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代严蘅《女世说》,发现不少有个性的女子。《言语》第一篇记吴江人计东的妻子吴夫人嘲她老公的一段话,令人哑然失笑。
计东本是一位科考屡次不中的“贫士”,但他偏不安分,弄了个妾到家里来。吴夫人就揶揄他说:“古代有‘糟糠之妻’的说法,但从来没听到有‘糟糠之妾’的说法,你说是吗?”
糟糠之妻,就是共患难的妻子,计东作为一介贫士,能娶到吴夫人这样既有才情又不嫌弃他穷酸的老婆,该烧高香了。他却不知足,又去纳个妾。这么作死,这下好,青史留笑名了。
又想到《浮生六记》,这本书值得一看,所记清代底层知识分子的艰辛与生活趣味,令人沉思感慨。沈复不是什么“富二代”,靠卖画、做塾师谋生,穷得“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芸娘也算他的“糟糠之妻”了。这芸娘不乏诗才,对丈夫用情也深,还自带浪漫气质,确是一位不凡的女性,林语堂就说过芸娘是“中国文学中所记的女子中最为可爱的一个”。此女确实当得“可爱”高评,然其表达爱的方式却过于偏执,令人不敢恭维。
书中的《闺房记乐》记了多少伉俪深情,但彼时与芸娘琴瑟和谐的沈复,好像并不懂得专情是一种美德:外出时狎妓毫无愧疚之感,在家时还动手动脚调戏过女伶。还有一回,写得很详细:沈复当着老婆的面轻薄船家女素云,妙在他老婆芸娘不但未露不悦之色,反而还把素云推到自己丈夫怀中请他“摸索畅怀”。后来芸娘喝醉了酒(好像是故意喝醉了要给丈夫制造机会似的),先回家去了,沈复不是跟着回去陪老婆,而是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归”。瞧,这男的留下来跟船家女单聊上了。奇怪,跟一个船家女喝茶聊天比回去照顾醉酒的老婆还要紧吗?前面不是说自己夫妻“亲同形影”吗?
当然,就当时的文化背景而言,沈复的这些行状未必就成为个人品质上的污点;然而,一边对狎妓、纳妾津津乐道,一边表达对妻子的缱绻深情,这人是不是有点人格分裂的倾向呢?
更有意思的是,后来芸娘又主动要为丈夫物色“美而韵”的小妾。她一厢情愿,选中了浙江妓女温冷香的女儿憨园。沈复还算清醒,说:这女孩是要花钱养的,自己一个“穷措大”,哪敢做这种美梦;再说,夫妻二人感情好得很,没必要再去外面找女人。这话说得还算真诚。但是,芸娘好像有一种执念似的,下决心一定要帮丈夫玉成“美事”。她一度与憨园打得火热,形同姐妹,可惜后来憨园“为有力者夺去”——被豪门抢走了——这本来不算坏事吧。令人惊异的是,娘芸居然因此大受刺激,竟至一病不起。
明明是美满的二人世界,却非要筹划搞他个复杂的“三人行”,结果是一场美梦终成空。芸娘以为帮丈夫找个所谓“美而韵”的妾就是爱他吗?难道二人世界里情感尚不能自足吗?难道她不知道,沈复穷书生一个,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根本就没有经济实力再养个妾吗?这位可爱的女子是不是丝毫不懂得穷人的生活艰难,浪漫得过了头呢?
同是清代人,如果芸娘跟《女世说》中这位吴夫人一样头脑清醒,不去操心甚至不赞成丈夫纳什么“妾”,也许不至于中年早逝,她心爱的丈夫沈复还可以多享受一些温暖与幸福。
个人欲望与经济实力不成比例,贪图自身条件够不着的东西,会给世人留下笑柄的。这可以从计东纳妾被嘲的故事中得到启示。当然,这个笑话能留传下来,还多亏了吴夫人的神思妙语和严蘅的生花妙笔。
林语堂认为芸娘可爱,是因为她“以享受大自然为怡情悦性中必不可少的事件”。后来的中国男人也纷纷表示说芸娘多么多么可爱,原因之一该不会是芸娘贴心贴意为穷丈夫纳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