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池


深秋的一个午后,他躺在大雄宝殿里,四仰八叉好像一只蜘蛛。面对金色穹顶,他看不见后面的天空,也看不见佛祖。偶尔,庭院里秋风乍起,满地银杏叶子如同漩涡卷动,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仍旧挂在树枝上的,摇摇晃晃,将落未落,簌簌作响;还在到地面途中的,被迫改变了方向,一时不知落往何处;只有那些受过雨水浸泡的枯叶,黏在地面一动不动,散发出腐烂的气息。他双眼疲惫,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结是由一根根蛛丝所维系的,从他身体各个部位喷射出的这些黏稠的蛛丝,让他身处网中,成为这个世界的中心,尽管他深知自己不是。

一直没有睡着。僧侣们都聚集在禅堂,把他一个人撇在这里,不知道在商量什么。不过这倒不奇怪,他跟这里的人已经很熟了,平日里四处乱逛,也没人理他,好像他隐形了似的。有时去听方丈讲经,坐到心烦时,叹口气就走,也不会被指责。有一次,他甚至打岔,打什么机锋呢?故弄玄虚。有几个弟子转过头来看他,神情颇为不满,但这时方丈咳嗽一声,便只得回过头继续听讲,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尽管做事失礼,也还是被默许,这就是他的特权。现在这样对佛祖不敬地躺在这里,虽然刚才有人经过,也只是愣了一下,不发一语走了。被放纵的肆意妄为到头来总是会引发某种无趣,两个小时就这样悄悄流逝,他翻来覆去,觉得心里烦闷,于是起身出了殿门。

他看到崭新的天空。之前进来时还是乌云密布,现在云朵四散,清澈的天空铺展在眼前,阳光明亮柔和。他呆站着,这才发觉已经是深秋了。如同每一年的这个时刻,温度与光线诱发某种细微、敏感、略带尖锐的触动,使他在恍惚间想起某个人来。那个人,曾站在他的身边,手指天空,说,秋天快结束了。他记得,那时候他们站立的地点不是这座寺庙,而是一栋破旧的楼房前边,有一面灰褐色的墙壁上爬满了藤蔓,星星点点开着不知名的小花,香气浓郁,令人迷醉。那天的秋风就如今日一般,那里也种着同样的银杏,叶子或是翩翩飞舞,或是在地上拖曳身姿,经过他们脚边如同浪潮。她笑着,显出以往没有过的天真,并且这种天真以后也不会再有。回想到这,他心中更加沉重烦闷,仿佛货物进舱后的轮船,水位上升,覆盖了干燥的船体。

他裹紧薄衣裳,鲠直脖子,沿着走廊漫无目的地走,走几步又停下来,茫然四顾,好像记不清记忆中的某处,正努力从现实里寻求印证。他终究到达了他想去的地方。寺庙后院的构造一派古典园林风范,放生池边走廊环绕,梯级上落满叶子,草地已经枯黄,北面的小山坡维持着昔日的坡度。池中的假山上趴着两只乌龟,四肢与头颅都缩在壳里。他坐在台阶上,受冷风吹拂,思绪如同摇摆不定的树枝,始终不肯稳住。

他们没有来过这座寺庙,而他为什么会一直在这里?出现的这个想法,似乎说明了,他会到的地方得与她有关。他又想起那栋楼房,而那并不是唯一可想的地方,他们的双脚可是踏遍了这个城市的大部分,尽管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多久以前?他歪起头来。这个问题似曾相识,让他觉得乏味甚至厌恶。他试图回想她的样子,先是眼睛,那双杏眼黑亮有神,比夜晚的灯火更有幽微神秘、让人心生向往的美;然后是鼻子,挺直秀气,笑起来会微微发皱,他曾经蹩脚地指出,不笑时如同耸立的山峦,笑起来则是春风吹拂、涟漪荡漾的湖面,是山与水的结合;还有嘴巴,含蓄地紧闭,有着胭脂的色彩。最念念不忘的是她的额头,他刚才躺在几块拼在一起的蒲团上,面对金色穹顶时,也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她光洁的额,那额,有石头的天然质感,同时也被赋予了人性温润的气息。

不知为何,这会,她的双手突然出现了,他感到背脊一凉,立时从台阶上跳起来,望向背后,浑身发颤。那里只有发旧的廊柱框住的景象——银杏叶子簌簌落下,飞檐上几只麻雀在嘀啾,厢房房门紧闭。尽管一切如常,不过,这似乎是一种契机,重新坐在台阶上后,往事汹涌,如同一刹那的涨潮,淹没了他这艘轮船。

他并不是一个不正常的男人,和她相识的当天,甚至被评价“你蛮正常的”,什么意思?她做出解释,普普通通,和平凡人无异,就是不太爱说话,接着,她又补充道,而且我相信你没有太强的自尊心,我这样说,你不会生气。的确,他微微一笑,还认真地思考了会儿才回应,这回应的依据是他好不容易才发现的:自尊心太强的人就不正常了?她眨巴眨巴眼睛,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我只是在夸你脾气好啊,说完去敲他的头。初秋时节,夏日的热气尚未褪去,周围环境里充塞的滞重、生活的突然改变——比如她的到来,其实使他感到有些茫然,好像忘了该去哪里,该做什么,然而这种茫然转瞬即逝,痕迹也不留。接着,恍然间,他又开始有所展望,而且认为这种展望是会随着周遭的迹象变化而一一落实的。的确如此,等到他们的关系真正达到某种程度时,秋天也披上了更深的色彩。她头一次带他去她公寓的那天,两个人都有些心照不宣,清楚明白这必然的进程。这是果实成熟的季节。她站在他身旁,抬起头望向四楼她的住所,阳台上一件白色连衣裙飘飘荡荡,像是在召唤什么,随后,她又去看那几棵银杏,天空在头顶铺展开来,广阔无垠,仿佛还带着下沉的势头。她说,秋天快结束了。

