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邻居(之一)

      搬到这个老旧的小区,快四年了,见到她总共四次。

        第一次是在去年的冬天。那天我上楼,看到一个女人搀着另一个女人走在我前面,其中一个女人扶着楼梯,一步一步地挪。老房子的楼梯少人打扫,扶手积着灰尘,很少有人会去扶它。大约听见我的脚步声,她停下来,说你先走吧。还没有看到她的脸,只从声音听出笑微微的样子。我说不急,你们慢慢走。他们便继续一步一步往上走。到了3楼,他们停下来开门,我便继续上楼回家了,连面目也没有留意。

        没过多久,第二次碰见她。这回是我下楼,前面还是两个女人,依然是上次那样一个搀着另一个,而另一个扶着楼梯下楼,一步一步摸摸索索地。听见有人,便停下来说你先下去。我依然说不急,你们慢慢走。她突然笑起来,我知道,上次也是你。我便知道上次遇到的也是他俩了,就问,脚崴了吗?她说我白内障,看不见了,声音并不悲伤。我却无端地觉得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的心里一沉。看看她的年纪并不大,和我差不多,40出头的样子,长得很端正,衣着随意,很干净。她没有回头,继续走,笑盈盈地说,你真好,我一下子就听出你的声音来了,像你这么好的人一定会得到幸福的。

        让她几步路,就得到这么大的人情,我的心里有点承受不住。得了白内障,开始黑暗人生,苦痛的心里还能给一个陌生人祝福,真是不易。我说,你会好起来的,像你这么好的人。她就笑了。旁边的女人侧过身子,我就先下去了。

        眼睛变成瞎子,世界消失于无边的黑暗,这是我从小的恐惧。真心希望我的祝福能够实现。心里也想着,白内障是可以手术治好的,应该只是暂时看不见吧。

      又一个周末的上午,下楼去买菜,看到一群人从三楼的一家开门出来,挤满了狭小的楼梯间。说是一群,也就三个人,因为挤在一起,也就热闹地说着话。一个女人依然搀扶着另外一个女人,旁边还跟着一个,一下子也没有看出男女来。他们大概延续着屋子里的话题,搀着她的女人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她立即抬高声音,仿佛这样显得更加气壮一些“我上班的时候,没有哪个男人不追我的,哪里看得上你”。旁边的两个人都应承着。她脸上的表情让我微微诧异,眼睛虽然看不见,却似乎有着十分倔强的眼神,嘴角也翘起来,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

        因了这句话的缘故,我便多看了旁边那个人一眼,心里明白了这表情的来历。原来这是个男人,干枯的脸,面目模糊,五官仿佛和谁过不去似的,一个也没有按照自然规律长着,一笑便交织在一起,嘴唇难以分辨,只豁出满嘴参差不齐和黄的龅牙。衣服的颜色和肤色一样难以辨认,头发稀稀拉拉又黄又软,发型天成,自然带风,像是深秋沙滩上没有长成就枯萎的草。更令人难受的是,背高高地鼓着,佝偻起来,仿佛整个人哪哪都被挤得发了皱。

      在这样的男人面前,她是足可以昂起头来的,虽然昂起头来心里还是觉得不够。

        男人在旁边陪着笑脸,言语了几声,音调和词语都含混不清,像不小心被洗掉的一段录音,只剩下磁带空转的声音。三个人都笑了。她似乎好受些了,便一起摸索着,扶着楼梯往下走。我心里掠过一阵阴影,难道是眼睛治不好了,不得不委身这样的男人,以便照顾起居?又想,如果真是这样,也算好吧。

        五一假期,我睡足了午觉,拎着个袋子去买菜。楼下的草地被开辟出小块菜地,两个阿姨在种菜,说着话儿,我打个招呼,心里想着啥时候自己也能有个自己的菜园子,一抬头便见到了她。

      路边的餐厅正在装修,围起高高的墙,她和那个男人,就站在墙下,男人的驼背越发刺眼。我刚走过马路,突然听见女人大声喊叫。我隔着灌木停下来。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看到女人伸出胳膊在空气中抓男人,终于抓住了,俯下头开始咬,咬了好一会儿。想来她不知道他的样子,不然她一定没有胃口。男人挣脱出来,把衣袖一直撸到肩膀上,别过头去看伤口。接着扬手在女人的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从这轻重来看,他并不是真的想打疼她。女人又伸手过来抓,男人跳开了。

