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宿白沙驿》

水宿仍馀照，人烟复此亭。
驿边沙旧白，湖外草新青。
万象皆春气，孤槎自客星。
随波无限月，的的近南溟。

白马独家译诗：仍然是在落日的余辉中，准备着今晚在小舟上休息；做晚饭的炊烟袅袅地从这座驿亭旁升起。亭边的白沙依旧，湖岸上草色新碧。万物复苏，处处透露着春天的气息；而我就像乘坐着一截浮槎，从银河边的客星那里独自归来。风吹船动时一圈圈的涟漪荡起，在月色下波光粼粼，就象无数个月影嵌在水波里，如同到了南海那里。

这首诗是杜甫前往湖南寻投亲友的路上写的。诗题原来是《宿白沙驿（初过湖南五里）》，意思是晚上就在洞庭湖往南五里处白沙驿边的舟中休息。水宿，指在水上过夜休息。老杜晚年在江陵，公安，岳阳，湘江，湘潭一带飘零生活，以舟为家。馀照，指落日的余晖，馀同余。人烟，人们做饭生火冒起的炊烟。亭，指驿亭，古时候驿站里一般设有可供旅客休息的馆舍。

槎本意是可以浮于水中载人的一段大木头，在这里指木筏木船。古时候有个传说，每年的农历八月会有漂流的木筏在天河和大海之间出没，古人就把这个木筏叫浮槎。有个词语叫“仙人乘槎”，寓意丰厚。老杜在这里用上这个通往于人间和天上的浮槎的传说 ，让这首诗陡生仙气。我们一提起谁谁谁的知识渊博，聪明有智慧，就说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晓经史，其中的这个天文包括了气象，星相，历法，而观星相就是其中的一门学问。天上新出的星星和流星常常被观天象的人称为客星。老杜在这首诗里描绘春天夜宿水上，见到天上的疏星明明灭灭立即联想到那美丽的神话传说，进而把自己的小船想象成浮槎，从天河边的牵牛星那里访仙回来，从而使这首诗的浪漫情怀陡然升起。南溟，与北溟相对，一是指天池，二指南方的大海；语出《庄子集释.逍遥游》。

二

虽然老杜仍然在用自己平铺直叙的手法状景，但由于老杜这时候的诗心漾漾，已超然物外，故《宿白沙驿》一诗显得冲淡飘逸，逍遥自得，丝毫不逊于李太白的同类题材作品，比如《夜宿山寺》中的“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等等。太白擅长于一气呵成鬼斧神工般的摹景，自然清新间不留雕饰之痕迹，从而达到浪漫飘逸的效果，而老杜这首诗的同样有这个效果，但手法不同。我们在这里比较李杜二人诗风的形成，可以称之为殊途同归了。

诗圣老杜已经老了，在小舟上欣逢春天来临，坐在舷窗一边嗟呀着“人老逢春能几回”（《绝句漫兴九首》），一边把目光投到窗外。他望望水波尖上如碎银一样晃动的月影，倒觉得自己如访仙归来一样，轻飘飘地就到了南海的海面上。本来浮槎只在农历八月里有，而老杜感觉这个春天的月夜里自己的小舟就是那浮槎，为何呢？此因老杜惜时的心切，一寸光阴一寸金。从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到年老后仍壮心不已，老杜对国家时局的安危念念不忘，然而人生百年，自己还有多少时光可待呵。

读诗之余，白马由衷地感叹老杜的高尚品格。，《宿白沙驿》应该算是老杜的遣心之作了。人言老杜诗风多变，或沉郁，或秾丽，或雄浑，或质朴，或清新。这首《宿白沙驿》则读来清新飘逸，白马特别喜欢尾联“随波无限月，的的到南溟。”如梦如幻，往来天上人间，老杜很少有这种惬意感。在此附白马口占《宿白沙驿》读后感小诗一首，以飨诸位诗友。

《叹读杜子美宿白沙驿》
百年事无成，性僻知音少。
春月梦南溟，烈心托鹏鸟。

三

《晓发公安》

杜甫

北城击柝复欲罢，东方明星亦不迟。
邻鸡野哭如昨日，物色生态能几时。
舟楫眇然自此去，江湖远适无前期。
出门转眄已陈迹，药饵扶吾随所之。

击柝打更，旧社会里没有钟表，人们就用一更二更三更等以次类推，把夜晚到早上的时间分成更次，每更大约两小时，打更人敲的木梆子就叫柝。明星就是启明星；金星在拂晓时出现东方的时候，就叫启明星；今天在黄昏时出现在西方的时候叫做长庚星，比如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里有句“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野哭指因为过度的伤痛，悲哀而大声嚎叫的那一种哭泣声，比如在葬礼上人们的大哭；孔子认为人的这种行为不合乎礼节，过于悲哀，不合乎他推崇的那套“中庸之道”。物色是指事物和人；生态指世间人和物的生命和生活。

