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火、牙疼是常事。
人家遇到这些,是急着买药打针,爸爸不去,他会转身找出一块黄连,切下一片,泡水喝。
尝过一口,苦不堪言。
看到一首方言歌词《背炭娃真恓惶》。一看之下,就想到了爸爸,想起他也曾是一个背炭娃。仿佛一下子理解了他,理解了他如何能咽下那苦不堪言的黄连水。
背炭娃 真恓惶
黑地半夜摸不着
深一脚 浅一脚
脚勾斗绊栽了寻不着
十冬腊月冷哩就多
西北风就在你外脸上割
腰里别一外板板乃馍
冬凉茬茬得咱就着
背炭娃 真恓惶
死人背得身上搁
窑上轻路上重
一步一步就往前挪
背炭娃 真恓惶
黑脸白牙红眼窝
爸恓惶 母恓惶
说不下媳得我娃你先等着
背炭娃 真恓惶
取命里北山就一股劲上
一股劲上 没法得活
我屋里有一口搭不起的锅
看一遍,难过一遍。每一个字都和着血泪和抗争。这不是歌词,不是小曲,它就是爸爸当年的生活,就是我们 曾经的来处。
背炭娃的恓惶,隐秘、深切而独特,不能用普通话来读来唱,只有北山下的方言土语,能表达传述其悲凉中的 不屈和不屈中的悲凉。
爸爸十多岁跟着别人上山背炭。黑地半夜,不用别人叫,自己睁着朦胧的睡眼,牵着家里的那头跛驴,踩着前 头的脚印,一步不敢怠慢。在窑上装炭的时候,一心想着多装一点是一点,但人小力弱,而背上的炭越走越沉 ,常常就落了后。想歇不敢歇,因为没人帮着,他一个人既不能把炭搭上驴背,也不能把自己背上的炭背起身 。一个孩子,一头跛驴,各自有各自的负担,深一脚,浅一脚,怀着落后的恐惧,一步一步往前挪。尤其在十 冬腊月,西北风刀一般割在脸上,别在腰里的“板板乃馍”,就是玉米面蒸的死面馍,已经冻出了冬凉茬茬, 却照吃不误。
每每想起这些,就不由得眼热、心酸。而背炭娃的恓惶,何止于此。把炭背回来,还得卖出去,才能变成钱, 或粮食。但有时候,卖炭也不那么容易。
年轻的时候,爸爸从来没有说起过这些。那时,他是强硬的,从容的,无所畏惧,仿佛万事都能迎刃而解。现 在年纪大了,常常提起从前,人也变得容易伤感起来。一次,说起卖炭的经历,几乎掉了泪。这是爸爸第一次 在我面前这样失控,震惊之余,我也试图了解他曾经走过的路。但我忙,爸爸更忙,只有逢年过节可以聚在一 处,而这样的日子,往往不适宜说那些凄凉的往事。于是,谁也不曾提起。这既是无意,也是有意。但爸爸只 讲过一次的关于卖炭的故事,从此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是很多前的一个除夕。风雪交加,爸爸背着百十斤的炭布袋,在附近的几个村转到了下午,还没有卖出去一斤。到了这个时候,有钱人家早就把炭买下了,没钱的,拿什么来买呢?这是大家都知道的道理,所以这个时候还在卖炭的人,可以肯定是到了山穷水尽处。
是的,爸爸几乎是走投无路了。家里,十来口人还指着这些炭吃饭过年呢。
天快黑的时候,终于有个人走过来,说要炭,爸爸就把炭背到他家里。看得出是个富裕之家,炭堆是满的,屋 里飘出煮肉的香味,院子里献祭的桌子、香炉都已摆好。爸爸满心希望背上的炭可以换回过年的米面,他把布 袋放到炭堆上,却听到了一个让他心惊的价格。心惊不是因为价格高,而是低到他闻所未闻。那个人胸有成竹 地笑着,说:“能行就行,不行你可把你的炭背走。”爸爸望了望他的笑脸,然后憋气,弯腰,低吼一声,重 新背起了他的炭布袋。
爸爸就是说到这里的时候,几乎掉了泪。而我,含着泪想起小时候读过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还有白居 易的《卖炭翁》。
爸爸最后还是把炭卖出去了,确切地说,是用炭换了一袋红薯。就这样,那一年的除夕和春节,他们就是靠着 这一袋红薯才没有饿死。但后来,当我们把红薯当做美味的时候,爸爸却无论如何不吃红薯了。
“取命里北山就一股劲上,一股劲上,没法得活,我屋里有一口搭不起的锅。”即便是取命哩,也不得不取, 不如此,便没法活;不如此,就搭不起屋里头的那口锅。
没有经过的人,怎么能写出这样深刻到朴素的句子呢?写这首歌词的原艺文老师,岁数和我爸爸差不多,也是北 坡上人,他未必去山上背过炭,却一定是见过不少背炭娃的。当那些稚嫩的肩膀、战栗的心,在背炭的路上, 渐渐强壮、刚硬,人们往往会忽略那一段看似寻常的经历,至多,会说一句:“能吃下苦”。
也许,能吃下苦,就是对一个人的最高褒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