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笠之下

序言

本文收在《柏林墙:文字与现实之间》(一)墙的这边,是文字之内,现实之外

像我这样遮面行走江湖的郎中,尤其是女郎中,是经常被误认成刺客的。也不知道那些传谣的人头骨里有没有神经中枢,信谣的人耳蜗里有没有听觉感受器,刺客怎么可能白日里提着箱子满街走啊?

总是见不得我。一见“那个蒙着面纱的女人来了”便溜之大吉。我想我闺中密友的生活应刚好相反。

自小因体弱多病又是个女孩被生身父母抛弃,是隐居山中的老“药神”收留了我。他发现我在医药方面有绝佳的天赋,带我出去采药、认药,还教我背本草和黄经。

在飞檐走壁的功夫底子下,我学了一点武功,与武馆主人家女儿相交甚好。

后来老“药神”去世了,我也没有出山,只是曾买过些茶树苗,从不给人治病,也没想过要找个天选之子接替药神。至于人间疾苦,我乐得袖手旁观——终究还是这一身清静更重要的。

“救人啊!救人啊!我家小姐摔了一跤怎么也起不来了!道上的医师巷里的神人都来看一看吧!”

闻此,我不禁掩面冷笑,拎着药箱从偌大一朱门前路过。压低纱笠的帽檐,绕到一群大呼小叫的黎民百姓身后。


“这花挺好闻的。”三天后我走到巷子的阴影处,伸手从墙头攀了一枝蜡梅。

“下次可多采些带回家泡茶,若无暇来时本小姐便折了送去。”听见曾经女伴的声音冒了出来。正吓了一跳,想整整衣衫推开朱门,却见一医士拽步出门,口中说着“不必”“有劳”,手里提着牛皮纸袋,风衣在飘。

那人虽打扮得老成,看他面容白净,髭须也不多,料是个少年人。

那医师匆匆离去,我也是。


在巷口,要拐弯上山了。

我看着那医师在山前顿了一顿,拽回步径往皇城去了。

走到歧路,见那早已长满青苔的石墙上贴着一张皇榜,说是摄政王病危,要请有识之士入宫急救。

想来那人必是服侍朝廷的。

也颇庸俗了。我想着,冷笑两声,走上山路。世人只为荣华富贵如此屈尊,空有一身妙手回春的本领……罢了,与我又何干呢?

身后是嗖的一声,犹豫间,刚踏出脚,一支箭便飞穿纱笠刺在黄纸上。我回转身,却看不见人影,风声鹤唳之下真有点草木皆兵的味道。我看着纸落下来,耸耸肩笑了。

是谁这么有趣还跟我玩恶作剧?有缘再见便认识一下。

捡起黄纸,折了个纸飞机,朝箭射来的方向扔去。悠悠向山崖上的小屋走去。

茶寮里传来淡淡的茶香,隐隐有云雾缭绕着远山娥黛。拨弄着手里五弦的琴,吟唱着宫商角徵羽,纱笠摘了躺在脚边,佩剑解了扒在花下。

突然有人敲门,我没有应。柴扉离这院子着实远,远到我不愿出去;可又着实近,近到那人的脚步声随枯朽门栓断裂的声音传来。

我是背对着他的,我心想。我可以戴好纱笠再转身见人。只是纱已破了还未补好,怕是有些寒碜。

听出那人坐在前庭池畔,我有些疑惑。不过此时池中莲花已经开了,红者如抹胭脂,白者如病西子,莲叶堆砌出一方清凉,叶下有各色鲤鱼。他或许是在观景吧。

于是悠然一曲终,悠然提起纱笠,悠然抚平白衣下摆的皱褶,悠然推门走近。

那人却并不回头。

树林里夏蝉在叽叽歪歪,我这点脚步声他怕也听不到。

我站了一会儿,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人,隐士装扮掩盖不去贵族人家子女的气质。

脚着实有些累,便干咳了两声。

“叨扰了。”少年回头躬身行礼,“上山采药崴了脚,烦借宅院一歇,日暮时便下山去。”

我计算着我这屋子到崖壁和峡谷的路程,默许了。

“是这里吗……哥哥没骗我吧……”稚嫩的女童声音传来,带了点哭腔。

我疑心她的到来和上次的少年有关,忙整整衣衫从后门绕出去假装偶遇。山间树木尽已燃烧如火海,看着后园一株孤单的红枫,红叶招摇,像被奔腾的血液点燃。一时间悲怆起来。

不再看了。掩起面纱,藏好佩剑,我提着襦裙一步一顿走到前门。

“小姑娘此番前来所为何事?我是这宅院的主人。先进去,我们慢慢聊。”说着推开没了门栓的柴门,请她进去,“姑娘若以后还想来,不必等我,亦不必敲门,自推门进来便是。”