        女人喊你死心吧,我是不会跟你的。男人凑过去骂了一声什么,大概说以前给她打到哪里或者像今天这样被咬了,女人大声说活该。男人又凑过去,大声地嘶吼,嘶吼声里有生米煮成熟饭的猖狂和不敬,也有并不想放手的些微胆怯。女人贴着墙并不敢动,又喊一遍你死心吧,我死也不会跟你走的。

      一个男人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从他们身边走过,女人大概听见声音,突然喊起来,朋友,帮帮我,送我回家!这个人我不认识!身边的男人也吼了一声,大概是威胁。带孩子的男人赶紧走开几步,看了看,终于走掉了。

      女人又喊起来,我不会和你走的,我站到天黑了就自己摸回家,爬也要爬回去!我现在不回去,是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这个样子!我犹豫着该不该过去带她回家,还是担心男人报复,楼上楼下的,伤害到我和我的孩子可怎么办。

        黯然离开,胡思乱想起来,心里突然很难过。她在护着自己残存的一点尊严,当初选择他,是生存的缘故吧。不年轻的年纪了,何以没有家庭,或许又没有孩子。如今瞎着眼,连下楼尚且不能,没有了收入,一定也没有多少积蓄,又该如何呢?

        便觉得了自己的幸福。虽然身体这样那样难免哼哼唧唧,可是看得见,走得动,还有一份大体不错的工作,大体能周全自己和孩子,不用为了生存非得和谁在一起。待我老了,或者病了,残了,又会有怎样的境况呢?我会委曲求全吗?不委曲求全,是等着死,还是忍着内心的痛?又是什么样子的人愿意和我相守呢?和不想见的人朝夕相处,耳鬓厮磨,自己的内心又是何种滋味?

      生存面前,便没有了选择,任由抹杀了尊严,抹杀了爱,只剩下被剥得干净的活着。愈是倔强的,愈是心思玲珑的,这无奈愈是剔骨的痛,如她一般。待她老去,卧病在床,又是怎样的光景?在这陪伴里会慢慢有接受,甚或生出不离不弃的情感来?

        很多年前,一个河南的朋友讲他们村子里的故事。一个老男人穷,娶不起媳妇,后来娶了邻村一个全身瘫痪的女人,让她怀孕,生完孩子,就把她扔到柴禾堆里了。我问干吗扔到柴禾堆里呢?他说,因为大小便都不能自理啊,反正孩子都生了,也没什么用了。这幅图景在我心里几年不能消失,让我一阵阵发凉,恶心。大概有生理需求的时候,也会到柴禾堆里去找她吧,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女人。男人要传宗接代,要满足生理需要,女人呢,愿意或者不愿意,都由不得她。剩余的生命,或许不如没有。这样养大的孩子,会如何看待生命与爱情?

        世上有多少人,要面对这样的不幸?主宰生死筹码的,唯有上天。我们不想死,可是有时候生不如死。为了活下去,或者为了生理的需要,我们要找一个爱情的代罪羔羊。爱情有时候是一面肮脏的旗。

        我又觉得自己的幸福。至少不用为了任何理由,去玷污自己的心,受活着的折磨。内心的宁静,是一路走过来积攒的珍贵财富。

        初中的时候开始有自我的觉察,有时候会推开自己,远远地看着自己。忧郁的青春期,以为我和我所拥有所感受到的,都是永恒,其实死的恐惧一直牢牢地抓着我的心。直到最亲爱的妈妈猝然离开,我终于知道在生与死的法则面前,没有人逃得过,包括我自己,我与众人与一只猫或一棵树并没有不同。

        故事本没有结局,所有的结局都在终点。所有的经历,都只是一段情节。

        转个弯,你不知道遇见谁,不知道发生什么。生活是一场场宿醉,清醒和迷糊的交替中便接近了终点。到终点的时候,还有许多人不明白,明白的人,还不如不明白。

        即使白雪公主遇到王子,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幸福的生活,其中又有多少苟且,留待从头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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