失。
“欢迎回家。”
“嗯。”
他习惯性地回应了那个冰冷的声音，在门口换上拖鞋，打开了书房的门。一股清新的花香扑面而来，这才让李纪的脑子清醒了一点。
换上百合，从冰箱里拿了一罐清茶之后，他瘫倒在沙发上，歪七扭八地横成一个不太规整的X型。
“要喝点什么吗？”
语音助手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依然在他已经拿了饮料之后。
“嘶，”李纪深深吸了一口气，揉着剧烈抽痛的太阳穴，“数据还是不对……”他含糊地自言自语着，看样子似乎等会还要继续工作，但很快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那杯没喝完的清茶倒在地板上，水渍早已被扫地机器人清理干净。
“初七？”
空荡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回应，语像助手从休眠状态到工作状态有一个几秒钟的等待时间。
李纪盘着双腿，斜斜地靠在沙发上发呆。
“您有什么事？”那名叫初七的语像助手走了过来，全息影像的效果做得非常逼真，她和其他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样，温和地立在那里，眼角甚至有模拟的皱纹。
“给我读一份报纸。”
“好的。”温柔的女声如水般平静，一字一句地读着桌上的报纸：2027年2月7日，城市中心的第二实验室所属街道发生一起严重车祸，乘车人是一名二十七岁的年轻女性……
新闻记者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李纪耳边，他感受到一阵巨大的的轰鸣声，从很深的地底，直直地劈向他，因震动产生的麻痹感让他头晕脑胀，脑海里不断回荡着蜂鸣器报警的声音，眼前一片花白，像正午的太阳发出的强烈的白热光线直射他的瞳孔，这阵炽热感还未完全消失前，一切又都被巨大的黑暗笼罩了。
他看着玻璃窗外无边无际的黑夜，听着数据模仿出来的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想要回应，却在还未想出来该和她说些什么的时候，就疲倦地睡了过去。
隔天傍晚，李纪驱车来到了约定好的餐厅，女儿和那位年轻人还没到，他在服务员的指引下找到了位置，将插在花瓶里的花取下，静静坐着等待久违的聚餐。
女儿在饭点准时到了，亲昵地挽着一位高瘦的年轻男孩，笑得很开心。他们绕过几张餐桌，从大厅的另一侧走了过来。
“老爸！”
“叔叔。”
他们相继向他打招呼，他笑着点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易近人一些。
“听涵涵说，您是一位科学家？”
“嗯。”
比起两位年轻人，他好像显得局促了很多，调解表情的同时，还要掩饰自己的紧张和不适。
还好，男孩是个调节气氛的高手，饭局进行得很顺利。夜幕降临，城市被大雨冲起的薄雾笼罩着，行人匆匆，餐厅里暖黄的灯光让李纪觉得很惬意，看着眼前这两个恩爱的年轻人，本想再多说些什么，可他又想起妻子来，和自己的女儿很像，明艳活泼，而眼前的这个男孩，显然比他年轻时要好多了，便什么都没说。
“爸，我们明天就开始环球旅行了，你一个人在家要照顾好自己。”女儿贴心地为他准备了即将降温能穿得上的衣服，临行前，还再三嘱咐他一定不要熬夜。
送走女儿之后，李纪独自回了一趟实验室，电脑里装载的都是有效的数据，以及妻子的建模。她在二十七岁的时候就离开了，所以后来全息影像中的她都是数据模拟出来的，正如李纪所希望的那样，妻子在以数据的形式陪他一起变老。
他整理着手上的资料和文件，收到了女儿平安抵达环球旅行第一站的信息，照片中，她笑得无比灿烂。
李纪怔怔地看着手机出神，妻子年轻时最大的梦想就是环游世界，可当时他的研究正处于瓶颈时期，实验室里，每个人都是紧绷着神经在坚持，他便想着，再等等、再等等……
妻子在出事前，还在计划着环球旅行的路线——那是她生产以来唯一能付出极大热情的事，哪怕做了很多很多遍，她每次提起来，还是像第一次那样激动。
李纪的实验算是仰赖了妻子乐观的态度，她走后，语像助手的技术逐步成熟，第一台实验品取名为“初七”，现在就在他家里。
回忆着过去的种种，李纪带着电脑回到家中，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晚格外想念妻子。
“你回来啦。”
熟悉的声音传来，却好像比以往更加有亲和力，更加像一个真正的人。李纪破天荒地开了一瓶酒，坐在电视机前喝了起来。
从前，妻子是不让他喝酒的，说是伤害身体，一丁点儿都不行，于是他便也一直没有喝酒的习惯。现在年纪大了，想做什么也就由着自己去了，他总是这么想的，可在女儿看来，自己那个古板、不善言辞的老爸只是太过想念过世的母亲，才会偶尔像个孩子那样忤逆自己的本性。
他不承认这个说法。
而此刻，他却觉得女儿是对的，自己远比想象中更想念逝去的妻子，所以他才会没日没夜地专心研究，奢望着有一天冰冷的数据会把那个人带回到自己的身边。
“初七……”
“嗯？”
“给我读一份报纸。”
“现在太晚了，明天再看吧。”语像助手第一次没有服从命令，李纪怔怔地看着杯子里的酒。
“这份报纸已经旧了，如果你想听，我倒是可以读一封信给你听。”
他没说话，直愣愣地盯着机器闪烁的红灯，一下、两下……温柔如水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一位思念亲人的女子，一字一句，在讲述着一个平常的、早已经过去的老故事。
李纪静静地听着，白酒的醇香混杂着窗外吹来的野菊的清香，星星隐去，东边渐亮……秋天的晨阳透过高楼的窗户投射在故人的信上，那位读信的中年人，眼含热泪，他的身边，摆放着成堆的文件。
“纪念日快乐。”他说完，转身将自己的酒倒在地上，水沿着地板缓缓流动，一如时间，一去再不返。
你得从我的记忆中离开，我才能自由。
——《大师和玛格丽特》
2021.6.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