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了，她依然毫无意识地躺在那里，身上插着胃管、尿管。我叫了她几声，她似乎有点儿反应，喘着大气，情绪显得激动。我以为她有了知觉，她母亲说经常这样，最初的时候还会流泪，眼睛偶尔也睁开，却空洞无物。我深深地看了她几眼，想记住她现在的模样：变形的头颅，肿胀的伸不开的手和脚。

这就是我记忆中那个聪慧美丽的姑娘吗？我无法把她们联系在一起，却又不得不把她们联系在一起。我像上次一样，留下些钱，逃也似地走了。我不能再叫她的名字，不能再看她的模样，否则我还会像上次一样，哭得不成样子。

曾经以为这样的场景只会发生在电视剧里，谁曾想它却实实在在发生在了她——我年少时最要好的朋友身上。

一场车祸，她成了植物人，身上插满管子，躺在那里，不声不响，不言不语。听说刚到医院时她是有意识的，还能认得出看望她的领导和同事，只是后来突然昏过去了，两次开颅手术也未能让她清醒过来。从此后，父母拋家别舍，来到她的身边，像抚育婴孩一样抚育着她。

我与她相识在年少时期，在镇中学的初中，我们有幸成为同桌。她家离镇上十几里地，我家在镇上；她是住校生，我是跑校生。我时常领她到我家住；放假了，我也会跟着她去她家。

少年的友谊总是纯真而深厚。尽管我们高中和大学不在一个学校，依然书信不断，每逢假期必得相聚。她只比我大一岁，却像姐姐般照顾我。我高中复读一年，她先我毕业工作，又恰好到了我所在的大学任教。她早早成婚，丈夫常不在，她做好饭便一次次叫我，那年我蹭了她家好多饭。我喜欢吃凉粉，有一天她便学着做凉粉，她做了一上午，倒掉了很多，终于做成了。每次两人出去玩，她总是抢着付钱。

她想上研究生，却不小心怀孕了，瞒着丈夫和父母，她打掉了孩子，我陪着她去医院，伺候她坐小月子。这个秘密我保守了二十多年，直到这次看望她，我才对她父母说了出来。

毕业后，我回到家乡成了一名中学老师，与她相距几百公里，三四个小时的车程，有时间也去看她。有一次，我刚到她家，她突然浑身无力不能走路，我忘了我是怎样把她弄到了医院，医生说缺钾，然后输液，我陪着她输到半夜，搀扶着她慢慢回了家。

她只要回老家，也一定会去看我。在我家那个小黑屋里，给我们炒菜做饭（炒土豆丝就是我跟她学的）。有次我回去晚，她有事不能等我，便买了一袋水果放在我家门口。我还跟着她去过她的婆家。

不能见面的日子便煲电话粥，一煲四十分钟、一个小时。那时候的电话费贵呀，尤其是长途，我们居然从未算计过这些。我从她口中认识了她的很多朋友，也知道了她的很多秘密。

能够分享秘密的朋友是彼此认定最好的朋友。她是个很有主意的女子，也只有我才能够劝解几分。当她的婚姻亮起红灯时，她丈夫找到快要生产的我，骑着摩托带着我去她娘家劝解她，回来的路上下起了雨。

我未能阻止住她结束自己的婚姻，也未能阻止住她进一步走向深渊。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还怀上了他的孩子。隔着几百公里路，事先并不知情的我居然梦到她怀孕了。给她打电话，却是真的。

那一年就是她的绝命年！三十几岁的她太想要个孩子，正当她沉浸在怀孕的喜悦中时，羊水破了，孩子生下便没有了生命特征。最初大家都骗她，给她拍了一张别人孩子的照片，她还高兴地发给了我。我不知道当她知道实情后会是怎样的感受，也不知道那一个月她是如何度过的。只是没多久，她便出了车祸。半夜里，那个男人，她错爱的那个男人开着新买的车载着她一头撞进了沟渠，当场便死了，她侥幸活了下来，却成了植物人。

最初的那几年，我常常梦到她，梦到她醒了过来，梦到我们又在一起。后来她便很少来我的梦中，再后来我几乎梦不到她了。我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她依然孤身一人躺在床上。我带着两个孩子去看她，她也未曾睁眼看看我们。

大姑娘说，这就是“灵魂不在身体里了”。这话有道理吗？“灵魂出窍”的事情似乎只在神话故事里出现过，现实生活中那不过是骗人的假话。但此时此刻，我倒希望这世上有真的灵魂，而且有与身体分离的灵魂，厌倦了尘世，偷偷跑出去玩耍，玩累了再回到这人世间。

我真想悄悄问问她：十四年了，你还没玩够吗？你怎么可以不回来再看看我们？看看你快八十岁的父母含辛茹苦地守护着你，看看你的兄弟姐妹切切地昐着你，看看如我一般的你的朋友默默地等着你。

世间事总是残酷！我知道，即便你醒过来，你也不会再是那个盯着前面同学的脑袋就可以在脑中下跳棋的贪玩女孩，也不会再是那个天天上课睡觉下课玩耍一考试就第一的学霸，更不会是那个喜欢往校体育队跑的伪运动员。那双变形的已经无法再走路的脚注定你今后再也站不起来。

但我仍然希望，希望你能开口说话，哪怕含混不清；希望你能放声大笑，大哭也行。只要有希望，世间总还是美好的，你不也觉得吗？但愿你的身体能早日召唤回你的灵魂，还我们一个完整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