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年了,我发现自己还是不能忘记那个男孩,倘若要我详细述说,一切又变得非常困难。我只记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遇见的场景,天空灰蒙,没有下雨,马路中间一辆红色大卡车,卡车上满满的黄沙,前轮车底一滩鲜红,他就是那样静静得躺着。
五官扭曲不是一种夸张比喻,而是实实在在的形容。那是眼睛还是嘴巴?鼻子还是耳朵?脑袋是和身体曡在一起的,车轮上粘着的肉块像是遗失的半张面皮,灰暗的天空下血泊慢慢得向外流淌,格外鲜红,红过我胸前的红领巾,刺痛过去到现在的每一个恐惧的时刻。
藏在心底11年的记忆,但话到嘴边就消失,每一个字明明都在嘴里跳动而过,然,四周围还是静默无声,空气中轻轻震荡的回响是我重重的呼吸,回忆时候的每一刻都延续着那一天的真实和残忍。文字成了最安全的方式,我终于可以迈开步伐逃离现场,听见那一刻自己喊不出的求救。
前几天做了一个梦,带着梦里的情绪醒来,又是止不住的痛哭。他又找我说话了,那张永远停留在2008年好像稚嫩的小脸,天真得笑着,忽而露出凶狠的眼神。惊醒后捂着胸口,仿佛不能呼吸,心里好似闯进来无数只兽怪,肆意冲撞,过去和现在拆分组合,梦境和现实模糊不清,痛苦的蒙太奇。
288,115,2......288,115,2......288,115,2......
我就这样躺在床上,耳边回荡着他的嘶吼,几个数字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得出现,梦里的一切开始恢复。
巨型卡车首尾相接,在公路上高速冲向民宅,亲密相拥,成各式废铁,破碎的建筑,几个破碎的人,所有的碎片排成一条笔直。像是针和线,孔里的微尘放大,一个被假设的生命体,规定需要细线先行离开,否则就断裂,线就会血肉模糊,线是所有破碎的尸体。
远处的火车飞速穿出隧道,所到之处楼房瓦解,四周围扬起的尘土,阳光下,如黄泉大风顷刻起,莫名出现血液飞溅,天空中飞起无数个圆润的泡泡,鲜红鲜红。
活着的人都纷纷举起手机,拍下照片笑着分享,卡车上的生化装载物藏匿在烟尘中欢快的舞蹈,爆炸如烟花般的火花反应,噬菌体病毒四处喷溅,细胞都破裂了,人们还笑。
我如木鸡呆立,各种化学名词在脑海里面制造出新的风景,导出各种死亡的公式。拓扑异构酶、限制性核酸内切酶......我怎么能肉眼看到染色质被解旋为线性DNA,氢键一个接一个得断裂?太阳没有了,尘埃化作阴云,笼罩在城市上空,不明白眼前的大玩笑。
转身跑回家,电视里已经开始大肆报道288,怎么没有任何字眼提起这一批又一批的生化药品?还有一辆辆相拥的重型卡车?许许多多伟大的人都在忙着处理这场巨型灾祸,恐惧和悲痛在新闻里化作众志成城、美好如初。地面突然变成了传送带,活人和各种玻璃器皿在上面滚动,288在新闻上滚动,血肉模糊都是猩红,在卡车还有车轮下静置成腐肉,没有悲歌,都是英雄,还好玻璃都是完好如初。
画面流转,115,我是谁,在哪里?四周围都是水,水面上是曾经的松柏树,松柏上有鸟窝,鸟窝附近有高楼,楼上是一个女人和两个婴儿。
“喂!救救我!”
向她越靠越近,水面也越来越高,她激动得把孩子们像砖块一样一个接一个曡在一起,再猛得踩在脚底下,骨头碎裂的声音和她的手一起伸过来,我好像听见自己的脑浆迸裂还沸腾?天旋地转地恶心想吐。
氢氟酸,化骨水,无色无味......谁在和我对话?我在哪里?115啊?
爸妈又吵了一架,爸甩门出去,“灾难发生的时候,应该先救谁?”“当然先扔掉婴儿啦!”妈抱着我呼呼大睡,我在她怀里猜测她呼吸时的表情。外婆在楼下快要晕去,是吓的还是气的来不及猜测,我把她扶到空房间,她也睡着了。那个婴儿是谁?
闺蜜在床尾,我努力腾出位置,身体一动就会分解。
氢氟酸,化骨水,无色无味......
醒来是凌晨2点半,前前后后又做了许多的梦,记得自己已经醒来,看着四周围,宿舍又成了古宅,餐具变成烧杯量筒。陌生的人不断进来,眼神凶狠,不敢直视,没有人开口说话,我环顾四周围的一切,时间沉了又沉,恍如虚设,继续睡觉,然后做梦,醒来后回味,现在又醒。
288是死亡的人数,115是某种遗忘的密语,2是死亡的双胞胎,奇奇怪怪的。
我敲出这一串长文,过去的一幕就跟着出现,拥挤的公交车,车票员刺耳得叫喊,伴随着孩子们的叽叽喳喳。车外天空阴沉,空气潮湿,车尾是红领巾围住的爆裂的血管,血液粘稠,又四处喷张,好多个弧线啊,闭上眼世界都是红红的一片。
11年了,过去发生的一切还能够清晰得回忆起来,而潜意识还时不时得在梦境回顾。
我比较能接受书上世界的伤口和惨痛,这轻而易举,毕竟二手的情绪来得快消散的也快,亲身的经历,却要花大把的时间才不用苦刑般夜夜与那场景相遇,所有的记忆在光阴流转中变得模糊,可以和平共处,但还是难以风轻云淡。
小学六年级,清明节前夕,一场车祸,碾碎的男孩,血泊中的红领巾。
愿,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