接下来我们看一下转句和结句的几个词语。眇然就是因为遥远而显得茫茫，茫然，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舟楫指船和船桨，一般代指舟船。远适即远去的意思。无前期，没有什么期限。转眄是一转眼间的意思；眄本意是斜着眼睛看东西。陈迹就是成为过去的事物。药饵扶吾就是由药物将养着我的身子。

白马独家译诗：城北楼上打更的声音就要停息了，而东方的启明星也在 拂晓的天空闪烁着。邻家公鸡的报晓声，乡民们生离死别的嚎啕声，此起彼伏，一如往昔。尘世间的人和物，一生还剩下有多少时光啊。我的船就这样从此茫然远去，而我江湖的路呵，仍然遥遥无期。出门儿转眼间一切都成为过去，再见了。药物将养着我的身躯，随船飘零。走吧走吧，走哪算哪。

四

读着老杜的《晓发公安》，特别是一个人读的时候，很能让人心酸啊。这些年一个人飘零在外打工，一个人在车站上下车的时候，一个人独自在湖边踽踽而行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床上思念家中的父老妻儿的时候，感叹我们的打工生活何时才能结束，刚好可以用这首诗中的那句“出门转眄已陈迹，江湖远适无前期”。当时老杜的处境就是天大地大以舟为家了，而在公安的这几个月里，老杜是在迷茫与失落，回首与徘徊之中度过的。就连在这首诗中的场景——将要登船告别公安县时的心境也是如此悲哀无助。人生暮年如此，几乎让人心酸落泪。

再见了洛阳长安，再见了成都草堂，再见了夔州，再见了江陵，老杜又将要向公安说再见。这种基调让我想起了一首歌《南斯拉夫》，它的曲调是激越高昂的再见，而老杜的《晓发公安》显得特别的悲凉，悽楚。我们可以想象老杜登船回首曾经的栖息地时闷闷无声，望水天茫茫时又孓然飘零亦无长叹，性僻之人，莫外乎杜工部。

以上说的是这首诗的意境。我们来看一下《晓发公安》的写作手法，学习一下老杜这篇七律。

五

要想学习近体诗词，除了要学习律诗的平仄规律和韵律，我们还要需要学习起题，谋篇，布局，炼字句。就拿老杜的这两首诗来说，《宿白沙驿》，《晓发公安》，诗的题目都很简明，让人一看就知道诗的内容写的是什么。这诗的题目一旦定好，你就要紧扣题目来写，老杜的这两首诗就是这个例子。限于篇副，我们单讲《晓发公安》。

北城击柝方欲罢，东方明星亦不迟。邻鸡野哭如昨日，物色生态能几时。这是诗的首联和颌联，描绘的场景是天刚朦朦亮时的景状，它紧扣诗题中的“晓”字。为什么有这样的景状呢？这是社会的动荡造成的，给人民造成了极大的灾难与痛苦，完全失去了大唐开元年间繁盛时期里那种怡然，淳朴，优游浪漫的民风。而老杜的这种漫游绝不是悠悠自得，是被逼无奈。上面的诗句写的是老杜在出发前起床收拾东西的所见所闻。物色生态能几时，是对前面三句的感慨之言，叹息韵华远逝，时光不复。罢，迟二字尽是时间过去的字眼。

杜甫的律诗写法里，有用词语衔接起句的，比如首联“北城击析复欲罢，东方明星亦不迟”里面，“不迟”接“欲罢”，“几时”接“如昨”。有用涵意接起句的，比如“邻鸡”接“击柝”，指报时；“物色”对接“明星”，指向以前所见过的事物和眼前的事物。这种写法，工于对仗，意象铺陈紧密，通常了了数语即能赋景抒怀。又比如《登高》里的首联“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飞”，即是如此。

舟辑眇然自此去，江湖远适无前期。
出门转眄已陈迹，药饵扶吾随所之。
颈联和尾联写出了老杜茫然不知所措的生活困境，但又顺其自然， 哀而不伤。这四句气势悲凉，如顺流湍下，一气呵出；告别过往，虽迷茫亦决然，无留恋之意。这几句白马非常喜欢，大概在外打工久了，流浪的时间长了，所以说能够领会它的意境。

诗人写出的诗的意境，我们一定要经历过它里面所描述的场景才能真正领会；依靠解释只能凭空想象，那是很懵懂的。好啦本期就讲到这。喜欢白马诗评的朋友可以关注我。版权保留，请勿抄袭洗组。欢迎诗友指拙，提出宝贵意见。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