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因人类蛮横无理不崇拜诸神,宙斯一怒之下,将人劈成两半,从此,那些挨劈的人都非常想念失落的自己,开始寻找另一半。”
阅读就停在这里,阿兰把书扣在收银台上,摸到保温杯,一仰头,咕咚咕咚喝下两大口。不锈钢质地的大保温杯,装着她上班之前调好的酒。
阿兰喝完这些酒的状态,是比微醺深一点,还不到醉酒的地步。让孤身一人在这家24小时便利店当夜班的阿兰,觉得身体不那么冷,内心不至于太空旷。
有一个男人走进店里,像一条流浪的鱼,逡游在日光灯聚成的水中。货架上的商品因为明码标价,显得生硬而无趣,所以,再怎么五颜六色,也像是沉在水底正散发清冷光泽的古物。
那个男人的购物篮里随便躺着一些食物,几袋饼干和几盒牛奶,走到收银台结账的时候,他指着那个保温杯问阿兰:“酒么?”
在扫描器轻而尖锐的几个“滴”声里,阿兰迅速地看了那个男人一眼。然后从唇间吐露一个短暂而舒缓的“嘘”。就好像这个空旷冰凉的便利店除了他们两个之外,还有别人似的,那个男人几乎都要四处打量一下了。
男人提着东西走到门口,空气被塑料袋发出的窸窣响声搅动出一层层透明的涟漪。阿兰看不见,但抬头瞅一眼清冷的灯光,分明觉出了一种微微的晃动。她“喂”了一声,像是又往这涟漪里扔了一块石头。晃动变强,撞上四面的墙壁之后又反过来涌向自己。
阿兰叫住那个男人:“你怎么知道,这里装的是酒。或许,是红糖水呢!”
“直觉。”那个男人笑了一下,极其短促,给人一种感觉,感觉那并不是真的笑而是嘴角简单的一种抽动。
“为什么会问?觉得保温杯装酒很奇怪?”
“不。我是觉得很聪明。”
阿兰拉过高脚凳,坐了下来。她拿过保温杯,嘴唇轻轻碰触杯沿,把酒抿进嘴里一点。看上去,的确不像是喝红糖水的样子。
男人嘴角又“抽动”了一下,转身离开之前,阿兰说一声:“欢迎下次光临。”他没有出声,没有停下脚步,只右手打了一个“OK”的手势。
第二天,刚刚过了11点,那个男人再次光临了阿兰的便利店。这次出现,他背着一把吉他,走到阿兰跟前对她说:“果真还是你当班。”
“没错,这家店的夜班,365天都是我当值。”
“可惜。我遇见你晚了。”
男人的话一出口,就被深夜店里冷寂的日光灯照着,生出了粼粼的光影,星星点点落在阿兰身上,像是幻化出了牙齿,一寸一寸啃咬着她的肌肤,痒痒地,最深处还带着一点疼痛。
整个店里的空气也开始收缩,像心脏一样,渐渐把他们俩挤到了一起。这个春天的夜晚,有风从敞开的门吹进来,吹皱了这个店里的冷气森森。一丝湿润带着一层薄薄的暖,随风铺展着,像是有什么要在这空气里长出来似的。
男人就在这一股暖钝湿濡的春风里,弹起吉他,唱起歌,那歌声如微温的糖浆徐徐灌入阿兰的耳朵里。
今天的风吹向你下了雨
我说所有的酒都不如你
我在鼓楼的夜色中
为你唱花香自来
在别处沉默相遇和期待
飞机飞过车水马龙的城市
千里之外不离开
把所有的春天都揉进了
一个清晨
把所有停不下的言语
变成秘密
关上了门
莫名的情愫啊
请问谁来将它带走呢
只好把岁月化成歌
留在山河
02.