女孩看了看我,似乎在好奇面前的大姐姐是否值得信任,最终低下头去抹了抹眼泪,踩着一地枯枝黄叶——那少年来时是夏,这女孩来时是秋,短短三月间,青苔覆了黄叶,不知这山下人世又是什么轮回呢。

“说吧,什么事。”自以为猜的很准,那少年医士定是慕功名利禄而去反被诛杀了,朝廷翻云覆雨,人间也如是。

“家兄采药给摄政王医眼疾,因摄政王恐他医术高明会危害自己心腹在太医院的地位,故意不配合治疗,反诬家兄庸医误人,要害他性命。今番怕是……”

姑娘说时,局促不安地绞着双手,不时扯扯衣摆,目光并不正视着我。

淡淡一笑,倒了一杯茶,浅浅地抿了一口,点头示意姑娘继续说。

她却并不说话,抬头观察着我的反应,一双清澈的眸子写着怀疑。

伸手倒了杯茶给她。“若我斗胆猜测无误,您长兄是仲夏里上山采药崴了脚,误打误撞到我这里的。自己惹了麻烦,怎么便又来找我?”又呷了一口茶水,“山下的事情,尤其宫廷里,我是不愿管的。请回吧。”

以前这种事情都不愿意多啰嗦,但在他们这里,我想说清我的立场。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怕被他们误会。


我观察着她的反应,她也反看着我。我们就这样僵持了好几寸光阴。

她低下头叹了口气:“若真是我……不能为哥哥求得平安,愿留在姐姐这里做个小卒。”

我微笑着打量面前这姑娘。

她要比我见到的少年更会说话些。

“今日天晚,想你也不能回去,不如在我这屋里留宿一晚,明早我且送你回去。”

“姐姐真的不肯帮我吗?”

听到这话,我刚吞下去的茶叶连着茶水一起喷了出来。黑檀木桌面突然折射了七色光出来。

对面也微微笑着看着我。

“好了。你别装了。”

“你怎么看出来的?”眼前人把簪子扯下来,用发带随手绾了个发髻,脱下外面一层袄裙,“热死我了。我以为我装的很好呢。”

“虽然未曾深交,小女子这点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我微微一笑,“试问这位公子究竟是遇到何等不测,竟来找同行求救。”

“能看出姑娘是药神后裔,也算小生福分。”少年面上不动,可我能感受到他眼里的笑意。好深沉的人啊,我想。不言喜不语悲。

“不过这位哥哥,”我打趣道,同时没改成见,“若是为官场琐事而来,请回。”

“我既已来,当然不是为这些劳烦妹妹。”他同以玩笑相驳。

就这样认了个哥哥,不尴不尬。

不过还好也是个有趣的灵魂呢,现在我倒乐意听听他的故事。

向来潜伏在深山老林,偶尔下山也没被发觉过的药神后裔,终于要出人头地了吗?

“听说摄政王被我闺蜜刺杀了。”

“是吗?可真了不得。”

自小习武的姑娘在茶馆听着,看着闺蜜和同行谈论这事儿,掩面笑了起来。

“但是好姐妹你也功不可没啊,要不是药神后裔出马搞一封信弄得朝廷大乱,我怎么溜进去杀人啊?”

说着敲了一下少年郎中的脑阔:“还要感谢这位仁兄的提议。”

“他那儿有伤,别乱敲。”

“不是吧,说好一起单身的呢?我马上就要叫姐夫了吗?”

“啊?别乱叫。要叫——”我停顿了一下思考着措辞,“哥哥。”

“……”


尾声

“哈哈哈哈……”只听得闺蜜一阵大笑,“再来一次也没问题。太有趣了。”

我应声答道:“啊这……是挺有趣的,就是太惊悚了点。不知道那位怎么样了。”

“你看,我就说我要叫他姐夫了吧。”伴随着十几声“磕到了”,闺蜜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就满足你。下次我把你扔进校园爱情剧本。”我一脸傲娇地说。

“这……不是骗狗进去杀吗。”

“不是你喜欢磕的吗。”我笑着看了看刚从剧本里穿越回来的少年。

“而且啊,我还要写个柏林墙。专门给你写。让你磕个够。”

“青春就是一堵高高的石墙——”她摇着头,似乎料定我还有技俩没使,“我在这头,你们俩在那头,看不到你们撒狗粮了,于我不是一件乐事嘛。”

“拜托,这个狗粮能穿墙,明明是变高级了好不好。”

“啊这……”


手机里播放着《不成诗》。图书馆一如穿越离开时的模样,黄昏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书页笼上淡黄的光晕。

“谁一腔赤诚滚烫无从放置,谁不懂少年无再年少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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