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世,她笑着坐在古树上招呼他,盛夏的阳光把枝叶灼烤得近乎透明,她逆着光,他站在她投下的阴影里,栀子花被暑气蒸出浓烈的香,他仰头望着她眉眼弯弯地回应一句“小心啊”,声音比山涧溪流更温柔绵长。她只想成为被他佩在胸襟的那枝花。
第二世,他流连画舫终于找回那个让他挂肚牵肠的姑娘,她不在花魁列,不在歌台上,不在舞殿中,她带着自右眉刺入鬓角的伤疤,斜倚朱栏把玩着手中的暗器,神色如同恬静的女童笑着对他说“好久不见”。他早已安排好一切,只差她。“我们走吧”实现年少时一起浪迹天涯的愿望。可是他忘记了敌对的立场,猜错了她的心。
第三世,她辗转香火不绝的盘阳寺,只为后山轻轻蕨菜间遁入空门的骑鲸客。念珠在指尖捻去漫长轮回的艰涩,他在阴雨的午后同她在人迹寥寥的空庭谈论起“花叶、菩提、尘土”的禅意,热茶的水汽把他的面容氤氲成记忆中的模样,却无法挽回冷却后的疏离。他只与她谈论人世完缺,不谈情爱。他不记得她。
后一世,禅师说:“你的心上人每一世都在受苦。苦难生于执念,执念起于你心。”这般轮回,生生世世,相遇又分别,她执著于找到他,她只记住重逢的甜,以此强迫自己忽略所有分离的痛。生生世世再生生,她怀着刻意的心流连世间,翻山越岭只为闯进他的生活。她想要把握他的温度。年少的盛夏,浓烈的花香,盛满爱慕的眉眼和一句厚重的关心,就这样牵绊了她几世变迁。她以为自己的爱有多么贵重,没想到却让他的每一生都步履沉重。他甘心背负起她沉重的人生,违逆命运纵然艰辛,如果是为了和她走的更远,他觉得都值得。
可她是他不可翻越的劫难。
“了却执念吧,痴儿。”禅师手中的桃枝沾着初春的寒露点上她的眉心。她闭上眼,在黑暗中看见他清晰的面容,如同山洞尽头的光点,又像风雪寂夜中的灯火,怎么会让人不想靠近呢?想傍身坐下,喝一壶可以温暖胸腔的热茶,相谈甚欢,又在倦意中靠上他的肩膀。在黑暗中,她看到他,细长而温柔的眼,盛满着笑意的唇,轻轻叫她的名字,手执艳艳的桃枝,意气风发地走向她。
最后一世,他跪立床旁,母亲握住他的手将她托付给他,从此他与她形影不离。穿行于冷漠人潮和浮华乱世的洪流。他在静谧的深夜用温暖干燥的手掌抚摸她,在万籁俱寂的时刻,她借着幽微的火光望着他睡梦中柔和的轮廓。
她随他漂泊,在异乡的土地上茫然无措地张望,他们只有彼此。可是,她知道,他迟早会安定下来。当她听到他的心跳出现短暂失控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一切。
年少的时候,梦想着一同浪迹天涯,最终会寻得一处远离尘世的桃林安家,有清溪古树,有年年归来的燕子。如果没有无知的争吵和逞强的诀别,也就不会有之后那么多的生离死别,那么今天陪在他身边的面若桃花的姑娘会不会是她?
他把她赠予心上人,挽住心上人乌黑柔软的长发。一支被镌成桃枝的玉簪子,隐没在心上人青黑的云发间。
是了,她安下心来,发丝缠绕住她,带着清香和潮湿,她仿佛要滑入梦境的湖底,在云水桃林深处安家,莺枕海棠膝,人面映桃花,张琴邀鱼,月下对饮,如此终老,多好。此刻她觉得,没有什么比作为一支簪子别在他心上人的发间更幸福了。她以一支簪子的形态与他走完一生。平安喜乐,清淡无忧地走完一生。
回到年少的盛夏,她坐在茂盛的枝干上笑着望向他,他站在她投下的阴影里笑着喊她一声“桃枝”然后张开双臂。小姑娘愣了片刻,身体比思想更快做出反应,“嗯”她俯身一跃,扑进他的怀中。
来拥抱我吧,这一生,完完整整,只此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