“暮雨丝丝吹湿,倦柳愁荷风急。瘦骨不禁秋,总成愁。”
阿兰坐在便利店门口的塑料椅子里,趁着商店招牌投下来的几缕光亮,看着男人送给她的一张明信片。很普通的一张风景图,异国的阳光洒在被尘露浸湿的石板路上,有孤单人影从街口走过。低头的神情和此时坐在身边唱歌的这个男人,有几分相似。
而明信片后面写着的词,是阿兰十分喜欢的一首。她在男人未完的吉他声里,轻轻将剩下的半阙背出来。
“别有心情怎说。未是诉愁时节。谯鼓已三更,梦须成。”
一首歌,几句词,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却有一种流年暗中偷换的感觉。好像有四季在阿兰的身体里更迭,她像一只巨大的容器,凭空装进去许多东西。她被这些东西坠着,坐在椅子里,看男人放下吉他,起身,又在自己跟前蹲下。
阿兰身体往前倾,把头靠在男人的肩膀上,而男人就任凭她靠着,一动也不动,仿佛此时搁在他肩上的,是一个易碎的玻璃器皿。
“现在的确不是倾诉愁肠的好时节。春天才来,还是把悲愁都关在身体里比较好。何况有一些愁绪,就像一颗长在嘴里的牙齿,嚼不碎,也咽不下,只能永远盘踞在那里硌着你。”
“正因为这种不能言说,那些忧愁才有一种萧瑟的美。”
阿兰直起身子,盯着男人的眼睛。近处的灯光、树影开始变得模糊,开始陷入温吞的寂静,周围的一切正极速地像黑暗处坠去。
“你是谁?”
“我是郑羽银。”男人笑着,把一只手伸到阿兰面前,“正式认识一下吧!”
阿兰没有动,依旧盯着男人的眼睛。她觉得这双眼睛像是带着不愿人知的瘀伤,他整个人散发出来的一种飘零感,就源自这双迷人的,渗透着忧愁的眼睛。
“你是真实的,还是一场梦?是我用日复一日的醉酒喂养出来的一个幻觉吗?”
那个叫郑羽银的男人没说话,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形容的表情,再没有另外一种表情能比这种表情更适合绵长、跌宕、无死无生的孤独了。
连他凑上来落在阿兰唇上的那枚亲吻,都像是刚从孤独里打捞出来的,带着晚风一样的清凉,湿漉漉地贴在那儿,让带着几分酒意的阿兰,更添了些恍惚。
“现在呢?还觉得我是幻觉么?”
阿兰看着郑羽银,她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两个小小的自己,他的眼波随着笑意一晃,她便被摇荡着,变成了几点零碎的光影,那些光影从他的眼睛里游出来,飘浮在空气中,虫豸一样要从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的每一个毛孔里钻进去,钻到他的血液里,要寄宿在他的身体里。
她微微有一些怕,就像是看着自己把一只烟火芯子点着了,却不知道下一步它会燃烧成什么样子。
她在这一点怕的驱使下,整个人往后缩了缩。郑羽银没等这退缩完成,一只手就伸到了她脑后,稍稍一用力,阿兰的脸就俯下来。这一吻,很长。好像几个春秋都从她身体里密密匝匝地穿过去了。
“我是真的醉了。”阿兰这么想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03.
阿兰的父亲出车祸住院了,这几天她都在医院陪护。跟店长请假之前,她先拨通的是郑羽银的电话,可是一连几遍打过去,结果都是无人接听。
现在,她拎着打包好的几个小菜走在路上。柳絮漫天,被风吹着,热烘烘地直往脸上贴。阿兰想起病床上的父亲,一边有节奏地拍着那条打着石膏的腿,一边说出院之后要去荣山上的寺里拜拜菩萨。
“去拜一拜,说不定倒霉的事情就能到此打住了。坏运气不能总可着一处来吧。该到头了。”
阿兰高三那年和父亲一起去过一趟荣山寺,她记得正殿里的那些菩萨大多面目狰狞,所以她无法理解那些跪在蒲团上的人,是怎么做出那么一副虔诚的样子来的。
现在,她想起那些狰狞的菩萨,突然想通那不过是人类内心最深的恐惧,人们把自己的恐惧塑造出来再加以供奉,就成了菩萨。而被长期供奉的恐惧也因此被豢养得更加强大而具体,它悬在头顶,时刻准备着给予你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