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西北角的镜春斋,景帝时是一处小藏书楼,深得静妃虞氏的钟爱,据说收藏了不少来自民间的戏本奇书。院内的花园,曲径通幽,遍植奇花异草。
李宪的童年,有很多时光都同镜春斋相关。静妃体弱,鲜少带他去皇城门前的大草坪上撒欢,他虽羡慕皇兄皇弟们,但绝少在母妃面前流露出这种羡慕,他知道,她心里苦。更多时候,他们母子会坐在镜春斋的客堂里,各看各的书。不明白的地方他便请教母妃,母妃给出的答案,常常令他有恍然大悟之感。除了跟着太傅做学问,陪母妃看书也是他的日常。
他的父皇嫔妃众多,母妃不得宠,甚至有些受冷落,但从未见她怨天尤人。她冷眼旁观着,仿佛自己是个毫不相关的人。倘若不是夺嫡事件,他都不知道母妃这么多年来为他筹谋良多。她一定,很难。
当李宽率军夺了邺城,逼他禅位,让他在皇宫之中挑个“居处”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镜春斋。被幽禁的日子,寂寞清苦,一日三餐由侍卫定时送进来。隔三岔五,侍卫会“不当心”透露一些消息,每每都让李宪急火攻心,尤其听闻贵妃携太子投河,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过了好些时日才缓过来。
马钟说,这里防得连只苍蝇都进不来,别说消息了,主子听到的,都是他想让你听到的。
李宪叹气,他何尝不知。倘若真的气死了,倒是遂了他的意。李宽,你既乘人之危,弑弟篡位的污名总是逃不掉的。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莫将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春去秋来,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镜春斋没有内侍宫女伺候,没人打扫庭院,更没人除草。李宪看不下去,自己动起了手。
“这些粗活奴才做,主子歇着吧。”
“这里哪有什么主子奴才,你我并无不同,都是新帝的阶下囚罢了。”
“主子……”
“这样的日子……恐怕也是不多了。”李宪叹道。
马钟默默叹气, “主子可后悔?”
他停下手站直身子,过了很久才道:“北地是不得不打了,这天下总不能叫北人祸乱了去。”
马钟低头拔草,谁说不是呢?!天下和帝位,摆在谁的面前都不容易。
忙活了半饷,二人回到偏殿,马钟伺候李宪净了手,正准备用饭,小德子快步走了进来,看了二人一眼道:“陛下口谕,今日酉时赐宴长英殿。” 二人听罢,俱是一愣。小德子不耐道:“李宪,还不谢恩。” “谢陛下恩典。”
傍晚,李宪特意换上月牙白长衫,别上织锦腰带,马钟仔细替他梳好发髻,用青玉簪固定成宝鼎。想到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替他梳头,不由悲从心来,伸手偷偷抹泪。
“陪君千日,终须一别,没什么可伤感的。”
“主子……”
“换做是我,亦是容不得他的。”李宪起身,往铜镜里看看,整了整衣襟,回过身看着马钟,想说些什么,又觉得到了此刻言语都是多余,淡淡一笑道:“我先走一步。”
马钟将他送至静春斋的大门口,看着他在侍卫的“陪同”下渐行渐远,视线不知不觉变得模糊。陛下,你且去,奴才随后就来。
长英殿的灯笼都已点亮,远远看过去竟有几分喜庆。李宪知道是他故意,也不怒,不紧不慢地走进大殿,文帝坐在龙椅上,身旁站着他的贴身侍卫韩臻。李宪既不跪也不请安,就这样站在大殿正中仰望他,左右是死,留点尊严给自己。
“大胆,见了陛下还不下跪请安。”韩臻厉声斥道。
文帝摆摆手,“无妨,请他入席吧。”
“喏。”
大圆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佳肴,冷菜、热炒、汤羹、小点……有他常吃的,也有他头一次见的。二人相对而坐,韩臻先给文帝斟了酒,又给李宪斟酒。
文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听闻你素来喜欢西域进贡的果酒,这是今年刚送来的黑玫瑰,尝尝,香的很哪。”
李宪坐着没动。大殿里既没有宫女也没有侍卫,他莫非想这样堂而皇之的将他毒死。这个时候,似乎使什么手段都不稀奇了。他瞥了韩臻一眼,抑或是让他的贴身侍卫动手。
“这里边好几道菜是照着你的口味做的,朕看你清瘦了不少,来,动筷子,别拘束。”文帝说罢向韩臻使了个眼色。
韩臻另取了筷子碟子。 “红梅珠香、佛手金卷、绣球乾贝听闻是你最喜欢的,看看朕的御厨手艺如何。”
韩臻每样夹了一点,摆到李宪手边,“请用。”
他自知避不过去,看了对面的文帝一眼,笑道:“要杀要剐,来个痛快,这般扭捏作态实不风范。”
文帝也笑,“吃饭就是吃饭,谈什么打打杀杀败了兴致,你与朕兄弟一场,上一次同桌而食可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吗?”看了他半饷才道,“瞧瞧你这记性,先皇钦赐的吉祥宴,那是最后一次兄弟齐聚。”
李宪心里“咯噔”一下。那次宴会之后没有多久,太子李敢暴毙于府,正式拉开了夺嫡的序幕。他是在母妃离世时才晓得,母妃身边的贴身宫女玲珑就是白鹭,也难怪当年皇后布下天罗地网也寻她不着。
“谁曾想到,吉祥宴之后大大的不吉祥,太子暴毙,韩氏大开杀戒,朕与母妃不得不背井离乡,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叫天下人看了笑话,真真荒唐。”说这话的时候,文帝目光如炬,盯着对面的李宪仿佛要将他看穿。
李宪端起酒杯泯了一口,顿了顿,仰头一饮而尽。 “就不想同朕唠几句家常吗?”
他拿起筷子夹菜吃,仿若未闻。
“也好,不想说话便喝酒吃菜,不要辜负了御厨的一番辛苦。”
大殿里,文帝断断续续地说着。李宪一言不发地喝着酒,脸色愈来愈阴沉,酒愈喝愈多……文帝突然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怒道:“李宪,朕就问你一句,父皇是不是你害的。”
李宪似有醉意,起身时踉跄了一下,看着文帝大笑不止。毫无征兆的,竟哼起《鸿门宴》的曲子,声音洪亮,曲调抑扬顿挫,唱了好一会儿才似笑非笑地看着文帝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韩臻看了文帝一眼,李宪啊李宪,你这是自己找死。陛下本不欲杀你,你却逼他动手。
文帝看着他,眼神流转间诸多情绪,终是叹了口气道:“韩臻,燃香吧。”
“喏。”
“李宪啊,父皇生前大多是你在他跟前尽孝,他旁边的顺陵便给了你吧。”
他想笑,笑容却僵在脸上,脸皮不由自主地抽了抽。殿里似有若无的兰花香,激得他胸口一阵阵钝痛。他知道这是声讨的宴,是有来无回的宴。但没想到李宽会这样说。不过片刻功夫,胸口已翻江倒海的疼起来。为什么偏偏是顺陵?!他抬眼看着李宽,满目怨恨。
文帝一边往外走,一边无比清晰地说道:“这是你的宿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