她的身体比想象中更白皙些,每个部位都不逊色于精致的脸孔,在下凹处,他深陷其中,在凸起之地,他也顺从地攀援而上,到达顶峰后被一股潮涌所推动,他纵情地呐喊——这呐喊没有冲出喉咙,而是浩浩荡荡地往前奔腾,又迅速折返回来,仿佛阳光穿过大气层被削弱,渐渐消失在身体深处——最终跌向没有名称的境地。黑暗中,他望向窗外,看到一朵巨大的云缓缓经过,风无力改变其形状,只能推动它,甚至令人产生这样的错觉:是它自身在运动,它的运动产生了风。此时此刻,天空灰暗,大地无声,两个胸膛此起彼伏,节奏渐渐趋向均匀。突然间,他触到她的手,简直像冰块一样寒冷,他吓了一跳,紧紧握着,直到汗水渗透过去,暖和起来。她说,我这双手,从小就这样。

他不知道现在是三年后,五年后,还是七年后,现在,他仍然忘不了当时第二天醒来的情景。一夜无梦,天亮得很晚,七点钟光景,仍旧只有微微的白茫茫的光亮。他摸索的手只探到凌乱的床单,身边无人。起来时,才看到她坐在阳台上,光着身子,两条修长的腿摇来晃去,正望着远处出神。七点钟的城市能提供给她什么呢?他看不到她眼里的景象,只能猜测有尚未熄灭的灯火,川流不息的车道,汽笛鸣响的港口,面向这里的广告牌:上面的男人身着西装,露出皓齿,不是牙膏广告,而是劝你投注保险。他呆呆看她,那身体曲线如此流畅,轮廓如此分明,几个小时前还抚摸过,却不知何时变得陌生了。甚至那张脸,侧脸,杏眼,俏鼻,红唇,只能赋予初次见面联想到的形容词,感受不到其实质——需要长时间触摸才能彻底了解,甚至化为己有的实质。

他回过神来,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寺院的檀香传到这里,诱导他,或许还带有降服意味,但是他屏住呼吸,凝住心神。他起身,踏过草丛、沙子、石板,来到放生池边。风带起的涟漪逼向他双脚,他仿佛听到水中有人说话,一个声音亲切温和,在喃喃自语着什么。定了定神,他脱下衣服和鞋子,进入水里,动作轻盈,连水波也不激起,只有在假山的另一边,才有水波往石壁围栏上拍打,发出轻轻几声嗒,嗒,嗒。他想,他可以去死了,活着的意义不复存在。于是放松身体,等待下沉。但是过了很久,整个人仍然轻飘飘的,头颅伸出水面,暴露在空气中,简直有些尴尬。

一瞬间,又有回忆翻涌上来,这个回忆在脑海里循环出现,不给他思考和做出反应的机会,直到他大喊一声才从这种束缚中解脱。他想起,她从他生命中消失了,他们没有一起走到秋天的尽头,她说,秋天快结束了,但是结束的并非秋天。在那栋破旧大楼里,他们爆发争吵,她歇斯底里,而他不知所措地恼怒,举起拳头捶向空气,落下时又软弱无力。她说,你不正常,杏眼圆睁,柳眉倒竖,露出的牙齿与背后远处的广告牌上的男人遥相呼应,男人说,快来投保吧。她说,你不正常,你不正常。两个影像重叠,让他目眩。最终,一记响亮的耳光制造出他渴望的宁静,他的右手颤颤巍巍,立在半空像失去目标,尽管目标已然接触,还在掌中留下发红的痕迹。他也痛。这宁静并没有持久,她大吼一声,这是他所能听到的最后的声音。那一瞬间,他想起前些日子,她坐在阳台上的模样,也许那时候,他就已经失去她了。冰冷的手掌贴上他的后背,一股力道涌上,这是他未曾承受过的,这是他最后所能承受的。他从未想过,自己在此时会像一张轻飘飘的纸片,他本以为,会是像一个沉重的麻袋。四楼,四楼,从四楼坠下,需要多少时间?等到知道答案时,答案没有意义了。

多年后的今天,他漂浮在池水中,好像一条小船,又好像一片叶子。黄昏已经到来,橙色的阳光懒洋洋洒落,却不温暖。他换成仰躺着的姿势,彻底醒悟,尽管这种醒悟出现过好多次,每次到最后都会被茫然所替代——他如今就是过着这样反反复复的生活。他明白了,不复存在的事物不会有再度证明自己存在的机会,即死亡的机会。他又开始算起时间,第几年了,第几个秋天了,她还在监狱里吗,她还活着吗,她对这一切,到底怎么想?

趴在假山上的其中一只乌龟,伸出四肢与头颅,爬了几下,啪嗒一声,落进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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